磨刀记(短篇小说)
作者: 李宜祥1
早饭后,战士们都去训练了,炊事班的伙头军们也没闲着,一个个在伙房里忙开了。
我们现在做的第一件事是磨刀。
就像每个士兵都有一杆枪一样,每个炊事员都有一把菜刀。枪要常擦,但不需要每天都擦,菜刀却每天都要磨,不磨不行,不磨不锋利,不磨过不了蔡黑子这一关。蔡黑子脸色本来就黑,训起人来脸色就更黑了,尽管眼睛细成了一条线,但是那条线却能闪出寒光来:你晓得不?刀功是炊事员的基本功,而磨刀又是刀功的基本功,如果连刀都磨不好,你还算是个合格的炊事员吗?蔡黑子常常这样教育我们。蔡黑子说话语速快,带着浓浓的方言口音。他老家是安庆乡下的,一开口讲话,总让我们觉得他是在念黄梅戏里的唱词。由于蔡黑子的坚持,在我们炊事班,每个伙头军一天的工作都是从磨刀开始的。
每天早上,我们都像在伙房里演绎一幕场景一成不变的情景剧——五六名穿着白围裙的伙头军排成一列,背对锅灶,面对窗户,整整齐齐地坐在马扎上,分开双腿,弯腰,低头,双手握住菜刀,双臂来回使劲,还得使巧劲,让刀刃或正或反地在磨刀石上摩擦,间或朝刀刃上洒点水。这时候的伙房,只有刀刃和磨刀石之间流淌出的沙沙的声响。从训练场上远远传来“立正”“稍息”等的口令声,像是背景音乐,在提醒着我们这里是军营。
蔡黑子是我们的班长。他是老兵,早已超期服役,与他同一年入伍的那批兵,除了提干的,已所剩无几。我们当然知道,和其他老兵一样,他之所以一直没有退伍,就是希望转为志愿兵长期在部队干下去。他对部队太有感情了。听说他一入伍就在老家定了亲,对象早就催促他结婚,可他一拖再拖,说是等转为志愿兵再办婚事,那样就双喜临门了。
蔡黑子对磨刀的执着和痴迷,说实话,我不敢苟同。兵营里的大锅饭煮一煮得了,又不烹饪山珍海味,又不参加厨艺大赛,用得着这么用心地磨刀吗?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磨刀的功夫确实不赖。他也以此为荣,好为人师,不厌其烦地指导我们磨刀。他磨起刀来轻松、熟络,只见他很自然地弯下身来,双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刀,不快不慢地将菜刀放在磨刀石上来回磨砺,随着双臂的一伸一收,他的腰身竟然像舞蹈演员的腰身一般欢快地扭动起来,那张黑里透红的脸盘上溢出了柔和的笑意。这哪是握着一把冰冷的钢刀,倒像是握着恋人温润如玉的小手。磨着磨着,在“沙沙”的声响中,他竟侧着脑袋眯起了双眼,好一副沉醉享受的样子。
磨刀的当口,中队采购食材的汽车回来了,鸣了一声笛后停在伙房外。卸下食材后,大伙立刻择菜洗菜,只有蔡黑子又坐回马扎上,保持初始的姿势继续磨刀。
刀磨得差不多了,蔡黑子迎着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歪着脑袋,闭上一只眼睛,举起刀来在眼前瞄,就像一个射手射击前在“三点一线”地瞄准,从刀刃的这端瞄到中端,再瞄到那端,然后把右手拇指贴在刀刃上来回摩挲。这样就知道这把刀磨没磨好,锋利不锋利,或是哪一个部位还需要再轻轻地磨几下。
看他磨刀磨得如此娴熟,如此出神入化,达到了武侠小说里描述的武林高手人刀合一的境界,我怀疑他入伍前是一个专职的磨刀人。
2
与蔡黑子磨得那么舒心、那么惬意截然相反,大李子磨刀磨得咬牙切齿,大汗淋漓,似乎与菜刀有着深仇大恨。大李子磨刀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人觉得笨拙、不协调,让人为他着急上火。其实我们都知道,大李子是被蔡黑子从战斗班硬要过来的,他向中队首长立下“军令状”,要把这个拖后腿的兵带出来。
磨刀着实让大李子痛苦,他那高大的身躯屈坐在马扎上,随着双臂的左右晃动,马扎也以同样的节奏来回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似乎难以承受他的体重,总让人担心他会把马扎压趴。他的那双大手似乎握不住薄薄的刀身,刀刃总是在磨刀石上歪歪扭扭地擦过,常常伤了刀刃,让人怎么看怎么别扭。他憋紫了脸反反复复地磨,也没见他磨好。蔡黑子终于忍不住了,为那把刀感到憋屈,伸手要过刀,自己俯下身子替他磨起来。
大李子也长了张黑脸,我们有时觉得他的脸比蔡黑子的脸还要黑,黑出了墨玉般的光泽,但没人称呼他“李黑子”。比他的那张黑脸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大”——个头大,手大,脚大,哪个部位都大。大李子的个头大得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他在县人武部领军装时就充分显示了他体型的硕大,大号军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成年人穿上少年儿童的衣服,裤腿都遮不住脚脖子,鞋子也穿不进去。等他到了部队后,领导翻遍军需仓库,才找出他能穿得上的军装和军鞋。
部队需要大个子,首长也喜欢大个子,有的首长专挑大个子当勤务员、通讯员。大李子一到我们中队,中队长就准备让他当排头兵,去扛机枪。他和我同在二排,我们每天训练完后常去打篮球。各排之间经常赛球,每场都争得你死我活的,谁也不服谁。二排长初见他时喜笑颜开,指望他上场充当中锋去抢夺篮板球,去“盖”对手的“帽”,谁知上了篮球场他却迈不开腿。后来,上了训练场他也迈不开腿,队列操练时他总是顺拐,迈哪条腿就甩哪条胳膊,常常引得战友们哄堂大笑。练习单双杠、跳木马时,他也常出洋相。他挂在单杠上直晃荡,就是拉不起一个“引体向上”;跳木马时更逗,跳上去就趴在上面下不来。这以后,二排长就再没给过他笑脸。
因为大李子训练时常出洋相,人又憨厚,像只笨拙木讷的大熊猫,战友们便把他当成了开心果,不是明着整他,就是暗里治他。我也没少使坏,为了阻止他睡觉时发出超大分贝的鼾声,我朝他鼻孔里挤过牙膏,朝他嘴里塞过臭袜子……大李子脾气好,从不发火,露出雪白的牙齿嘿嘿望着我们笑,直到笑得我们没了脾气。大李子是我们中队的“活雷锋”,训练之余总是主动找活干,热心为战友们服务——木床、马扎坏了,他整修;厕所,他负责打扫;排水沟,他负责清淤;伙房需要人手了,他第一个举手报名……时间长了,我们都被他的真诚和憨厚所感动,再也不整他了。
大李子一如既往地做着好人好事,也时不时地出洋相,丰富了我们的生活。一天队列训练,战友们正在“立正”“向右看齐”时,一场大雨突然降临,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个不停,不一会儿,战友们都被淋透了。这时,我们左侧的大路上跑过来两位年轻的女性,和我们一样,也被大雨淋透了,显得狼狈不堪。没有人发出口令,我们却齐刷刷地转过头,向左看齐。排长发现了,红着脸重重地发出“向右看齐”的口令。战友们都齐刷刷地转过头,只有站在排头的大李子还在怔怔地望着左边。战友们全都笑了,笑他傻乎乎的。排长很恼火,正要训斥他时,大李子突然一言不发朝那边跑过去,吓了我们一跳。雨幕里,有个老人拉着载满重物的架子车正在吃力地爬坡。大李子一声不吭地推起了架子车。
3
说起来挺委屈,进炊事班当伙头军不是我的本意,和大李子一样,我也是被蔡黑子“点将”点来的。不谦虚地说,属明珠暗投。那时候,部队里正流行拿破仑那句“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名言,说实话,我没指望当将军,毕竟将军的层级太高,太难攀登,但谁不想提干呢?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是每个士兵的梦想。战友们都知道伙房里出不了将军,提干也难,伙头军除了做饭,在我们眼里就是一群“稀拉兵”,军容军貌平日里不严整不说,上了训练场他们哪一个没出过洋相?紧急集合时能披着被子跑出来列队,射击能剃光头,投弹没个准头,能把训练弹扔进人堆里……我自认为不是“稀拉兵”,比军政素质,不敢说数一数二,但也不差。军事训练单项考核,比如射击、武装越野,我都在全大队拿过名次,并因此受到嘉奖。
事情坏就坏在蔡黑子的身上。
我入伍后的第一顿饭吃的是水饺。这顿饺子使我难以忘怀,正是这顿饺子让我与蔡黑子结下了梁子。
我们这批兵是坐着草绿色的“大解放”来的。路上颠簸了一天,到营房时天色已黑,我们又乏又饿,待集中点名后分排分班,接着又整理床铺,这期间没见伙房里有什么动静。床铺整理好后大伙正在嘀咕,就见蔡黑子带了几个伙头军过来了,他们每人手中都端着铝盆,盆中盛着面团和馅儿。原来在我们中队有个传统,吃水饺要每个人都动手包。蔡黑子给每个班分了面团和馅儿。我接过铝盆,用筷子扒拉了一下,见是萝卜丝馅儿,正在气恼没什么油水时,就见蔡黑子走过来朝菜馅里撒了两勺辣椒粉。
煮熟的水饺被盛在行军锅里抬进营房,我盛了一碗,夹起一只,一嘴咬下去辣得喉咙眼直冒烟。我在家也常吃水饺,荤馅素馅都有,但清汤寡水的萝卜丝馅没吃过,素馅里更没搁过辣椒粉。我是扬州人,我们那儿饮食清淡,一年到头辣椒进不了几回菜篮。我那时年轻,不理解饮食文化的地域性差异。在我们中队,那一年从皖北地区来的兵多,还有不少陕西兵和河南兵,他们喜爱面食,喜欢吃辣。我肚子太饿了,随口骂了几句,骂完接着吃,只吃皮不吃馅儿,馅儿都被我扒拉在了桌面上。
不知道蔡黑子是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的,他绷着一张透着紫红的黑脸,怒瞪着一双细眼睛,弯下身子颤抖着捡起桌上的馅儿一口口塞进嘴里。塞完最后一口,他转身走向值班排长,检举了我,说我糟蹋粮食。
为这事,我分别在班、排、中队三级士兵大会上作了检讨。
我跟蔡黑子的事还没完。
我们是武警部队新组建的一个大队,营区位于城市远郊,营房是一家生产军工产品的工厂腾出的几排大车间,每个中队住一栋车间,车间的一端辟出一个伙房。营房的四周是广阔的田地,训练场就是一大片农田改造的。
我们是冬季入伍的,那个冬季特别寒冷。清晨出操时,地面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出操回来,我们的眉毛上也凝结了白霜。都说当兵的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练就的是钢筋铁骨,可我们也有怕冷的时候。我们早操后洗漱,都是拧开水龙头接冷水,可到了晚上,就连这冰凉的自来水也无处可取——水龙头被锁上了。我们排队去营房前的小河里砸冰取水洗脸洗脚,把跑了一天的热脚板泡进漂浮着冰屑的凉水里可真不是滋味。一天,我无意间看见蔡黑子带着洗漱用品悄悄溜进伙房,顿时就恼火起来:好你个蔡黑子,躲进伙房用热水洗漱,我们却连自来水都没处接。我砰砰砰地砸门,身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战友。门开时我们却傻了眼,蔡黑子正在冲冷水澡。
那段新兵集训期是我们最艰苦的日子,训练任务重,体力消耗大,我们的后勤基地还没有建立起来,伙食供应总是跟不上我们贪婪的胃口。每天训练,每天流汗,我们大队却没有浴室供我们洗澡。虽然我们驻扎的厂区有浴室,但是大队和中队首长却都要求我们向蔡黑子学习,冲冷水澡。
我那时候有点灰心丧气,觉得当兵太苦、太累,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挨,连当“逃兵”的想法都有了。
我和蔡黑子就像摽上了一样,没过多久,我们又干了一仗。这一回事情闹大了。
我第一次帮厨,见到伙房里的情景后有些吃惊。蔬菜、大米都被盛在竹筐里,一筐筐地洗,一筐筐地淘。筐是农民伯伯挑稻谷用的那种大竹筐,节假日加餐,整扇猪肉整筐鱼虾采购进来。煮饭的大铁锅似乎深不见底,两名炊事员抬起米筐踮起脚才能把米倒进大铁锅里。搅米锅用的不是我们在家煮饭用的那种铁勺,而是一把锃亮的大铁锹。饭煮熟了,炊事员穿上干净的雨靴,站在灶台上一锹锹地把米饭挖进几口行军锅里。我的亲娘,我们这些二十来岁的兵到底有多大的胃口呀!
那时候的伙食供应标准虽然不算高,但在蔡黑子精打细算筹划和几个伙头军兄弟精烹细饪下,我们的伙食供应总体算是好的。但凡事皆有例外,由于大锅饭不好煮,我们有时会吃到夹生饭。为了保证大锅饭的质量,蔡黑子常常亲自站灶头。有一周,不知是谁站灶头,连煮了两顿夹生饭,夹生饭里还掺杂着煳了的黑锅巴。我终于没忍住,一脚踹翻了行军锅。蔡黑子急眼了,握了根擀面杖就冲我过来了……
像是冤家对头,细数起来,我跟蔡黑子结的梁子多了去了。他是老兵,后来又是我的顶头上司,几乎每次结了梁子都是我吃瓜落儿,恨得我牙痒痒。不过,也有我占上风的时候。有一次没找着斧子,我溜进伙房里拿了把菜刀削铁锹把子,不小心把刀刃崩了个豁口,巧的是这把菜刀是蔡黑子的。这下可惹怒了蔡黑子,他当众拦住我,一蹦三丈高,怒气冲天地要跟我干仗。可还没摆开架势,他却像个娘们儿似的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泪,边抺泪边嘟囔,炊事员手中的菜刀就像是战士手中的钢枪,你怎么能……
看得出来,蔡黑子着实心疼他的那把菜刀。
这一场风波惊动了中队长,他把我叫到一边给我“开小灶”——上来就踢了我一脚。我怔住了,正惊讶于他怎么犯了“军阀作风”时,他又揪住我的耳朵,咬着牙根恨恨地说,你晓得不,黑子是多么皮实的一个兵,再苦再累,受再大的委屈,也没见他流过泪。你这个新兵蛋子倒挺能的,能让他抹眼泪……
因为踢翻了这锅白米饭,我受到了严厉的处罚。处罚之一就是进伙房当伙头军,成了蔡黑子的麾下。我每天不得不套上白围裙,磨刀,洗菜,切菜,淘米,煮饭,刷锅,刷盆……还时不时接受蔡黑子的批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