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分离

作者: 姚杰懿

成年人的时间就是金钱。谈恋爱的时候没发现这一点;爱情长跑十年,工作和结婚后,越来越感觉到没时间了,更要命的是,也没金钱。好一个惨绝人寰。这话我一个理工男想破头都想不出来,是汪静说的。她不仅是我的妻子,是哲学爱好者,是社会观察家,还是我的写作启蒙导师。她说这话时,朝天翻着白眼,摇摇头,一副愤世嫉俗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看来是还没睡醒。我轻拍她的后脑勺,帮助她尽快从寒冷冬日早起的睡意蒙眬中抽离出来。她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字:“滚。”

打开冰箱的冷冻室,只剩下两个包子,点火,水蒸。瞄了一眼手机,7点34分。匆忙抹了一把脸,冲进厨房,揭开锅盖,拿起包子,提上车钥匙,走人。经过我这些年的精确统计与计算分析,7点37分还没出门,上班必迟到。我怎么能迟到呢?

包子原本是汪静为女儿做的,顺便好人做到底,帮我捎带几个。为防拿错,芝麻馅的顶上有一个记号,是女儿用草莓酱点的,没做记号的便是咸菜笋干肉丝馅的。出门太赶,我随手拿起一个。50%的正确率,我刚好拿错。

我向来不喜欢吃甜食,看着手里黑不溜秋的芝麻馅,我想起了我在试验室接触的黏稠的石油沥青,把它往碎石、石屑、矿粉(统称矿料)中一倒,高温搅拌,几分钟后,热浪升腾,出来一锅黑色的混合料。想到这,我对着芝麻包感到一阵恶心,索性直接打开车窗,将包子扔了出去,正中垃圾桶。

估计这是最后一次吃汪静做的包子了。万事万物但凡与最后一次有了关联,多少会带上一些感伤的色彩。可惜了,至少也应该吃点没沾上芝麻的面皮啊。我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啃上两口,也不至于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

以往,汪静做早饭可以用“烹饪”二字来形容,我甚至觉得她的厨艺已经接近酒店大厨。女儿上幼儿园之后,她每天准时早起半个小时,想尽法子让早餐变出花样来。讲究营养均衡的同时,还能色香味俱全。不同馅料的馄饨、水饺、包子,不同做法的米饭、年糕、面条,各式各样的粥,把西兰花、虾仁、玉米、猪肉等食材打碎后在动物模具里蒸出来的蒸糕,以及自榨的胡萝卜、橙子、苹果、猕猴桃等果汁……我说了,这是以往,也就是回忆。人的回忆是奇妙的,很多时候会将往事过滤、筛选一遍,只留下美好的一面。比如我记得她的笑,笑起来弯弯的眉毛呈现出好看的弧度,眼睛里像是有一层明亮的晨露,两边各一颗虎牙露出来;却记不清她哭的时候,眼泪不停掉落、嘴唇不停抖动的具体画面。

开车到单位时,时间是7点58分,离打卡截止只差2分钟,太惊险,我庆幸没有错过争取本月全勤奖的机会。此时,汪静打来电话:“几点去民政局离婚?”

我没出声。

“孬种。”她挂了电话。

这些年她只给我发微信,天大的事也用微信语音通话,把我拉黑了后,只能被迫用最初始的方式联系我。上一次她给我打电话,估计得是三五年前了吧,或者七八年前也有可能。我俩结婚四年,女儿三岁。我仔细一算,上次她给我打电话大概是六年前。天哪,这竟然是汪静这六年里打给我的第一个电话。我的关注点老是跑偏,明明事关离婚这样的人生大事,我却在盘算多久没打过电话了;再往下想,估计得算算多久没进行夫妻生活了吧。

我的工作需要非一般的认真与细致,容不得半点差池。检测样品的质量,常精确至万分位;检测的时间,是以0.01秒计。在工作中,我是“严谨”的代名词,连续三年获得公司“杰出先进员工”。为了培养我的全方位能力和综合素质,领导提拔我,帮我换了岗,离开连续干了三年的外业组,换到了内业组,专攻沥青检测这一块。起初汪静笑话我,她说这不是提拔,这是哪里需要哪里搬,我是一块砖。开始,我坚决反对她的观点。其一,我认为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进了内业组之后,工作时间基本不碰手机,让她有了“守寡”的落差感。她8点发给我的微信消息,我11点20分回,她13点发给我的消息,我16点50分回。其二,隔行如隔山,夏虫不可语冰,她一个半路出家的汽车配件采购员,怎会懂我们持证上岗的公路水运工程试验检测师的工作,可笑得很。

直到正式接手沥青及其混合料的检测工作后,我发现汪静说的可能是对的。这项工作被其他同事嫌弃,落入我手,哪是看中我的能力,分明是做久了容易折寿;并且经常得不出准确的试验数据,劳心费神,却徒劳无功。简单点说,欺负老实人。

按照计划,今天我需要完成一项沥青含量试验检测任务。分配这项任务时,领导眼神坚定,特意交代很重要,极为关键的核心数据对于整个工程有着巨大的指导意义。对于我这个原本专职做桥梁、桩基及路基路面,突然转换至沥青、水泥及砂石矿料的新手来说,测定沥青混合料中的沥青含量情况,绝非易事。我提着厚厚的一沓试验规程,开始研究。

汪静和我在高二时早恋。那时,她留着时髦的厚重齐刘海,梳着高马尾,带着各种颜色和样式的卡通发夹,爱嘟嘴比剪刀手。她在给我传的字条上写:我喜欢你,虽然不是特别有耐心,但我绝对没有敷衍你哟。我们从非主流时代交往到各自大学毕业,过了试用期,进入不同公司,有了稳定工作,然后结婚,生子,修成正果。一切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推进着。昨晚,她突然告诉我:“我们离婚吧。”就和我们早恋时她常跟我说的“我们分手吧”那样,语调轻快而又随意,像是一句事不关己的玩笑。我继续滑动手机。

她问我:“你能抱抱我吗?”

我放下手机,皱眉,“唉”了一声。

汪静没说话,闷头翻箱倒柜,从保险箱里找出了结婚证,撕成两半,再撕成碎片,甩在地板上。看她一气呵成的动作,我甚至觉得她事先偷偷彩排了好几遍。

“你干吗呢?”我问。

“没干吗。离婚吧。”汪静说。语气风轻云淡。

我有点错愕,但又觉得等着我俩的,有且只有这一个结局。与其死缓,不如斩立决。

回想起这些年来从地下恋情到修成正果的甜酸苦辣,像是一个冗长的梦。这个比喻俗气老套,不知道已经被用了多少次。我们的生活像大多数人一样,一成不变,死气沉沉。那年我们身穿校服牵着手在溪边林间飞奔时,满心期待快些成年。那恼人的春风、飘扬的飞雪、满地的落叶与涓涓的山涧,是我们爱情的第一批见证者。看到牵手的恋人,我止不住地羡慕,不知道何时我们才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牵着手,而不是走到人群里就分开行动,假装陌路。那时的我们,拥有没人能够听得懂的暗号,深夜常常抱着电话不舍得挂断,还会偷偷为对方送上生日惊喜。高铁站与机场载满了我们离别的泪水与相见的喜悦,仿佛只有足够饱满的情绪,才配得上一路上的颠沛流离。我们牵手、拥抱、亲吻,我们争吵、抽泣、冷战……爱就像是数不清的铁钉,撒满一地,一不留神,扎入皮肉。

我从厚厚的一沓试验规程中,找到了一本《公路工程沥青及沥青混合料试验规程》,目录指引第276页是沥青混合料中沥青含量试验(离心分离法)。我读书时学过离心力,但“离心分离”倒是头一回听说。一搜索,网上说,离心分离法,是借助于离心力,将比重不同的物质进行分离的方法。由于离心机等设备可产生相当高的速度,使离心力远大于重力,于是溶液中的悬浮物便易于沉淀析出。又由于比重不同的物质所受到的离心力不同,从而沉降速度不同,能使比重不同的物质达到分离。

我在试验室盯着眼前两个外星飞碟一般的铁质仪器,业内称之为“离心抽提仪”,由容器与分离器组成。分离器备有滤液出口,盖子与容器之间由圆环形滤纸密封,滤液会通过滤纸排出,再从出口流出注入回收瓶。我用扳手拧开盖子,中间的容器像一个锅,用来盛放烘热之后的沥青混合料,然后泡上一种名叫“三氯乙烯”的化学试剂,或者也可以叫作“分离剂”。

说起来简单,但到了实操环节,第一个步骤就卡壳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后来我发现不应该从外业组换到内业组一样,汪静好几次劝说我要主动去找领导反映,我打好了腹稿,到了领导办公室门口,却没了敲门的勇气。

我唯一一次勇气爆棚做的事情,就是答应汪静一起去领证。

四年前,她问我,能不能、敢不敢娶她。我说:“真男人不吃激将法这一套。”她问:“什么时候?”我说:“现在。”然后,我们各自回家拿来了户口簿,冲进了民政局。拍照,敲钢印,两本喜庆的大红色结婚证递到了我俩手里。诸葛天天顺利娶到了汪静,我们成为了夫妻,正式的,合法的。

汪静抱着我哭得梨花带雨,足足抱了十几分钟,高考结束都没这么激动。我说:“Sorry,哥们儿尿急憋不住了。”她才放开我,瞪大眼,龇牙咧嘴,勾起腿,做出一副盛怒之下行凶踢人的模样。我拔腿就跑。

三氯乙烯为无色透明液体,管控严格,使用前需要走好几道程序。我拧开铁皮桶的盖子,传出一股难闻的异味。这玩意儿能够将沥青与集料分离,绝非善茬。打开网络搜索,赫然写着:被列入世卫组织公布的一级致癌物清单,有毒有害。我跑回办公室戴了个口罩,给自己些许心理安慰。转头又想,以后整日与它为伴,高低得整个专业全脸型防毒面罩才行。

根据规范要求,为了使沥青充分溶解,除了需要用玻璃棒搅拌,还需要将降至100℃以下的沥青混合料称重后,浸泡在三氯乙烯中30分钟。趁着这个空当,我掏出了手机,一条消息也没有。换作平时,汪静起码得发我一堆滑稽搞笑的表情包,如果我没回复,还得诅咒我便秘,或者拉稀。

婚后,我俩越来越像,说话的方式、吃东西的口味,连上厕所的频率都一致。她常蹲在厕所唤我,诸葛爱卿,速速前来扶哀家起身。

“该死的,我腿麻了。”她说。

“你活该!”我嘲笑她。

“你找死!”她恶狠狠地说。

“不求同生,但求共死。”我说。

“我俩是拜把兄弟吗?”她问。

“你有……把儿吗?”我问。

“你不愧是诸葛名门望族之后,言辞犀利,一针见血,无所畏惧。”她说。

“文化人说话都要用成语的吗?我诸葛某人杀伐果决,要不要体验一把?”我说。

汪静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拖着发麻的双脚,追不上我,咿咿呀呀地大喊大叫。我懂这种酸麻的感觉。想跑,腿却不听使唤,像软绵绵的棉花,站起身走一走,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但汪静不愿意,她老是耍赖皮,张开双臂,对着我说:“抱抱我。”

我取来圆环形滤纸,垫在分离器上,拧紧螺丝,在出口处放上了回收瓶,再三确认已经密封好。默念了三遍:“别出岔子,别出岔子,别出岔子!”才扳下仪器开启按钮。老旧的机器开始运转,发出石料摩擦铁板吱吱嘎嘎的声音,难听且刺耳。等上了速度,增至规定的每分钟3000转,飞碟高速运转,内里必是翻江倒海。

没过一会儿,沥青溶液通过出口排出,注入回收瓶之中。以一种物质去清洗另一种物质通常会有收效,比如,衣服会干净清香,门窗会洁净明亮,而我面前流出的溶液却是一加一大于二的脏臭。

汪静老是嫌弃我身上带有一种工业废气的臭味。她说:“结了婚的男人是臭的,早上醒来的口气臭,不分时间场合放出来的屁臭,事不称心闹起性子时的脾气臭,到了夏天更是一身汗臭。”她精练地概括为三个字:臭男人。

我想她说的这种臭味是不是就和我此刻闻到的溶液中散发出来的气味类似,口罩也阻挡不住它的浓烈。

起初,我们的爱也很浓烈。前提是,没有怀孕。当时,一有时间,我们就全国各地跑,有了长假,便出国。那时候的我们是无拘束的,是自由洒脱的。我们将早恋时期所有无法倾泻的爱意统统宣泄出来。

待离心机完全停止转动,就得准备重复第二次流程。从盖子上的小孔中倒入三氯乙烯,等待5分钟。这时候,得重新检查一番——经过飞速运转之后,抽提仪有没有出现螺丝松垮、接口脱落,或是密封不严等情况。我对着规范步骤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出现纰漏疏忽,再度开启仪器。

我之所以选择做工程试验检测这一行,绕不开汪静。高考后,她选择了人力资源管理专业,她说文绉绉的专业适合女生,将来可以找个轻松点的文职,写写文案,整整资料。但我得挑个理工类的专业,毕业后工作更好找一些。我俩对着志愿报名手册研究,最终确定,我的大学专业为道路桥梁工程技术。汪静给出的理由是,名号这么长一串,说明这一专业分得极为详细。她说:“你的专业小,将来对口的岗位大。小伙子,听静姐的话,保你荣华富贵,前途无限。”

毕业后我便进入了本地一家完全对口的工程试验检测单位工作,又在汪老师的再三激励下,考取了国家交通部盖章认证的职业资格证书,从此有了铁饭碗,一眼将自己未来三四十年的工作望到了头。汪静说这是好事,总比她三五年就换个公司省心多了。“你没有体会过离职的苦,不仅仅是收拾家当卷铺盖走人时内心的愤懑与不甘,更要为接下来何去何从而担忧烦恼。而你,屁股都不必挪。你看,多省心,知足吧,你这样就行啦。”她说。“是是是,多亏了有您在,汪教授。”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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