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串这么一撸
作者: 周海亮炭火燃起来的时候,小原妖精般从烧烤摊边扭过。
城市里最清闲的晚饭时间,小原却要奔赴她的工作。花肉的目光在小原的蜜桃屁股上捏两下,春丽就给了他一巴掌。往哪儿看呢?她冷着脸说。花肉“嘿嘿”笑,火筷子轻轻拨动炭火,炭火烧得更旺。儿子吉吉举着塑料步枪向花肉瞄准,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女儿祥祥从小原身边跑过,停下来,深吸着鼻子,说,好香。春丽白她一眼,小声说,不准闻!祥祥摊开两手,说,本来就好香嘛。
花肉去屋里取调料盒,出来,见老许站在烤炉前,腆着大肚子,腰却挺得笔直,整个人站成一个标准的字母D。他提着两瓶杂牌啤酒,白衬衣规规矩矩地掖进肥大的西裤里,所剩无几的头发被牛舔过般顺亮。老许每天晚饭后都去找老陈聊会儿天,然后才过来。花肉问他,今天咋这么早?老许寻个最高的马扎坐下,说,老陈儿媳妇快到预产期了,他得在家守着。花肉给他盛一碟毛豆和一碟腌黄瓜。他问花肉,肉新鲜吗?花肉说,下午才买的。老许说,我得看看。他随花肉进屋,掀开冰柜仔细检查穿好的肉串,说,肉不错啊!给我烤两片馒头。祥祥边笑边冲上楼梯,老许的眉毛就皱起来,说,你得让她慢一点儿,要是滚下来,脑袋就开瓢了。
春丽往屋外搬桌子,蔡兰兰拎着一个很小的生日蛋糕从摊边走过。她问春丽要不要帮忙。春丽说,不用不用……小康过生日?蔡兰兰说,是啊。老许说,过生日不带出来玩?蔡兰兰说,他在家学编程,网上的直播课,不能耽误。老许说,学编程挺好嘛,我小时候就爱编筐编篓,对关注力很有帮助,所以我才能够成就一番令人羡慕的事业。然后他板起脸说,不过不能把十三周岁以下的孩子独自留在家里,容易出危险,对孩子的心理也有影响,容易让他们产生不安全感。蔡兰兰走出很远,老许还独自念叨说,如果走不开,可以让蛋糕店送上门,人生中的有些错误,一次也不能犯。
老许一边说一边用纸巾将铁扦前端擦干净,然后把馒头掰下来吃。花肉说,你又不从前面撸,擦它干吗?老许说,仪式感你懂不懂?就像开会,就算没一个人认真听,该好好讲还是得好好讲。蒜!花肉说,今天忙,没来得及去买。老许说,吃肉不吃蒜,味道减一半。花肉说,你也没吃肉啊!老许不理他,给老伴打电话,让她速送几头大蒜过来。花肉说,没这么夸张吧,一顿不吃也不行?老许说,一口也不行。再说你这烧烤摊上不能没有蒜,先借你几头,回头记得还我。
花肉把灯调亮,作家懒洋洋地晃过来。作家穿着一件宽大的套头衫,夹趾拖鞋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作家把桌子搬到不远处的阴影里,自己从冰箱里抽出两瓶啤酒,自斟自饮。
老许的老伴过来送蒜,嘴里嘟囔不停。她说老许退休前就好支使这个支使那个,退休了没人理,就变着法子支使她。老许剥着蒜说,你买个蒜都买不好,皮这么难剥。老伴说,嫌难剥别吃!她转身离开,边走边说,天天这事儿那事儿的,别人都欠你的?
花肉和春丽一起笑。吉吉也笑。春丽说,你好好写作业!此时吉吉和祥祥已经坐在一张小课桌前铺开作业本。开学吉吉就要上三年级了,春丽为他报了暑假英语班,白天他学了“Good morning”,春丽给他辅导,说要是记不住的话,就记成“狗咬猫呢”。老许说,净瞎整!你这么教的话,就把孩子教废了。然后他告诉吉吉,正确的读音应该是“鼓捣猫腚”。祥祥刚上幼儿园中班,春丽已经开始教她练控笔了。祥祥写不好,横平竖直写成爬行的蚯蚓,春丽有些急。横你也写不平吗?她的声音突然变高,吃起来一个顶俩!老许急忙严厉制止春丽,说,孩子需要多鼓励。横写不平怕什么?我们那些老干部书法家,横都写不平。
花肉将毛豆和腌黄瓜端给作家时,作家正抱着扎啤杯发呆。花肉没打扰他,给他烤“天梯”和大腰子。这是作家的固定搭配,无须多言。至于酒,白酒是三分之一扎啤杯,啤酒则看心情,有时两瓶,大多是四五瓶,偶尔七八瓶,还有一次三十八瓶。那次作家卖掉了一个剧本,作家说那个剧本他反反复复弄了五年。五年啊!作家说,制片还是熬不住了。花肉问,熬不住了是啥意思?作家说,就是不用再修改了。花肉说,钱呢?作家说,钱三年前就给了啊!花肉说,那你这么兴奋干吗?作家说不用再修改了啊!花肉撇撇嘴,说,我还以为你刚赚到一笔大钱。
花肉烤着腰子,老许凑过来说,他怎么喜欢这个?多臊气。花肉往腰子上撒辣椒面,老许呛得连声咳嗽。再说这玩意儿有害健康,老许说,我得跟他说说。花肉说,他可不喜欢别人打扰。老许说,我是别人吗?我是他老邻居!老许攥着半头大蒜坐到作家对面,作家抬头看他,他说,兄弟,造尿的东西能吃吗?作家不理他,一口咬得大腰子滋开血花。老许说,看到那条筋了吗?那是输尿管。作家说,您老吃大肠吗?大肠是包屎的。老许说,那能一样吗?大肠是空心的,属于六腑之一;腰子是实心的,属于五脏之一。空心的内脏都叫腑,像胆胃小肠大肠膀胱啥的;实心的内脏都叫脏,心肝肺脾肾。腑没什么毒,脏就不一样……作家说,那倒是,最毒妇人心嘛。老许说,我指的可不是这个。作家说,我想安静点,您老最好别打扰我。老许耸耸肩,说,我没想打扰你,我就是劝你少吃这玩意儿。
烧烤摊开始陆续上人:胡广告和儿子,赵胖子和他同学,王涛一家子,老孙和田喜……花肉和春丽忙碌起来。摊子摆在老街上,来的多是附近邻居,大家彼此认识,气氛亲切友好。桌子不够用,吉吉祥祥就腾出他们的小课桌,趴到旁边的三轮车上写。老许见自己两片馒头耗一个晚上也不像话,喊花肉过来结账。花肉说,快算了吧,两块钱结什么账?老许说两块钱也得结账啊,你这是小本生意。一只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就是不掏钱。作家隔着两桌客人,大声说,老许你扫码就行。老许乖乖扫了码,不像花了两块钱,倒像丢了两块钱。
街道对面,小孙和他爱人正在收水果摊。花肉喊他过来喝一杯,小孙说,可不敢。他们得赶紧回家,做饭,吃饭,洗漱,小孙的爱人做做家务,小孙抓紧睡一会儿,然后,他就该起床去市郊果蔬市场上水果了。小孙去果蔬市场多是凌晨两点多钟,那时候,花肉的烧烤摊一般还没有打烊。现在是暑假,小孙两口子不必辅导正上小学的闺女写作业,等开了学,他们会更忙。大多时候他闺女就在水果摊上吃饭、写作业、阅读、玩耍,数九寒天,也是如此。现在小孙最盼望的是闺女快点上初中。上了初中,就长大了,就能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花肉又给作家盛了一碟毛豆,作家开始喝第二瓶啤酒。花肉说,还没来灵感?作家说,不是没来灵感,是没来状态。写小说跟喝酒一样,需要的是状态……对了老许的啤酒是他自己带过来的?花肉说,是啊,他说我这儿的啤酒喝不惯,剌嗓子。其实就是想省钱。这时田喜喊花肉过去喝两杯,花肉说,我哪能喝?得干活,一会儿还得去拉海水。田喜就给花肉使眼色,说,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田喜与老孙已经喝了一阵子,田喜啥事没有,老孙连耳根都红了。两人同住一个单元,老孙住二楼,田喜住七楼,老孙喜欢养狗,田喜喜欢养花,之前的邻里关系也算融洽。后来有一天,老孙带他的京巴出来遛弯,一时没注意,京巴挣脱绳子,把田喜的宝贝孙女给吓哭了。田喜护孙女心切,踹京巴一脚,京巴哼唧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口吐白沫而死。老孙找田喜理论,说田喜踹死他的狗,就是要了他半条命。田喜说,你遛狗不牵绳还有理了?这是没咬到苗苗,要是咬到她,我保证把你从窗口扔出去。两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这件事发生在八年以前,这八年里田喜与老孙几乎天天碰面,却都是各自把头一扭,形同陌路。形同陌路是好事,田喜的年纪越来越大,脾气收敛了很多,换年轻时,也许真能把老孙的脑袋揪下来。本以为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不料春天的时候,老孙的儿子买了辆充电车,需要在单元楼外墙上装充电桩,物业说得整栋楼的业主都签字才行,就算有一户不同意,充电桩也不能装。老孙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田喜,本以为田喜肯定会刁难他,岂料他很爽快地签了字。老孙回到家,想此事必有蹊跷。果然几天以后,田喜拿着一张协议书找到他,说近来邻居们在商量给小区加装电梯,希望老孙能够同意。小区是二十多年的老旧小区,七层,没有电梯,当初搬来的那拨人慢慢老了,加装电梯这件事就变得很有必要。这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田喜说老孙住二楼,就不用出钱了。尽管是二楼,但有时提个重物拖个买菜车什么的上楼,还是感觉有些累,装了电梯还不用掏钱,算捡了便宜,老孙便痛快地签了字。晚上儿子回来,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加装的电梯不但会影响老孙家的采光,还会有噪音,更重要的是,对以后的房价也会产生影响。儿子说如果没有电梯,二三楼起码比六七楼每平能多卖一千块钱,八十多平就是八万多块,电梯装上了,所有楼层的价格就全都一样了,所以加装电梯等于让房子贬值。老孙说,没这么复杂吧?儿子说,这种事多了去了,不但咱这里多,全国都是这样,以后拆迁的少了,都是老旧小区改造……去年万家疃小区老旧楼房加装电梯,现在所有楼层就都一个价。老孙说,那怎么办?我都签字了。儿子说,撤回来。儿子说得当然有道理,但签完字再撤回来,老孙认为不妥。再说儿子安装充电桩的事邻居们都很通融,轮到他了却要使绊子,他觉得这会坏他一世名声。问题是不撤回来,如果真像儿子说的那样,八万多块钱就没了。下午老孙遇到田喜,田喜说晚上请他撸串,老孙就知道田喜肯定是为这事。果然,田喜说他也是刚知道加装电梯会给二楼造成一些损失,于是他跟邻居们商量,补偿老孙三万块钱。
都是自掏腰包。田喜补充道。
老孙说,我儿子说最少得亏八万。
田喜说,八万那得是新楼。咱这破小区,二十多年了都。
老孙说,房子这玩意儿,新旧都得按面积算。我家又用不着电梯,这事我得再考虑一下。
花肉提过来六瓶啤酒,说送给他们的。他将三个酒杯倒满,说,干了。老孙和田喜听话地干了,他却一滴没动。他说他一会儿还得去拉海水,不能喝酒。老孙说,不能喝酒你说干了?花肉说,看你俩干,我心里就挺得劲。又说,你打算卖房?老孙说,那我去哪儿住?花肉说,就是嘛!你住的房子又不可能卖,一千一平跟十万一平不是一回事吗?田喜说,就是就是。花肉对田喜说,要我是老孙,也觉得三万块太少了。田喜说,减掉一二楼,还剩不到十户,都是贫下中农,凑点钱哪那么容易?花肉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世界上没有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两顿。这事别着急,咱慢慢商量。这时迪拜王子喊他过去,花肉冲田喜说,你俩好好聊,这顿算我请了。他站起来,冲迪拜王子说声“哈喽”,似乎大驾光临的,真的是王子。
迪拜王子是个云南小伙,姓狄名白,之前在一个电子厂上班,没事拍了几个段子,结果火了,赚到一笔小钱。狄白看到改变命运的机会,干脆辞职专拍段子,结果再也没能火起来。他租住了胡广告家的储物间,胡广告的狗住得都比他好。每天他拎个破手机到处拍段子,既像个记者,又像个乞丐。他尝试了很多题材:爱情的,搞笑的,美食的,新奇的,文案的,风景的,治愈的……流量就是上不去。有段时间他开始恶搞路人,比如在公交车上为他女友的六十大寿订蛋糕,比如扮成一棵圣诞树吓唬经过的女孩,比如朝光膀子的路人身上抹花生油,比如冲每一个有文身的男人说“你瞅啥”……他挨过几次揍,最惨的一次,那个男人说“瞅你咋的”;到此为止还不至于挨揍,可这家伙为了段子效果,挺起胸膛说,再瞅试试?男人就在他的脸上来了一记重拳。他抱头蹲下,说“拍段子的拍段子的”,男人一脚将他踹倒,说,拍你妈的段子!
后来狄白说,他觉得这个题材挺搞笑,就是那个男人不懂幽默。两周前作家给他出主意,说,你以后别叫狄白了,你就叫迪拜王子,弄件阿拉伯长袍穿着,拍些一看就假但就是好笑的段子,或许能混个温饱。作家随便说说,狄白却真这么做了。他披着长袍,拿个假话筒,围着小区拍。他说各位家人们早上好,欢迎来到迪拜最著名的富人区——王家屯子小区,现在你们看到的是迪拜的富人们正在享用早餐。看,这位坐在马扎上吃油条喝豆浆的就是石油大亨“拉到尼裤里”……虽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但流量较之前好了很多。作家叮嘱迪拜王子说,搞笑可以,千万不能恶搞,特别是有辱宗教的东西一定不能拍。迪拜王子说,当然。每次他都把拍好的段子先给作家过目,作家说可以发,他才发到网上,然后继续拍,继续做他的网红梦。
迪拜王子很让人放心。自改名迪拜王子,他连猪肉都不吃了。其实之前他也很少吃,不过很少吃是因为没有钱,不是不爱吃。现在他不吃的原因是他成迪拜王子了,不能玷污了宗教信仰。作家说没那么夸张,你是扮成迪拜王子又不是真的迪拜王子。迪拜王子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做梦都把自己当成了王子。作家是整个小区唯一看得起他、唯一不嘲笑他的人,迪拜王子把作家当成他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