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短篇小说)

作者: 缪文宗

从窗外斜射进来的那道秋阳虽然看起来灿烂,但还是弱了些,因而无力驱散悬浮在室内的那份清冷。窗台边饱满而又柔弱的阳光里,那台蒙了一层薄薄灰尘的留声机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播放着舒缓的旋律。

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已经很熟悉了,以前每次我来这里,几乎都会听到这首曲子。但是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明白这首曲子对于那个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女人意味着什么,才知道每一个音符都寄托着她的期望……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这如碧波般荡漾的旋律,心也随着这旋律越荡越远,一直荡到了两年前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喜子,喜子!

就在我预备好第二天的用料,准备冲个凉上床休息的时候,账房的温先生在前面叫我。我不敢怠慢,立马穿上鞋跑了过去。

温先生绞着洗脸布上的水,扫了我一眼,说,马上送货到清水街8号。

虽然我心里很不愿意,但不敢违拗。这位温先生在我们“荣记酱鸭店”做了二十几年的账房先生,平日连老板白三爷也得让他三分;再说,我们的工钱还都捏在他手里,是多是少,到时都是他说了算。

这清水街的货往常不都是阿桂送的吗,怎么今天一天没看到他?我站在柜台后面,看伙计二毛将食物装进屉子里。

你不晓得?他一早就回家了。

回家了?

他对温先生说,既然小鬼子都投降了,就想回家看看原来逃散了的家人有没有回去。

听二毛这么一说,我没话了,转而将怨气发到客人身上。唉,你说这是谁啊?这都深更半夜了,怎么还叫东西?这两天本来就累得跟狗似的,这个点了还不让人睡觉。

小点声,别让那边听见了。二毛压低嗓音朝账房那儿努了努嘴,接着说道,其实大家都一样。

最近我们荣记的酱鸭卖得俏,半夜三更都有人叫。老板是高兴了,就苦了我们这些当伙计的。我说。

你也别瞎嘀咕了,早去早回吧。二毛边说边将屉子递给了我。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晚送货。走出店门的时候,外面的街市已经睡了,银亮亮的月光如雨丝般从天上洒下来,空旷的街道显得越发寂静了。街面上,被露水濡湿了的石板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青幽幽的光,看上去迷离而不真实。我一路踩着月光行走,恍若穿行在一个透亮的梦里。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清水街前面的清水桥前。这是一座江南小镇常见的砖砌拱形桥。桥下的清水河,看似平静,却是小镇上最深的河。

一眼望去,临河的街上有两只红灯笼,正透过河面薄薄的雾岚,在幽蓝的夜色里醒目地亮着。两团饱满的红晕,柔和地倒映在水面上,随波轻漾,给夜晚清寂的清水河增添了一丝温暖。

走近一看,果然就是这家。

在灯笼红色的光影里,我敲响了虚掩的门。

来了,来了!里面应着,一阵脚步声传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妈子。我注意到她看见我时,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

吴妈,是不是少卿到了?

我拎着屉子跟着吴妈朝屋里走,听到楼上传来一个年轻女子清润且略显兴奋的声音。

不是,小姐,是荣记的伙计送东西来了。

哦,拿上来吧。声音里有一丝失落。

吴妈领我上了楼。这是一座两层带阁楼的砖木小楼。吴妈打开房门,沉稳而舒缓的旋律就从门缝里泻了出来。那乐声很好听,优雅,华丽,流畅而富有质感,让我联想到了光滑的丝绸抚过肌肤的感觉。当时,我不知道这乐声是用什么乐器演奏的;后来,她告诉我,这是西洋乐器的一种,叫中提琴。

在这丝绸般的音乐中,我看到了一个如花的女子。她娇柔温润,就像月光下的一株睡莲,比店里挂的月份牌上画的女人漂亮多了。这个年轻女子此刻仿佛正沉浸在某种茫然无边的思绪里。她手持一把团扇,两眼看着窗台旁的留声机,目光虚幻而缥缈。留声机的上方挂着一幅黑白的画像,画中的那个女人很像她,长裙曳地,体态婀娜。

吴妈轻轻走过去,悄声问,小姐,现在都过了子时了,要不要先喝碗银耳羹垫一下饥?

不了,我想少卿应该马上就要到了。说着她又恢复了刚才沉思的样子,就像如镜的湖面被蜻蜓轻轻打扰了一下,微微一动便恢复了平静。

待我把送来的几样卤菜在桌上布完,整理好屉子,吴妈就领着我退了出来。下楼前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刚刚停留在那女子身上,就被轻轻带上的房门给切断了,女子连同那首曼妙的曲子又隐在了门里。

吴妈付了账,把我送到外面,掩门进去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吱的一声停在了门口,随即从车上跳下来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人。门重新打开后,吴妈朝来人看了一眼,回头就朝里面激动地叫起来,小姐,二少爷来了!二少爷来了!

那人一脚跨进门,大喊,妍秋!妍秋!我来了……

门又关上了。宁静的清水河畔,两只红灯笼醒目地亮着……

几天以后,我第二次走进了清水街8号。

由于清晨下过一场雨,所以空气格外清新,加上阳光也较前几日温和了许多,因而十分凉爽,让人感觉到了几丝秋的气息。

我到那儿时已近晌午,刚走进厅堂,就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不由抬起头,见那个叫妍秋的漂亮女子正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猫款款地走下楼来。虽然我已目睹过她的美貌,但此刻当我再一次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心荡神驰。

她身材修长匀称,身穿的一件浅藕色的无袖旗袍,恰到好处地将一个年轻女子迷人的韵致展现了出来。当我的目光如扑闪的蝴蝶般不受控制地滑过她挺翘的胸部时,我听到了自己体内血液奔腾的声音。

见我呆愣愣的样子,她莞尔一笑。那笑容就像清水河上的涟漪,轻盈柔和。

等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低下头去的时候,感觉就像一个被抓包的偷窥者,脸上一片燥热。

她走到我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叫喜子,今年十六。我在回答的时候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茉莉香。

在荣记做了几年了?

两年。

上次也是你送的吧?

是的。

阿桂怎么不送了?

他回家了。

哦,那天是晚了些,也挺难为你的。吴妈,待会儿给点赏钱。

说完,她转身上楼,刚上了两阶,回过头对吴妈说,待会儿把酱鸭肝和素拌鸭蹼一起拿上来。

好的,小姐。吴妈答道。

然后,她又看着我说,下次我这儿就你送吧。说完就上了楼。

不一会儿,那丝绸一样的曲子夹杂着她和一个男人清脆的笑声从楼上飘了下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不凑巧吧,我后来去的几次都没看见那个叫少卿的男人,不过每次都能见到她。每次看到美丽如花的她,我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事实上,那个男人没住多久便走了。我依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清水街8号送一次货,送的东西中必定有酱鸭肝和素拌鸭蹼。虽然我没亲眼见她吃过,但想来她对这两道菜必定是十分喜欢的。

也许是渐渐熟悉了的缘故,有时见我去了,她会从楼上下来和我说上两句。我有时也帮着她们搬挪些重物或干些杂活。我内心很享受这种融洽的关系。

一晃就到了年底。那天去清水街送完东西,整理好屉子,我照例问吴妈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喜子,你过来。那个叫妍秋的女人捂着手炉把我叫到一边。

小姐,什么事?

今日送过后,往后就不用再送了。

这句话就像一把锤子,冷不丁地在我心头重重敲了一下,我顿时愣在了那里,小姐,这……

看着我愣怔的样子,她扑哧一声笑了,小傻瓜,你紧张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结巴着不知该怎么说。

哦,我忘了和你说了,我们过两天就要动身去上海了。

那还回来吗?

恐怕不会了,我要和少卿生活在一起,我还要给他生宝宝。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泛起了一层幸福的红晕。

我这时才注意到,她缎袄下的腹部已微微隆起。哦……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不知怎么的,竟感到有些空落落的。

平时你给我送货,奔来跑去的怪累的,我也没什么表示的,这屋里有什么你喜欢的小玩意儿尽管拣一样拿去,就当我送你的。

我转头看了看,说实话,屋里那些小巧精致的小玩意儿每一样我都喜欢,但……我突然想到了第一次来这里时看到的那幅画像。

我……想要……楼上挂着的那幅画像。我鼓足勇气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说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竟有些颤抖,眼睛也不敢看她。

你要那幅画像?显然她没料到我要的竟然是画像。她肯定想不到,我要那张画像是因为画上的人很像她。

她考虑了一下,说,好吧。转身上楼把画像取了给我。

那晚,我是搂着那幅画像进入梦乡的。

没过几天她就走了。那是在一个无风的早晨,她们走的是水路。我不知道当那一叶小舟划破清水河那如镜的河面时,她的内心是否因舟的前行而生出灵动的翅膀。但我知道,清水街肯定看到了她充满期待的眼神,清水河也定然目睹了她满怀憧憬的笑容。我还知道,她离去的时候,所带之物除了一只箱子,一定还有那台留声机。

日子过得很快,就像一块肥皂,滑滑溜溜地从人手中滑走了。许多事如衣服一般,在时间这块肥皂的搓揉下,渐渐褪色。她的离去的确让我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但时间一长,心头那块空荡荡的地方渐渐就被琐事填补了。我把那张画像藏了起来,偶尔翻出来看看,还是会想起她来。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才过了一年多,她竟然回来了。

那时,清水河畔的柳树才刚刚笼上一层如烟的新绿。

这个春天似乎并不平静,虽然我们所处的小镇位于江南一隅,但北边的战事还是让小镇的人们嗅到了些许不安的气息。

那天下午,我跟白三爷出去采购原料,在经过清水桥的时候,和往常一样下意识地朝以前常去的那个地方张望了一下,发现一直紧闭的大门竟然打开了。当时我的心一阵狂跳——难道她回来了?我很想跑过去看看,但碍于有事在身,只得作罢。

第二天一早,我找了个借口从店里跑了出来,一口气奔到了清水街8号。

大门紧闭,就在我一边喘气一边思考要不要敲门的时候,门竟然开了。开门的是吴妈。

吴妈见了我很是惊讶,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我就把昨天路过这里的事讲给她听。吴妈边让我进屋边告诉我,她们是昨日上午才回来的。

我问吴妈,这次怎么回来的?这一年多在上海过得好吗?

吴妈长叹一声,眼角竟红了起来,唉,这叫我从何说起,小姐她命苦啊……

我正想问个端由,就听到楼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

吴妈应了一声上去了。不一会儿,吴妈下来对我说,小姐让你上去。

踏上楼梯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丝绸般的音乐,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第一次来的那个夜晚。

小姐。我站在房间门口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喜子啊,进来吧。她倚窗而坐,神情有些慵懒,难为你还记得我……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阵咳嗽打断了。

小姐,你这是……

可能路上受凉了吧。说完,她招呼我在桌子对面坐下。

借着日光,我仔细地端详起她来——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

她已不再是以前的她了——两颊变得消瘦,脸色也比以前苍白了许多,那双曾经水润的眼睛,如今已蒙上了一层迷雾似的忧伤。虽然她在我眼里还是那么美,但这已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凄迷之美。

不知为什么,看了她现在的样子,我心里生出一丝丝疼痛。

你瘦了。我说。

她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我。但我分明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她内心的痛苦和万分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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