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作者: 周家兵一
我再次早醒,悄悄起床去阳台,以免惊动搂着小女儿睡觉的梅子。三个多小时后,她们也要起床。女儿会被母亲催促着吃完早饭后送到幼儿园大班。梅子会匆忙地解决早餐,花十几分钟时间化妆后,赶去上班。我休年假,可这些天反倒睡不沉,睡不香。
阳台上晨风清凉。马路上的路灯像要瞌睡的夜班人,无精打采。远处天际还是迷蒙混沌一片,城市苍白的灯光晃眼,让人看不见星光和月亮,夜色在大街小巷中显得拘谨而不知所措。忙碌的清洁工人,用扫把和洒水车,开始对这座城市进行洗洗涮涮、清洁化妆,让这座城市以靓丽的面容迎接赶早的人群。
无论如何,我要把“父亲”带回深圳,这是我此行的唯一目的。
母亲悄无声息地起床,来到客厅,默默地看着阳台上的我。自从商定下来,我今天回老家接“父亲”,半醒半梦间,母亲也没睡安稳。我听到母亲在厨房窸窸窣窣的声音。
母亲把我的早餐端到餐桌上,梅子和女儿的早餐热在锅里。我跟母亲面对面坐着。母亲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她不停地咀嚼着玉米,热牛奶的清香带点微甜。母亲的身体还好,不过今天我看她的眼袋有些明显。
距离高铁发车时间还有四个多小时。我去深圳北站,坐地铁也就二十来分钟。我的行李昨晚已经收拾好,衣物很少,一个双肩包就全部装下,但我必须带上新买的大号行李箱。
我提前出发去高铁站。刷脸进站后,看到站内满是旅人。背上背的,手上提的,携家带口的,归去还是赶来,都在这里交会,擦肩而过。
距离开车还有段时间,我在手机上调好闹钟,以免错过上车。我在距离上车闸口不太远的椅子上坐下来,眯上眼,休憩一会儿。
半年前得到五仙山被征用的确切消息,母亲一直满怀喜悦地期待着这一天。母亲的高兴不无道理。对于母亲而言,她跟父亲可以“团聚”了。他们在一起过了五十多年,小吵小闹了一辈子。他们这辈子相互交织出一张割舍不了的情感网。我始终觉得这是件高兴不起来的事,多少带有悲伤,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三年半前,我千里迢迢把父亲的骨灰从深圳送回故乡,安葬在五仙山上,而今却要把“他”挖出来,再带回深圳。投资商做了妥善安置,修建好了环境优美的公墓,还配有专人负责管理墓园。所有的费用全部由他们承担,还不包括迁移坟墓的赔偿,家属能想到的,他们都想到还做到了。
母亲说,还是把你爸的骨灰盒抱回深圳来吧,用赔偿款在深圳买块墓穴,等我百年后,跟他安放在一起。母亲看我高兴不起来,补充道,你们天天都这么忙,清明节就不用大老远地跑回老家,给我们坟头除草、烧纸。才三天假期,你们紧赶慢赶,来回折腾,何必呢?在深圳多好,来回半天办妥,你们还有时间可以趁节假日补觉,睡个自然醒,两全其美。
记得父亲刚走那会儿,母亲催促我早点把父亲的骨灰送回老家。虽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提过两次,但我总能从她眼神里看出“赶紧”。那时,我真舍不得把“父亲”一个人丢在冷清的故乡山林里。
车站广播开始催促乘客排队检票上车。我背起黑色双肩包,拉着大号行李箱,直奔进站口。乌泱泱的队伍排得好长。我懒洋洋地站在队尾。
在车厢找到自己的座位,我把椅背朝后一放,靠进椅背里,闭目不语。
记得当年我送“父亲”回故乡,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不同的是,那时货架上的大号行李箱里装着“父亲”,这次,我要用大号行李箱去把“父亲”装回来。
列车缓缓启动,越来越快,窗外景物朝后飞快闪过,关于父亲的回忆在我脑海里也一帧一帧地闪现。
二
父亲的“五七”将至,即使母亲不催促,我也必须尽快把父亲送回故乡,入土为安。自丹竹头殡仪馆回来,一家人都努力恢复到往日的生活。工作的上班,念书的上学。母亲晚饭时提出,趁送父亲骨灰盒回乡之际,她想一个人在老家乡下住段时间。我断然拒绝了母亲的要求。她是我丧父之后越来越想牢牢抓在手心里的人。
大半年来,我们一家人不停地在医院、学校、公司之间奔忙,最后一段时间,无可奈何地去阴森的墓园和肃穆的殡仪馆。忙完这些,可以稍作喘息,可晚上我总也睡不安神。父亲时常来我梦里:背我蹚过家乡的小河;送雨衣到学校门口等我;大热天把西瓜从井里捞上来切开放我面前;腊月里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喊我回去过年;我们俩在深圳的家里面对面喝酒聊天……
我不愿跟母亲描述梦到父亲的快乐场景。
父亲走后,母亲变得沉默寡言。
晚上下班回家,母亲说陪我喝点酒。自从父亲生病住院后,在家我滴酒不沾。家里的酒,是父亲每年让老家师傅土法酿造的小麦高粱酒。母亲找老中医开的方子,从华富市场买回来海马、海星、鹿茸和中草药包,切成小段,混合研磨成粗粉,用网袋包好,放进玻璃酒坛里。每年泡两坛,三年后开坛,六坛酒轮流倒腾,封坛,开坛。一年四季,我和父亲都有可乐色的高度白酒喝。
我怕自己端起酒杯就会喝多,喝到情绪失控,在家当着母亲、妻子和孩子们的面,失态大哭。母亲又何尝不希望我借酒把丧父的悲痛彻底释放。我认为时间可以稀释掉内心的苦痛。再说,我要送父亲的骨灰回到故里。
养生酒,强身健体,喝点好睡觉。母亲劝我。那时,好多个夜晚,酒后入睡,我梦里依然是父子对饮。
高铁到站广州南,上上下下的乘客不少。坐在静止的车上,看窗外匆忙流动的人群,我有些恍惚。刚才我是睡着了吗?头闷闷地隐隐作疼。我瞟一眼头顶货架上的空行李箱,还在我放上去的那个位置,我闭上眼,想再眯会儿。
母亲不知道父亲时常来我梦里,但她肯定能想到。父亲刚走那会儿,我每晚失眠,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想念父亲。白天我用工作填满所有时间,不让自己空闲,把父亲挤出我的空间。我知道他已经走了,回不来了,想也没用。我也多次劝告自己,人生一世,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认为自己完全接受了父亲的离去。
对父亲,我也没什么遗憾。他跟那个时代的父亲对待子女一样,打过我,骂过我,吼过我,但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我。这些年,我把他和母亲接到身边来。我们之间,更多的是我包容他的各种坏习惯小毛病,教他用智能手机和家里的各种电器。偶尔,我耐心不够,会抱怨他几句,甚至用眼神嫌弃他。他越来越变得不像是我的父亲,更像我的小兄弟。他会“狡猾”地跟我调皮,“怯怯”地跟我示弱,还会跟我“置气”要我哄他。我带他和母亲每年去一个地方旅游,他都要我这个“大哥”无微不至地“罩着”,就是在深圳坐地铁,他都是孩子样靠我提醒,该下车了。周一到周五,他叮嘱母亲晚餐多做几道菜,等我下班回家,陪我喝家乡的泡酒。
我干了,你随意。这几年饭桌上,爷儿俩喝酒,他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话。这也是他这辈子,我觉得我们父子一场,最值得的一句话。
从内心深处,我是抵触送父亲回老家乡下五仙山长眠的,可毕竟老家风俗浓郁,叶落归根,我要让父亲魂回故里。
我联系好老家的叔叔,送父亲的骨灰盒回老家下葬。
三
韶关刚过,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是叔叔打过来的。他问我是否出发了。我才记起来,前几天,叔叔把请道士看好的日子告诉我,我把买好的车票信息发给他。他说,到时你上车了,就发信息告诉一声。我能想象到,老人家看过了上车时间,还没收到我的信息的那种焦急。我抱歉地说,叔,我快到湖南境内了。叔叔电话里说,你可要记得下车啊,别坐过站了。叔提醒得好。我按照这趟车到站的时间,在手机上设置了提前二十分钟的闹钟。
这一折腾,睡意退去,看看窗外飞驰的景色,我想起儿时在故乡度过的十几年,好多细节模糊,就像窗外一闪而过的田野山林、电线杆、行人和房屋。它们真实、具体地存在,我却难以想起当年的那些风物和场景。
我能清晰地记得送“父亲”回故乡的点滴,犹如昨天,伸手可触,温热还在。
父亲生前交代给我,他的墓地选在面朝徐家河的五仙山东南面溜溜坡的卧龙处。一是自家山地不用另外花钱;二来此处是子孙兴旺的风水宝地。他曾请“江湖高人”看过。多年前回老家过春节,父亲带我以走走转转的名义,专门到这里来指给我看。我用镰刀砍出一条山路,钻进来,四周疏朗有致地长着碗口粗的松树,封山育林后灌木茂盛。为了准确铭记父亲的嘱托,我从附近捡来八块石头,沿着父亲用手画出的长方形,把石头埋进土里,仅露出黑褐色的一小截在外面,让茂盛的丝茅草掩盖着,除非刻意寻找,一般人通常发现不了。
电话里,叔叔听我说了父亲墓地的大致方位,支支吾吾。我没说这是父亲的安排,也是他哥的遗愿。叔叔说,我让道士看了块地,以后就是我们老李家的祖坟园,坐南朝北,卧山面水,地势平坦。要风水有风水,要宁静也宁静。前后左右联排起来,葬二三十座坟绰绰有余。叔叔补充道,是我自家山地,都是一家人。等你回来再细说。
我不想驳了叔叔的面子,更不想违背父亲的遗愿。这次送父亲回去入土安息,还得靠叔叔一家帮衬。老家的关系,叔叔处得比我好很多。自我去县城念中学,到大学毕业后来深圳发展,跟家乡人一直没什么交往。父亲在世,老家的“门差”一直都是他出面顶着。前村后湾的乡邻,除了跟我同龄的人,我几乎都不怎么认识。这些年人情往来,我出钱,父亲出面。留在老家的乡亲们,他们都知道我是李爱国的儿子,但我对他们却知之甚少。
叔叔坐大霸王越野车来随州南站接我。开车的是他的儿子,家旺。
家旺把车直接开到天丝冈,叔叔电话里说的墓地。我们下车站在过腰高的灌木丛里。叔叔开始介绍这里风水好、地方大,清明节来上坟也便利。叔叔尽量伸长两只胳膊比画着。他卖力地向我讲解,唾沫星子漫到嘴角,这让我很为难。
叔叔的热心让我根本张不开嘴说出父亲活着时的决定。父亲的骨灰盒就在越野车的后备箱里,他如果有灵,听到这些,会不会着急,想跳出来打断他弟弟的好心推荐?或许,他会用眼神“剜”我,责备我脸皮薄,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告诉叔叔他的决定。
介绍完墓地,叔叔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抽烟。
叔叔说,炊事班、“大班上”、乐器班,我都请好了。亲戚友邻也都通知到了。灵堂,你电话里说,要设在我家堂屋。这些年,我不当家了。
我转身去车上,从包里取出从深圳带回来的香烟,先递给叔叔一条,再给家旺一条。
叔叔看看家旺,家旺转过脸看着我,吸一口烟,吐着烟雾说,弟兄伙的,不是外人,好说。稍作停顿,家旺接着说,这墓地和设灵堂,其他人,给再多钱,我都不跟他们谈,没门的事。你说是不是?
我说,外人我也不会找。一家人不说两家人话。老弟直接说。
家旺深吸一口烟,吁口气说,墓地加灵堂,你搞八万八。兄弟间不算细账,吃亏占便宜都不是外人。
我心一沉,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我提出了一个条件。叔叔和老弟,这钱我一分不少,但我爸的墓地要选在五仙山上。
叔叔看我一眼,默不作声,闷头抽烟。
我朝坐在身边的叔叔说,叔!我不能不孝啊。说完,我双手抱头,低垂到两腿之间。
我必须坚持。毕竟,这是父亲最后一程。
好一阵沉默后,叔叔站起来说,走吧,带我们去看看你爸的墓地。
叔叔要请道士看看父亲墓地风水,被我婉言谢绝。我不想节外生枝。
我们在草丛里扒拉出八个石头围成的长方形,在“大班上”的人开挖之前,我仰面躺在长方形的草地上,伸开双臂,张开双腿,摆成“大”字形,望着高远蓝天,秋风搂着白云飘飘悠悠,树梢轻轻摇晃。我闭上眼,想着自己躺成“因”字。“因”原本就是人躺在席子上,引申为依靠,后发展为沿袭之意,今天演变成缘由、缘故。我们父子一场,因您才有我,就此真要别过……我的世界突然空洞乏味。
让他多躺一会儿吧。“大班上”的领头告诫同伴们,不要催我。要出力给父亲挖墓地,并送父亲上山的“大班上”的乡亲们,都坐在不远处抽烟。他们默默地朝我这边看来。这场面,他们司空见惯,而我心碎一地。
游动的白云,拂面的秋风,鸣叫的麻雀,受惊窜出的山鸡……突然之间都消失不见了。泥土的潮气透过秋衣渗透到后背,我浑身冰凉。我还是没能忍住,大颗的泪水沿着眼角滚落到草地上。
父亲将以灰尘的形式,在一个方形小木盒里,融进这片土地里。这片山林里好多树,是他当年亲手种下的。这里层层梯田,是他用铁锹锄头开垦出来的。如今,树林茂密,田地荒芜。他在离开这里十多年后,重新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里。他会继续耕种这片土地,守护这片山林。
按照家乡的风俗,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流水席三天两夜,我气派地把父亲“送上山”。父亲融入故土,我送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