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猫
作者: 关山啃食冰块的猫
这天早上,我在开车上班的时候,看到一只穿行至马路中间的猫——确切地说,一只被车轧扁的猫;再确切一点,不能用量词“只”,而是“片”“摊”,或是适用于薄而小的物体的量词。我急忙往一侧打方向,变换车道,后面的车猛摁喇叭,我扫了一眼后视镜,背上凉飕飕的。
我记起有个女人正在寻猫。她在小区业主群里连发了好几天寻猫启事,还发了一百个红包。我抢到了一分钱,很少见到这么小额的货币流动了,点击查看了一下,最多的一个人抢了不超过一毛。她说自己的猫是白身子黑头。行车再经过那里时,已经辨别不出那是一只猫,还是一团洒在地上的油漆。它已渗入路面。响着音乐的洒水车经过时,它就向四周漫流;中午气温上升时,它就袅袅蒸腾在空中。
我和她是在一个社交群里认识的。她网名叫“水冰”。我叫“关山”,名字看上去是个男性,其实这是我的曾用名。我现在又使用它当网名,之前用的网名是“朋友”。再之前用得多了,越靠前颜色越鲜亮,花团锦簇的样子。在设置添加好友方式上,只保留了面对面加好友的功能。碰了面,人家张一回嘴,总不好给人鼻子上抹把灰,转身再删掉就是了。在简介一栏,写的是大学退休教授;在居住地一栏,写的是泰城红石大街001号609室——我上大学时的宿舍地址。现在,我在距离母校八百里的城市上班。对于居住地,很多人写了冰岛、格陵兰、南极洲,可能还有写月球的,那里更冷一些。
添加她,是在群里一次话题讨论之后。我说了不少,算是一场小型讲座,她就一个劲儿地在群里发言求加微信,连发多条,还发了小红包,还有收下红包的帮腔。就加了。
“您好,冒昧打扰,其实想请教个问题。刚才,您发言说,一周哭三次以上是抑郁的前兆,是吗?”
“不是吗?”
“其实,哭出来舒服一些,倒不会得病。”
“有什么必得哭的事情呢?”
“没有吗?这样的事情可多了。暖气不热,打电话去问物业,说管子坏了正在修,问什么时候修好,说不一定;我养的猫丢了,跑出去,一个周没回来了;孩子去上学,回来就钻进自己屋,叫也不吭声,出来就和我怄气。”
“哦哦。”
“我妈前段生病住院,我天天往医院跑,她心眼小脾气大,担心自己得了大病,害怕得吃不下睡不着,就把火往我身上撒。见我一进病房,就扭过脸去,像是没看见,叫也不应;你要是使性子走开,她就在后头抱怨,人越多声越大。”
“时间不早了哦,您不早点睡吗?”
“睡不着,我早早关了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对面楼上的灯一个个关掉。可能他们关了灯就睡着了吧。有一家关灯一直最晚,中单元三楼东户,还有几家早上开灯早,哪家最早不固定。”
“哦哦,那早点睡吧。”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这是不是有病?”
“没,你就是精力旺盛,不需要这么多觉,顺祝晚安。不必回复了哈。”
我迅速退出微信,关机,感觉手机壳有些发热,它被过多的信息充填、炙烤,每天都是这样。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扔,关灯。我拉开床边的黑色遮光窗帘,看着对面的楼层,还有五扇窗户亮着,舒了口气,上床躺下。接下来想想明天早上吃什么。鸡蛋不多了,明天中午得去门口超市买。门口有两家超市,东面一家地段好东西贵些,西面一家稍便宜点,不过,东面这家经常有打折活动,能买到几毛钱一斤的大白菜、一块钱一包的腌萝卜。明天降温,得给孩子准备好加绒衣裤、帽子。有口罩会暖和点,口罩也不多了,需要到药店里买。小区附近有五家药店,南门有三家,北门有两家,其中有一家的药特别便宜,店员说有三十多种药低于进价销售。
想完了,起来喝了口水,上洗手间。回来又忍不住喝了口水。过了会儿又忍不住上洗手间。出来路过水杯,犹疑了一下,又端了起来。接下来,到厨房看了一遍准备好的西红柿、鸡蛋和面条,把它们摆放整齐。再次检查煤气管道的三道阀门,全部关闭。以前只关两道,总阀门不关。母亲做饭总是忘记关其中的一至两道,索性让她改用电热锅。电热锅也烧化了一次,不让她做了,我负责忙活,她只负责发呆。再次检查厨房的门窗、客厅的门窗、洗手间的门窗,全部关了,也不能关得太严,得露条缝透气,四指宽的缝为宜,逐一量了,四指,不多不少。
我在黑处摸索着走,穿着软底拖鞋,轻抬轻放,有时扶一下墙壁确认位置。窗外,前楼的灯还有一盏,中单元三楼东户。
“我真名叫秋水。”
“哦哦。”
“其实,我们隔得不远,本省,八百里地。泰城大学我去过。”
“是吗?”
“教授,我还想问个事。”
“您请讲。”
“陷进一种难过的事情之中,想跳又跳不出来怎么办呢?”
“有些难过是跳不出来的。”
“那难过怎么办呢?”
“忍受,时间会解决一切。”
“我跑不过时间怎么办呢?我受不了怎么办呢?”
“能讲具体一点吗?”
“唉,这事,我对谁也不能讲。给我妈讲,她会难受;给朋友讲,朋友还有朋友呢,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不久熟人就都知道了。您是大学教授,那天听您发言之后,我就一直想跟您说说,我们不认识,这样最好。”
“好吧,请讲。”
“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其实,您也猜到了。”
“嗯。”
“呃,你知道天天睡在一只狼身边的滋味吗?我的衣服都是高领的,袖口一年四季系得紧紧的,从不去公共浴室,去医院体检也不敢。”
“家暴?可以投诉维权呀。”
“我现在没有工作,前些年去门外的小超市小饭店打工,超市现在也不招人了,饭店也不干了,靠人家养活呢。还有孩子,上学要花钱,我妈生病也得花钱。再说,他平时也没事,就是喝了酒才这样,他是让酒给害成这样的,他自己的身体也让酒给害了。”
“你得和他好好谈谈。”
“谈了,谈了好多次。谈多了,他就又喝酒。”
“经常喝吗?”
“一周两三次吧。这个周多些,他们公司效益不好,酒就喝得多些。”
“效益不好,还下饭店?”
“门口超市散装的白酒,我在家炒个菜,再就个咸菜。”
“分开,考虑过吗?”
“想过。女人带个孩子,是个男孩,谁要呢?自己过,吃什么呢?”
“哦哦。”
“好了,他快回来了,我得炒菜去了。”
这天入夜,前楼中单元三楼东户熄灯早了些。我站在窗前看月亮。楼下传来咔咔的声响,似乎夹杂着压低的呻吟。楼下的窗户关得应该很紧,影子也滑不进去。墙壁又厚又凉,内部像是夹了钢板。咔咔,咔咔。还有些细微得可以忽略的破碎声,瓷器、桌椅板凳之类。本应联想到肉体之间发出的声响,关乎欲望的忘乎所以和繁衍的庄严神圣,旁若无人,丝丝缕缕地游走在夜晚,钻进耳朵深处;微蓝色的电流与夜色贴得越来越紧,融为一体,密不透风。它应该是热乎的,极端时接近岩浆的炽热,均匀分布在河水里,一河的黄金碎白银碎。得相信这一点才行,不相信,也要强迫自己相信,要让自己相信火山温泉,而不是南极冰山。
这个女人就住在我楼下,一楼。也不是经常见到,这个楼洞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段外出、归来,脚印密集交叠,鞋底沾着相同的灰尘,见面却只是偶然。纵是见了,也是象征性地点下头,表示我见过你了,也让你见我见过你了。有时连头也不点,侧身,眼望别处,让对方过去。身体包裹在各自的深色衣服里,呼吸躲藏在各自的蓝色口罩里,就差眼睛没有包装了。她长得让人没有什么印象,比一般女人黄一些、暗一些,头掩在没仔细梳理的头发里。印象中她的手里总是提着一袋垃圾,一声不吭地从我身边掠过,有一缕油烟味。我多数时候是屏住鼻息的,抵抗着若有若无的味道,连同她的身形。她的领口和袖口确实是系紧的,回想时才记起,但本地年纪大的女人也是这种装束。夏天从来不穿裙子,倒是穿着露着脚趾和脚后跟的凉鞋,一排黑黄参差的脚指甲,脚跟布满碎瓷样的裂纹。她一年比一年更黄更黑也更瘦了,回想时,感觉应该是这样,她刚搬来的时候,我见过。回忆不起面容,倒是让人想起一根刚拔出来、沾着湿泥的水萝卜。
后来发现,我们还都在小区业主群里。我用了另一个网名,从不发言,如同隐身。她依然用名“水冰”,除了连续发了几次寻猫启事,也不发言。
“拜托各位邻居,我家的猫胆子小,见人就躲,如果发现,请告知,定有重谢。”
“好像在65号楼的绿化带里有一只呢。”
“今天中午看见28号楼后的车库里有一只。”
“去了,没找到呢。”
“没事,我家的猫跑了一个多月,自己又回来了。把猫食放在门口,招招它。”
“放了,看到有别的猫来吃,没有我的猫。”
“猫这东西就是这样,看到有好吃的人家就不走了。还有,猫不像狗,不能打。”
我家楼道里这几天经常有猫叫声,来来去去,有的高亢激越,有的奶声奶气,声音多了就互相缠绕,缠绕紧了就是打斗和惨叫声。出门时,总有几根猫毛飞动,楼道里一股猫尿味。一楼的防盗门外,摆着三四个小盘子,有鱼有肉,荤腥夹杂着霉味。没见楼下的女人露面。
“这几天,我妈住在医院里,也查不出什么大问题来,医生让回家,她不肯,说自己感觉更重了些。我陪着她住在这里,孩子住校了。”
“照顾好老人。”
“年纪大了,得注意健康查体,教授您也注意。”
“我没事。”
“其实,生老病死也没什么,活得不好,死是种解脱。”
“珍惜生命。”
“你说人死了到哪里去,会和家里人见面吗?有没有不见面的办法?”
“活着只能说活着的事。”
“教授,我还想问件事情。”
“请讲。”
“哪种死法不疼?”
“怕疼就是怕死,怕死就别问这样的问题了。”
“我就是怕疼,我是疼怕了。那,死后,是不是真的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也没有下世,就成一把灰散了。那样真好。”
“不要再说这样的事情了。你的猫找到了吗?”
“恐怕不会回来了。其实,它应该跑掉,跑掉就没人打它了。”
“他还是那样?”
“更厉害了,最近工资发得少,还不及时,他们经理也是一肚子火,动不动发脾气,又是扣奖金又是罚款。我妈住院还要花钱。不过,他从不打猫,是我打的。”
“你?打猫?”
“那我打什么呢?”
“为什么一定要打呢?”
“是,不该打。现在,猫也没了。”
“会回来的。”
“不会了,希望它不要回来了。”
上班路上的那一小摊血肉已经消失,至少在开车时看不清了。其实,只有在开车经过那里时,我才想起它来,过了不超过一个红绿灯,就忘记了。下次再经过时,又想起它来。再忘记。直到再也记不起来。
经过一楼时,闻到一股腐臭气,猫食已经坏了,没人更换,猫们也不再来了。有时,会闻到一股酒气,从紧闭的防盗门缝隙里挤出来。我想到应该是自己把它从门缝里硬生生揪出来的,赶紧加快了步子。夜晚的咔咔声也断了。它可能还会再次响起,那个女人会带着母亲从医院回来,那只猫也可能再次回家。
她再也没在小区群里发言,也没在社区群里发言,也没再和我联系。我还隐约记得一件即将被自己遗忘的事,是我用自以为不小心的样子,把她从微信朋友里删除了。
一楼门前已经没有猫食,只有成袋的垃圾。有时会看到一两只老鼠的眼睛闪烁。经过楼道时,偶尔听到猫叫,细看时,只有楼道和墙壁。
不知过了多久,一年,十年,半生或是更久,其实我可以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知道不过是过去了一两个月——楼下来了新的住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