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街童话(中篇小说)

作者: 解永敏

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

——老舍《济南的冬天》

1

“你读过吗?”虎哥说。

“没有,你读过?”四妮说。

“读过,读了很多遍。”虎哥说。

虎哥叫刘二虎,四妮叫李春妮。刘二虎家住芙蓉街南头,李春妮家住芙蓉街北头,都是纯正的老济南。老济南自然有老济南的相处之道,有什么好吃的分着吃,有什么好玩的一起玩。这不,刘二虎读到了一篇文章,是老舍先生的《济南的冬天》,觉得这篇文章把济南写活了,就想着与李春妮分享这份美好。

“你忘了,俺从小读书就不行,如今都不想上学了,还读书干吗?”

刘二虎却不管那么多,非要李春妮读一下老舍笔下的济南的冬天。他说:“这么好的文章,你咋就不读一读呢?你读完,俺带着你去看大明湖,去看千佛山,去看趵突泉,然后再仔细地咂摸济南的冬天到底怎么有意思。”

“看大明湖和趵突泉,还需要你带着吗?”李春妮说。

“千佛山呢?”刘二虎说。

“千佛山倒需要你带着,那么深的山,那么深的沟,还有那么深的树林子,真让人害怕。”李春妮说。

这是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刘二虎十九岁,李春妮十八岁。刚开始,他们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后来李春妮却越来越不愿意读书了,甚至都不想上学了。

刘二虎说:“不读书可不行,将来就是文盲一个呢。”

李春妮把嘴一噘说:“怎么能是文盲呢?俺都认识两千多个字了呢。”

刘二虎说:“光识字不行,得学知识,有了知识才叫有文化。”

“哼,就你能!”李春妮很不愿意听刘二虎的说教。

刘二虎不管那么多,无数次劝说李春妮读书。

刘二虎与李春妮很要好,总待在一起。他们经常斗嘴、怄气,甚至吵架,吵到谁也不理谁,可第二天,又像没事人一样在一起玩,该干吗干吗。

这是冬天的一个晌午,天上正下着鹅毛大雪,芙蓉街上的一切,不对,是整个济南城里的一切,都白了。房顶白了,地面白了,树枝上也好像开满了白花。看着这雪白的世界,李春妮兴奋极了。她不嫌冷,踩着厚厚的积雪,从芙蓉街的北头跑到了芙蓉街的南头,对着刘二虎家的大门大声喊:“虎哥在家吗?走啊,去看雪中的大明湖!”

“喊啥呢?有点闺女家的样子好不好?”刘二虎从家里出来,冲李春妮吼道。

“吼啥吼?不就是喊你出来看个雪吗,有啥大惊小怪的?”李春妮毫不示弱,冲着刘二虎没好气地吼道。

“好,听你的,哥陪你去看雪,俺是说你要有个大闺女样儿呢。”刘二虎笑着对李春妮说。

“雪中的大明湖,很美呢。”站在湖边,望着湖里干枯的荷枝,望着被雪覆盖的历下亭,李春妮如痴如醉地说。

这时候,刘二虎忘情地背诵起了老舍的《济南的冬天》:

古老的济南,城内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也许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反倒在绿萍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

“酸不酸啊?”李春妮说。

“酸吗?四妮,这可是大作家老舍笔下的济南呢。”刘二虎说。

李春妮家有四姊妹,她排行老四,刘二虎就经常喊她“四妮”。她也乐得“四妮”这个称呼,每次听到刘二虎的喊,都爽快地应着。

怎么会酸呢?刘二虎不明白。

刘二虎和李春妮,曾经笑话过学校里的马老师。马老师是个很高大的男人,个头差不多有一米八,说话声音却像女人,细声细语的,不时来上几句“之乎者也”。同学们都说马老师够酸,酸得倒牙呢。没想到,刘二虎也突然酸了起来——站在雪中的大明湖边,摇头晃脑地背诵起了老舍的散文。

刘二虎家里有三兄弟,他排行老二,也就叫了“二虎”。李春妮却从不喊他“刘二虎”,只喊他“虎哥”。

“虎哥你咋是二虎呢?谁不知道老虎大了更厉害。”李春妮说。

“你个李春妮,一个坏坏的妮子!”刘二虎说。

“你才坏呢,俺好着呢。”李春妮说。

“你要是好人,芙蓉街就没有不好的人了。”刘二虎打趣道。

刘二虎爱读书,在芙蓉街上是出了名的。李春妮却不喜欢读书,就算刘二虎对某一篇文章赞不绝口,她也不愿意找来读一读。头几天,刘二虎就专门把老舍《济南的冬天》这篇文章拿给她,嘱咐她好好看一看,说这样的文章养人。她不仅没看,还不知道把文章给丢到哪里去了。

“把书还给俺。”刘二虎说。

“不知道放哪了。”李春妮说。

“你咋这样?”刘二虎说。

“俺哪样?”李春妮说。

“把书给弄丢了。”刘二虎说。

“俺说了,没丢,是不知道放哪了。”李春妮说。

“不知道放哪,不就是丢了?”刘二虎说。

这时候,鹅毛大雪下得更浓了,整个大明湖似乎望不到一点水色了。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在湖面上,与冰冻的湖水一同构成一幅动人的画卷。湖畔竖起的杆子上挂着的几串红灯笼,在一片雪白中格外引人注目;远处的湖心岛、历下亭在雪中显现出独特的古朴与典雅。

“四妮,俺要去当兵呢。”望着雪中的大明湖,刘二虎说。

“啥,你要去当兵?”李春妮说。

“是啊。”刘二虎说。

“啥时候?”李春妮说。

“过几天就走。”刘二虎说。

“去哪?远吗?”李春妮说。

“南方,很远。”刘二虎说。

“虎哥,想你咋办?”李春妮说。

“想俺?”刘二虎说。

“咱们天天待在一起,你突然去当兵了,俺能不想?”李春妮说。

“真的?”刘二虎说。

“真的。”李春妮说。

“给你写信。”刘二虎说。

“君子一言?”李春妮说。

“驷马难追!”刘二虎说。

2

这天一早,李春妮背着书包去上学,突然想起好几天没见虎哥了,他说去当兵,是不是真的要走?经过刘二虎家门口,李春妮扯着嗓子喊:“虎哥,在家吗?”

院子里没有动静。李春妮再喊,院子里依然没动静。她犹豫着打开了刘二虎家的大门。抬眼只见三间有些矮的北屋和两间不大的东屋,院子很小,南北不过三米,东西也就两米多。李春妮虽然与刘二虎从小一起长大,可真正到刘二虎家的院子里仔细观察,还是第一次。

原来怎么没觉得院子这么小呢?李春妮怀着疑问,走到了北屋门口。

“四妮,你来了?”

后面突然有人喊,李春妮吓得打了个激灵。回过头来,见是刘二虎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很威武地在那里站着,冲她笑了笑,再笑了笑。

“啊?”李春妮很吃惊。

“咋了?”刘二虎说。

“真要去当兵?”李春妮说。

“军装都换上了,还有假?”刘二虎说。

李春妮茫然地点点头,打量着刘二虎。刘二虎突然立正,冲李春妮敬了个军礼。李春妮害羞了,脸上泛起红晕。她朝刘二虎跟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想拉刘二虎的手,又把手缩了回去。

“见俺换上军装,生分了?”刘二虎说。

“说谁呢!”李春妮挥起拳头要打。

刘二虎笑着朝一旁跳了几下。李春妮没打上,也笑了。

“四妮,你挺俊呢。”刘二虎这样说着,脸上也泛起了红。

“真的?”李春妮问。

“真的。”刘二虎说。

“那你多看看,当兵走了,就看不到俺了呢。”李春妮说。

“给你写信呗。”刘二虎说。

“看和写信是两回事。”李春妮说。

“也是呢。”刘二虎说。

“咋办?”李春妮说。

“傍晚大明湖边见,行吗?”刘二虎挤了挤眼,有些不好意思。

“行呢!”李春妮说。

没想到,傍晚跟着刘二虎来大明湖的还有一条狗,黑色的狗。那狗伸着舌头,呼呼喘气,不时凑到李春妮跟前闻一闻。李春妮有些害怕。

“咋领一条狗来?”李春妮说。

“二伯家的狗。早先俺问同学要的,俺爸不让养,就给了二伯。这不当兵要走吗,也想着和狗亲热亲热呢。”刘二虎说。

“你俩一路货色。”李春妮不高兴了。

“咋了?”刘二虎说。

“狗改不了吃屎。”李春妮说。

“说啥呢?”刘二虎说。

“说狗呢。”李春妮说。

狗像是听明白了什么,凑到李春妮跟前,用耳朵蹭她的腿,一副亲热的样子。望着那狗,李春妮不怕了,轻轻蹲下,伸手抚摸狗背。狗很得意,仰起头,望着她,然后温柔地靠在了她的腿上。

“这狗很温顺,从不咬人。”刘二虎说。

“比你强。”李春妮说。

“俺还比不上一条狗?”刘二虎说。

“差不多。”李春妮说。

刘二虎和李春妮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狗也通人性似的,靠在他们两人的小腿中间,不时抬起鼻子闻闻这个,闻闻那个,似乎在说,你们玩吧,可别忘了俺。

天有些晚了,太阳沉下去了,天边的晚霞深一块,浅一块,有的大红,有的粉红,有的金黄。大红的像炉膛里的火,粉红的像小狗的舌头,金黄的像树上的柿子。不一会儿的工夫,深的颜色变淡了,浅的颜色更淡了,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跳了出来。星星一跳出来,夜色变浓了。刘二虎朝李春妮眨巴了一下眼睛,往她身上靠了靠,再靠了靠。

“咋了?”李春妮说。

“没咋呢。”刘二虎说。

“冷啊?”李春妮说。

“冷,靠紧了暖和。”刘二虎靠得更紧了。

李春妮察觉出这个时候的虎哥和其他时候不一样,她伸手将她虎哥的手摁住,轻声说:“你要去当兵了,俺也要下乡插队去了。”

“你要下乡插队?”刘二虎说。

“大姐出嫁了,二姐去二棉上班了,三姐还想继续读书,下乡的就是俺呢。”李春妮说。

“你才十八呢。”刘二虎说。

“每家都要有个下乡插队的,十八也不算小了呢。”李春妮说。

刘二虎一把拉住李春妮的手,放在嘴边哈气,暖着。李春妮的手冰凉冰凉的,她一定很冷呢。于是,刘二虎管不了那么多了,把李春妮的手塞进了自己怀里。李春妮不好意思,试图挣脱,可刘二虎使劲摁着,她怎么也挣脱不出来。很快,她感觉到有一股暖流从手上传递到全身。于是,她笑了,刘二虎也笑了。

3

刘二虎当兵去了很远的南方。李春妮下乡插队的地方倒不怎么远,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里,是黄河边上的一个村庄。村庄几年前设立了知青点,城里的知青一批批下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十八岁的李春妮,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知青,只读到初中毕业,就是知识青年了吗?她记得虎哥说过,光识字不是有文化,有知识才是有文化。知识是什么?是科学,是天文、地理、历史,或者其他一些很深奥的东西。自己只读到初中,学校里还天天搞运动,没学到什么知识,只认识了两千多个字,也能是知青?她抱着这份疑虑下了乡。

李春妮和她的虎哥像两只风筝,几乎同时离开了芙蓉街,在天上飞着,而风筝的线呢,还都在芙蓉街上牢牢拴着。他们常常通信,在信上说着部队里的事,说着乡村里的事,也说着芙蓉街上的事。

部队里的事新鲜,乡村里的事也新鲜,芙蓉街上的事却是他们早已熟悉的。可他们还是乐此不疲翻来覆去地说芙蓉街上的事,毕竟那里是他们的根。信中说得最多的还是紧邻芙蓉街的王府池子,还有芙蓉泉。李春妮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虎哥在信中提王府池子。有一回,刘二虎在信中问李春妮,最近回芙蓉街了吗?去王府池子了吗?他说,自己想王府池子里的水了,感觉那才叫水呢。夏天的时候,脱掉衣服跳进去扎猛子,仰泳,蛙泳,狗刨,好一个爽呢。自己部队驻地的水,与王府池子比起来那就不叫水了。连队里一百多号人,守着一个很小的水井,想洗衣服洗脸洗头都要端着脸盆等半天。连长也说了,部队驻地水资源匮乏,不久的将来团里的打井队要把井打到百米深,那样用水就方便了。所以,大家都盼着打井队快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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