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
作者: 吴苹蕙心装好邮件正准备出发时,她爸老丁的电话不期而至。老丁说:“蕙心,我刚刚放走了一只青鸟风筝。”蕙心问他准备去哪里,老丁说他准备离开襄阳,去第十七站,十堰。蕙心说:“天太热,不行就回家吧,前几天见到玉兰姑姑,她还问起您呢。”老丁说:“知道了,过几天就回去。”
老丁最初外出是为了寻找妻子梅丽。
梅丽失踪那年蕙心才五岁,蕙心记得当年她妈走之前似乎有一点预兆。有几次,蕙心见她停下了手中的毛线活,只顾看着一个地方发呆;常常,蕙心正在院子里玩耍,梅丽走过来,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蕙心看,然后一把抱住她,在她脸上狠狠地亲着。那几天,梅丽曾跟老丁提起过要回娘家,老丁从一本诗集上抬起头,说:“等学生放假后便带着你和孩子一起回去。”
某天下班后,老丁在自家桌子上看到了一张小字条,是梅丽写的:我走了,我考虑了一个多月,还是决定将女儿留给你,请你一定照顾好她。
梅丽走了之后,老丁一度揣测着她是回了娘家,那点希望被他揣在心里,兀自升腾着,悄无声息地缭绕着。他借用小卖部的座机一次次地往梅丽娘家打电话,那边的答复一次次地让他心中的希望泯灭。
彼时,镇子里有关梅丽的各种猜测和谣言纷纷扬扬,甚嚣尘上。有人说她在回娘家途中被人拐走,还有人说她和昔日的情人私奔了。
梅丽是从福利院抱来的,她离开老丁半年后她的养母便离开人世,娘家再没有其他亲人,有关梅丽的下落问题,老丁只能去问他们的介绍人阿凤。阿凤又发誓又赌咒,说她对村里人口中的那些事一无所知。阿凤的话使得老丁心中的希望再次升腾起来,他对蕙心说:“蕙心,等学校放了假咱们就去找你妈妈。”
墙上的日历日渐消瘦,暑假的脚步终于到了近前,老丁专门制定了一套详细的寻妻计划。梅丽的娘家在四川泸州境内的一个小村庄,那里不通火车,要先坐火车到重庆,然后再转汽车,下了汽车还要再步行很长时间。从济南到重庆一共二十三站,老丁决定跟着火车的脚步,一站一站地寻找。
老丁带着女儿每到一座城市,将住宿问题解决之后便开始张贴寻人启事,待他的小单张在无数面墙壁上扎下根来,他便在某个能摆摊的景区门口寻找一处角落,等待来来往往的人找他画像或者设计签名。老丁给人画像时,女儿蕙心在一旁写作业,一张印有寻人启事的大幅海报立在父女二人中间,海报上的梅丽粉面桃腮,带着一股独特的韵味,面带微笑,默默注视着父女二人。
待到假期快结束时,老丁便开始采买做风筝的各种材料,竹木、丝绢、尼龙线、颜料等。扎制风筝前,他先在白纸上画出一只鸟的轮廓草图,然后在图中勾画出骨架结构,并标示出每根骨架的长度;接着将竹子劈成各种粗细不等的竹条,用砂纸将每根竹条打磨细腻光滑;而后,再用尼龙线绑扎出风筝的骨架来;待骨架扎好后,便进入贴糊蒙面环节,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糊得稍松、稍紧或者不够平整,都将直接影响风筝的美观及放飞效果;最后是绘画和拴脚线。
夜静更深,在异乡的小旅馆里,蕙心一觉醒来,常常看到老丁在一笔一笔地画风筝。蕙心说:“爸爸,您不困吗?”老丁说:“乖,你先睡吧。”第二天清晨,蕙心睁开眼睛,一只美丽的风筝率先进入她的视线——那是一只鸟儿风筝,它的身体呈流线型,生有一对巨大的翅膀,身后拖着气派的长尾巴,它羽毛碧青,眼睛墨黑,灵动而优雅。一看到它,蕙心就想到了春天、白杨树、花朵、白云等,这使得蕙心无比欢欣。
蕙心问老丁:“爸爸,这是一只什么鸟儿啊?”
老丁说:“它叫青鸟。”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爸爸也从来没有见过。”
为了方便外出,老丁在四十岁时从学校辞了职。在家时,他就教镇里的孩子写字、画画,以此赚取生活费;外出时,就靠给别人画像来过活。
十几年过去了,梅丽如同鸟儿一般飞得无影无踪,可是关于她的传说却从来没有消失过,那些流言在村子的上空酝酿、盘旋,经久不散。邻居们纷纷劝老丁放弃外出,尽早为自己做打算。老丁总是笑笑,不置可否。他们说,人家玉兰还等着你呢。老丁就叹口气。尽管老丁的钱包不够丰满,但外形上却有让人不可忽略的优点——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还会书法、画画。出众的相貌以及才艺的加持,自然吸引女人的眼球。
老丁年轻时,村里有好几个女人喜欢他,玉兰便是其中一个。玉兰是老丁的邻居,由于双方老人曾经有过口角,尽管玉兰对老丁有意,她父亲还是将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男人。后来,老丁娶了外地姑娘梅丽。再后来,梅丽走了,玉兰心疼年幼的蕙心,常给她做一些衣服和鞋子,回娘家时总会悄悄给她送水果和糕点。八年前,玉兰的男人因病去世,玉兰回娘家便频繁起来。来了后,她总会找机会悄悄到蕙心家一趟,问问老丁的情况,顺便将给老丁买的衣服和鞋子塞给蕙心。
某次,玉兰有意无意地说:“蕙心真是好孩子,和我家那两个女儿一样,她俩常说,只要妈妈幸福就好,妈妈做什么她们都支持。”
玉兰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蕙心当即向玉兰表示自己也是同样的想法。尽管蕙心偶尔会思念母亲梅丽,但这种思念和老丁的幸福相比,便显得无关紧要了。
蕙心刚走进长盛北区47号楼便看到了玉兰的姐姐芷兰。芷兰正站在单元门口向外张望着,看到蕙心,她笑着说:“孩子,我正等你呢。”蕙心问她什么事。芷兰说:“过一阵子我要去福建明溪县看鸟,想着我家离你现在的家不远,准备把我的那只猫寄养在你家一阵子,只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蕙心忙说没问题。两人谈妥后,芷兰要坐公交车去植物园写生,蕙心决定送她到站牌。
芷兰退休前是一所小学的美术老师,喜欢花鸟虫鱼,还经常一个人去外省看鸟、写生,且出去一趟就要好多天,这次去的是更远的地方。蕙心疑惑地问她:“姑姑,您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芷兰说:“明溪县有很多珍贵的野生鸟类,被人称作‘鸟的天堂’,还有红嘴蓝鹊,那是我一直想看的鸟儿。”“您都去哪里看过鸟儿?”“为了看鸟、画鸟确实跑了不少地方,去新疆巴音布鲁克看过天鹅,去江苏盐城看过丹顶鹤,去云南昭通看过黑颈鹤,还去江西婺源看过鸳鸯。”“看鸟儿也可以去动物园呀,那里可是什么鸟儿都有的。”“傻孩子,那咋会一样呢?大自然中的鸟儿才叫鸟儿,动物园里的只是活的鸟标本而已。”
玉兰和芷兰虽然是一母同胞,性格和爱好却是天壤之别。妹妹玉兰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喜欢做衣服、做饭、收拾家务;而姐姐芷兰则喜欢看书、画画,她也是报纸杂志的老订户。尽管每个单元的楼下都有信箱,但考虑到她家在四楼,蕙心还是坚持将邮件送到她家。
芷兰的老伴去世了,女儿又留在北京工作,蕙心担心她一个人生活有诸多不便,去长盛北区投递邮件时,常买些蔬菜给她捎过去。为了感谢蕙心,到了杂志该来的日子,芷兰总是提前泡好茶水等着她,逢饭点时,还再三留她吃饭。每年一到征订季,她便不遗余力地发动亲朋好友订报刊,为蕙心拉来不少订户。
这些年来,蕙心和她姐妹两人相处得都很不错。
尽管老丁不在家,蕙心还是经常趁周末回娘家。将门窗打开通通风,擦擦家具上的灰尘,扫扫院子,铲掉那些无孔不入的杂草。尤其是夏天,温度高雨水充足,半个月不去,院子里的野草便呈肆意蔓延之势。这日,蕙心正在院子里忙活,手机响了,是在上海打工的堂哥丁雪松打来的。蕙心正在疑惑久不联系的堂哥为什么给自己打电话时,他的一句话却将蕙心的思绪搅得支离破碎。
“蕙心,我见到婶子了!”
“……?!”
“我见到你妈妈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在哪里见到的?”蕙心这才缓过神来。
“就在上海。”
“你确定就是她?”
“确定。她走的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怎么可能会对她没印象?她的鼻尖上有颗痦子,还长了两颗虎牙,四川口音,我问了问雇我干活的这家人,确定她就是四川泸州人。”丁雪松又加了一句:“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她在这边已经……有家了。”
梅丽跟丁雪松说,当年母亲离开家时,既不是私奔也不是被拐骗,原是一个人出去的,由于和老丁结婚时没有领结婚证,她离开老丁就算是彻底和他断了关系。梅丽投奔的是在上海的一个姐妹,那个姐妹在一家工厂打工。后来,她在那家工厂里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两人一起从工厂辞了职开了水果店。她的丈夫脑筋活络善于经商,水果店的生意干得风生水起,很快,两人就在上海市郊买了一套房子,并生儿育女。如果不是碰到在她小区干装修的丁雪松,梅丽的日子也许会一直风平浪静地过下去。
老丁是在第二天中午到家的,他买的凌晨的火车票,是站票。他风尘仆仆地踏进家门,将两个大行李箱放在地上,说的第一句话是:“找到就好。”蕙心说:“她说,当年她是一个人离开家的?”老丁不说话,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烟雾织成了网,将他的脸罩在中央。蕙心问:“看来她说的是真的了?”老丁低下了头。“为什么?”老丁半晌才说:“是爸爸不好……”蕙心又问:“为什么?”老丁搓了一把脸,说:“当初的事情……不好讲的,现在,知道她没有受苦,且生活得还可以,我的心也就踏实了。”蕙心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可是,这么多年,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的残缺生活,谁来弥补?”老丁再次低下了头,将脸埋进手掌里。
考虑到老丁在外面一个多月才回来,蕙心尽管心里五味杂陈,还是为老丁炒了一荤一素两个菜。老丁拿出一瓶白酒,吃一口菜,喝一口酒,时而停下来从容不迫地吐一口鸡骨头。蕙心看着老丁的脸,不知道他是故意装作轻松还是真的不在乎,便板着脸,也不和他说话。
饭后,老丁去厨房里洗刷碗筷,要搁在以往,蕙心肯定不会让他做这些事情,但今天不同。蕙心坐在院子里,也不看老丁,只顾望着围墙外的一棵大杨树发呆。
老丁洗好碗筷,找了一把抓钩走到院子里刨起地来。他挽起袖子,弯着腰,双手紧握抓钩奋力往土里刨。阳光将他的影子撂倒在地上,时而将它拉得又细又长,时而将它压得又粗又短。蕙心看着他拼命刨地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嘴里却没好气地说:“好好的你刨地干什么?”他说:“这院子里该种些花了,要不然空着太可惜。”“竟然还有那个心思。”蕙心嘀咕了一句。
此时,“嘀”的一声,微信响了一下,是丁雪松发来的:婶子要加你微信,你同意吗?蕙心盯着那两行字看了许久,没有回复他。
蝉在白杨树浓绿的枝叶间拼命聒噪,将空气搅得越发黏稠。蕙心站起身,准备到门外透透气,刚到门口,见玉兰走了过来。
玉兰提了一方便袋窝窝头,说:“蕙心,我蒸了一些红薯叶窝窝头,让你尝尝。”蕙心说:“谢谢姑,家里有人,您进去吧。”玉兰说:“你爸,真回来了?”蕙心点点头。玉兰凑到她身边,小声说:“听说你妈妈有消息了,看来是真的了?”蕙心再次点头。
蕙心在门外的石头上坐了一阵子,心里思绪万千,一时又理不出头绪。她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去世后,数玉兰姐妹对她最好,父母的事情问玉兰又不太合适,最后她还是决定找芷兰试一试。
今天芷兰没有外出,蕙心跟她说了母亲梅丽在上海安家落户的事情。芷兰说:“能找到你妈妈是好事。”两人聊了几句,蕙心便试探着问她梅丽是什么样的人。芷兰说:“梅丽长得漂亮,很能干,比较务实。某次,老丁骑了一个小时自行车跑到济南给她买了一束玫瑰花,她收到花后,没有多么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只是说买一束花的钱够三天的菜钱了。那时候,老丁很是迷恋诗歌,还交了一些外地的诗友,假期时,他常常去外地找诗友切磋诗歌,还常邀请他们到家里来,几个男人在一起喝酒、谈论诗歌,高兴时一起放声大笑,不高兴时一起抱头痛哭。聚会啊,喝酒啊,都是要花钱的,又耽误田里的活,梅丽有时候会埋怨他,老丁便不说话。镇里人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大的矛盾,唉,走到这一步也是可惜了。”
蕙心通过了母亲梅丽的微信好友申请,两个人用文字的方式聊了起来。梅丽提出想看看女儿现在的模样,蕙心也想看看梅丽,便说:“我这会儿在上班,要不下午三点吧,我早点回去。”蕙心请了半天假,将自己住的房间打扫干净,再将手机置于桌上,调到合适的高度。室外,阳光肆无忌惮,在阳光雪亮的眼睛下,桌上的一切均无处躲藏。她将窗帘掩上一半,半边桌子、手机,还有桌前的她蓦地跌落进阴影里。她看了一下手表,两点五十五分,离和梅丽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