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到仙镇
作者: 赵棹一
姜六月跟着白发丈夫乘船顺流而下,在梅雨季节开始前,来到了丈夫故乡小镇。那时,许多镇民都撑着小木船在水上徘徊,寻找着传说中的鱼精。
小镇名为仙镇,处在群山之中,距离东海不远,多雨又常闷热。在初来者姜六月眼里,小镇的天空总是掺了些许墨色,像一锅兑了墨汁的饺子汤。小镇临江,最东边的一排屋子紧挨江岸而建。青草长满岸边,黑蛐蛐和青蚂蚱时不时从中跳出来。镇上许多人家的屋子都有些发霉了,墙壁根部长满苔藓,青砖上像抹了一层绿色的泥子,还没被风吹干,欲要滴下来。从窗户里伸出的细竹竿上搭满衣衫,大概是晒了很久还没干,大家便把它们忘在了那里。河岸边有一个用几扇木板搭的简易渡口,木桩深深插进水中的淤泥里。姜六月的乌篷船就停在了渡口边。
船一路驶过,姜六月知道镇民都在暗暗地瞧着他们,所以等到上了岸她已适应了这种氛围,脸也不再红了。鞋尖沾上了湿泥,她弯腰用手擦了擦。几艘跟在他们后面的船也都停靠在岸边,镇民跳下船,一边弯腰把绳子绑在木桩上,一边用疑惑又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们,见她往这望,便又都低下头。只有一个年纪大的镇民朝姜六月笑着点点头,姜六月也便朝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走进镇里的石板街,皮鞋踏在湿漉漉的砖石上,响声很清脆。声音叫醒了坐在门口垂头休息的老太太,老太太用搭在拐棍上的毛巾擦了擦耷拉下来的眼皮,脑袋跟着新来的两个人转。
你家在哪?姜六月问丈夫。哪叫我家,那是咱家,我从小在那儿生活,老了老了领回来个你,咱俩就是那房子的主人。说着,丈夫孟留全伸出手指,指向左侧的巷子,往这边拐,这第一家就是。
姜六月将房中的旧沙发扔出来的时候,看到自家门前围了一圈人。进来看看呀,留全他在外面二十年,这房门都糟朽啦!姜六月的语气像是晚饭后出门散步碰上了老邻居一样亲切,围观之人一时接不上话。留全在外面赚大钱,咋想着回来啦?你是留全的媳妇?一个麻子脸的妇女站出来说。是,你们听说过我?我该咋喊你们?姜六月问。该是我们喊你,留全他辈分大,我们这几个小辈都得喊你婶子,以前听跟着留全打工的小年轻说过你。姜六月说,咱岁数差不多,叫啥婶子!你们吃饭了吗?先进来看看,等会儿我收拾好了留你们吃饭。她把黑木门用力完全推开,走下门前台阶把几个小辈往家里请。别别别,你刚回来,还是和留全好好把屋里整理一下吧,我们就不进去添麻烦了,过些日子再来看。没等姜六月回话,几个妇女便拐出小巷子走了,顺便带走了最后一抹夕阳。
孟留全的老宅子不大,上下两层,里外四间,后面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棵歪脖子槐树。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孟留全的父母去世得早,他便早早地外出闯荡,这些年来也只在前年长辈去世的时候,回来小住过一次。屋子收拾起来还挺麻烦,一切都需要重新置办。屋外的墙皮掉在地上,变成了一堆土,连卧室的木架子床都发了霉。姜六月觉得那木架子床就像自己前几十年的人生,被一任任男友占有,最终发了霉,需要她丈夫孟留全亲自来清理。
等到天黑房间点上灯,两人还是没收拾出来住的地方,只能去镇里的客栈暂住一宿。
仙镇被江水穿过,江水带来了肥鱼和传说,也带来了数不尽的游客。游客主要是每年夏季来写生的艺考生,仙镇青石街道上常摆满了画架和背包,沿江地上的任意一处总是会有规规矩矩的七个印痕,三个属于画架,四个属于椅子。很多居民开起了客栈,或者把屋子租给外人。姜六月和孟留全故意避开本地人开的客栈,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遇到这一对不再年轻的夫妻,店主觉得自己值得放下茶碗同他们搭搭话,但没等他吐出嘴里的茶叶末,孟留全便付好钱,拿了钥匙,领着姜六月上楼去了。
木制的楼梯踩起来咯吱咯吱地响,带弹簧的席梦思也咯吱咯吱地响。姜六月伸开四肢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棉花堆里,翻来覆去总是不稳,便索性坐起来,脱下黏腻的衣裳去洗澡。
你家这儿水汽真大。姜六月隔着浴室的玻璃跟丈夫说。以后在家里安上淋浴设备,出汗了就洗,一天洗八次我都不管你。孟留全说。你不管我,外面的人可就说了。外面的人是谁啊?能说啥?说你带回来个败家娘们儿呗,你看今天街上的人都咋看咱俩?
姜六月调小阀门,水声变小了。孟留全说,镇上人不都挺好的吗?姜六月说,我看啊,多半是来看热闹的,围着咱家连门都不愿意进。
姜六月裹着白色浴袍走了出来,略显松弛的皮肤上还挂着不少水珠。你多心了六月,人家没见过你,哪好意思往家里进?等咱家收拾好了,再请镇上人来也不迟。孟留全把姜六月拉过来,伸手要抱她。哎呀,头发还没干。孟留全不管那么多,将手绕到她背后,要解开浴巾,两人的脚步踩在木板上一阵杂乱。姜六月说,都到你家了,你还这样。她把胳膊放在胸前,脖子不自觉地往后仰。孟留全说,这仙镇那么多人,哪个不是爹生娘养的,六月,咱不像年轻的时候了,时间一下就过去了,再不珍惜就晚了。
姜六月躺在床上,望着没打开的吊灯,把手轻轻从丈夫怀里抽出来,她的手碰到丈夫胸口的毛发,感觉丈夫似乎要醒来。外面下起了雨,雨滴不停地打在窗子上。她光着脚下了床,稍微掀开黄色窗帘的一角,见外面已有走街串巷卖豆腐脑的人。虽隔着玻璃,但她感觉到了空气的清爽。她躺回床上,用手不停地摩挲着白被子,仔细回想自己和丈夫第一次睡在一起的情景。那同样是个闷热的夜晚,在千佛山脚下的一家旅店。她和丈夫在黑暗中摸索,呼出的气体带着一股饺子味,丈夫的是猪肉大葱的,她的是芹菜羊肉的,那两盘饺子花了他们二十块钱。此事转眼已过去了十年。
天全亮了,两人从客栈出来,准备在镇上买些家居用品和吃食。孟留全昨天就打好了招呼,今天一大早,几个施工队的人便进了他家里,继续清理灰尘和修理旧家具。两人穿过几条街置办家居用品,碰到认识的人就打个招呼,说声回来了,不走了。姜六月的眼神总是落在丈夫后面,她想要仔细地看看小镇的各处,看看丈夫从小生活的地方。
忙碌了一天,姜六月却并不觉得有多累。家里的灰尘被清理干净,卧室换上了他们新买的床。到了傍晚的时候,孟留全把本家人喊来吃饭。虽已从镇上饭店订好了饭菜,但姜六月还是进厨房连包了两锅饺子,从剁馅到擀饺子皮再到起火下锅,她都没让任何人插手。
孟留全进厨房找开瓶器,说,这什么菜都有,还包饺子干什么?姜六月自进镇子以来第一次真心笑了,说,我是包饺子出身的,只有这能拿出手;再说,在我们那儿团聚就得吃饺子,吃了饺子就是一家人。姜六月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饺子皮平着进褶着出。她想起曾经在饺子工厂的岁月,大拇指突然一阵发酸。
席间很热闹,孟留全吹嘘自己搞过的工程、结识的人物,家里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姜六月在一旁拍打着桌上的苍蝇,只笑笑不说话,她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面前的这一家人都在小心地试探她,从四叔略显犹疑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等饺子吃完,桌子上也没什么菜了,姜六月用手肘戳了戳丈夫的腰,他才停止说话,把杯子里剩的酒一口喝完,想起正经事。昨天在客栈他跟她说,按照仙镇的习俗,今晚要去镇上最大的路口送送她死去的前任丈夫,以求他好走,也算是彼此之间画了一条线。
姜六月拿出预留的一只烧鸡和两个空杯子,跟上提着烧纸的家里人,沿着河岸走,走到白天最热闹的街上,用身子挡着风点燃了烧纸。四叔给两只杯子倒上白酒,一杯泼洒在地上,一杯递给她,说,喝了它,就算是重新开始。
姜六月双手接过杯子,转身朝胶东半岛的方向,紧闭着眼将一杯白酒一口闷了。几滴白酒顺着杯沿滴在她的脚上,她感觉像是被滚水烫到了一样,使劲跺了跺脚,矮跟皮鞋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街巷回响。
咱们回去吧,咱们向前走吧。姜六月对孟留全说。
二
姜六月来到小镇就像马车拉来了一桶醇酒,在街巷转了一圈,镇上的人都闻到了味道。连绵的阴雨天里,她自己内部也发生了化学反应,而且仙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也都参与进这种反应中来了。
他们的老宅子里逐渐添了诸多物件,房间开始变得拥挤,日子安定了下来。姜六月对家里的摆设越看越顺眼,尤其是那只挂钟,挂钟是她从集市上淘来的,槐木雕花总能让她想起山东老家。丈夫孟留全却在家待不住,下午总要出门转转,挨家挨户地转,把他漂泊四海的经历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和哪位大老板喝过酒,在哪家大酒店泡过脚,给哪位大领导送过礼,全都讲得明明白白的。他讲的时候,总是坐不住,就爱在人家屋里转,说这儿变了那儿没变,说院子里的树长粗了好几圈。
于是,镇上人都知道他是个能人了,便叫上他一起去河里寻鱼精。
当天晚上,孟留全回家吃饭,当着妻子的面宣布,明天去河里抓鱼精。姜六月放下筷子,说,仙镇不大,出了你个人精还不够,还出了个鱼精?孟留全被她逗笑了,说,所以人家才喊我这个人精一起去捉鱼精,那鱼精就是在等着我呢。姜六月说,那鱼精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咱刚来的那天就有不少人在江上撑船找鱼精。孟留全落下筷子,说,每年梅雨季节,仙镇的河里都会有鱼精出没,行迹捉摸不定,镇上的人一起去逮才能把它围住,要是能捉上来的话,就在不久之后的旅游旺季设全鱼宴,大家聚在一起吃流水席,看电影,对游客来说也算是一景。
你吃过鱼精吗?姜六月问。孟留全说,年轻的时候吃过,那时候还没有游客,大家看的都是黑白的幕布电影。那你就去跟着逮,咱现在回来了,镇子里的事情都得参与,别掉了队。姜六月给丈夫递了一瓶啤酒,接着说,咱回来不就是图个邻里间热闹吗。
第二天一早,雾气还没散去,孟留全便被邻居二毛驴拍门叫醒,跟着十几个镇民下了水,沿着河道向上游去寻鱼精。姜六月自己则留在新开的蒸饺铺里看店。前不久,她和丈夫合计开了一家蒸饺店,就在自家的一楼,倒不是单纯为了赚钱,他们也不缺钱——孟留全这些年在外包工程赚了不少钱,足够他们安稳过日子了,只是觉得整天在家里闲着,日子过得没意思,找点事干还能多来点人热闹热闹。
老宅子正好处在街巷拐角,姜六月在墙上插了一面红色招幌,把两个蒸锅摆在门口,每个上面都有十几层竹制蒸屉,又在一楼摆上几张桌子,简单的小店就这样落成了。
开店时有不少邻里来庆贺,那天放鞭炮留下的红色碎纸她还一直没舍得扫,夹在青石板缝里像给石板镶了一道道红边。她大概每天要蒸二三十屉饺子,平常零零散散来买蒸饺的人不算少,周边邻里过来免不了对她问东问西,上看下看。她估计不少人都是抱着好奇心来的,并不只是为了买饺子。她对周围人的目光很敏感,但也没说什么,只当是和镇上人打交道了。不到半个月,她基本上就把这一片儿的人都认识了,熟面孔越来越多,来来往往地打个招呼也能叫得上名字。街对角客栈来写生的学生小李,基本上每天早上都会来,买了蒸饺就在摊上吃,以便观察过往的行人。
今天天气不好,细柔的雨雾在孟留全出门后洒了下来,门外行人寥寥。姜六月将一把大伞插进蒸屉旁的石墩里,便回屋收拾馅料去了。在擀面桌上一忙活起来,她便又回想起以前的日子。十几年前,她在千佛山饺子工厂的流水线上包饺子,干了三年之后去饭店工作时才碰见了孟留全。之前的那一任丈夫本要和她离婚,可怎想到还没等到办离婚证,他就被撞死在饺子厂门口。她第一次和孟留全睡觉时,就和他开玩笑说,你要是背信弃义,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孟留全听了故意装作害怕的样子,直往她怀里钻。
她用臼子捣鲜蒜,没想到用力过猛,蒜汁溅到了眼里,辣得她急忙找纸擦眼泪。等她擦完才发现,手里拿的是一片薄到透明的饺子皮,禁不住捂着肚子一阵笑。
姜是老的辣,蒜却是新的才辣。她丢下饺子皮,记起在饺子工厂上班的日子。当时的饺子工厂流水线上,一端全是白花花的饺子皮,另一端是包好的饺子,姜六月坐在中间,面前有一大盆肉馅,比现在她面前的盆大多了。她坐在那里,总觉得自己面前摆了一整头猪。这样想来,不知那些年她自己将多少头猪包进了饺子里面。
她把捣好的蒜蓉倒进大瓷碗里,倒上陈醋和酱油,撒上切碎的小葱,拌匀后便放进冷鲜柜,使其保持鲜爽。收拾好,她走到门口看了看,雨已经停了,过路人将手中的红伞收了起来当作拐杖,伞头敲在地上咯噔咯噔地响。她将蒸屉掀开瞧了瞧里面的蒸饺,不禁想起昨天就是在这门口,镇上好多人都看见了蒸饺铺发生的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