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沉默
作者: 张战峰太安静了,我以为我活在画里。
天上的云相互簇拥,如同地上的雪沉默无声,填满了空旷的沟壑。地上的马蹄印被雪覆盖,带血的狼爪清晰可见。我们几乎没有梦,如果有梦,梦里只有白茫茫的大地。跟往日一样,早晨是从沉默中开始的,我们不知道要交流什么。
在无聊沉闷的时日里,我被闲适束缚着。我煮了一杯咖啡,手工磨的豆子,口味偏酸,但是很香,香气弥散在我和雪山之间,模糊了我的视线。苏迪尔盯着我手中的杯子,如鹰眼扫视,留下一道无痕的光。我问他:“要不要喝一杯?”他端起茶杯,拿出茶漏,将上面的几滴茶水点入杯中,摇了摇头说:“享受不了。”他的茶杯是戍边二十年的纪念品,已经被磨得光亮油润,钢制杯身有些坑洼,那些划痕如同他的皱纹一样深刻。他问我:“怎么还不习惯喝砖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砖茶酽一点儿也是苦的。”
他说话时,头顶的银针在晃动,这是我插上去的。我读研究生时学过几年针灸,很久没操作过了。
我们之间确实没什么可聊的,但还是要聊点什么,才能证明时空没有停滞,可又常常聊到无话可聊。他的话少,总是用抽烟代替表达,我怀疑他的语言功能退化了。有时,我不想没话找话,就望向雪山。无法逾越的雪山,让人平静安宁,它更像一个倾听者。
喀斯特并非没有春天,只是埋在沟壑里,又醒得比较晚。我来的时候就是春天,阳光透过云朵,在漆黑的路面上留下羞涩的影子,干燥的空气充满颗粒感,积雪下的暗河冒着白气,一些细碎的冰凌缓慢地落下,滋润着牧民皴裂的脸。这个情景印在我的脑子里,反复出现。
我数了数挂历上的记号,再填六十三个格子,我就可以离开这里。确实想家了,虽然春天还未来到,但我的心已经发芽,蓬勃地生长出回家的航道。夜里,我与妻子隔空耳语,妻子的柔情蜜意灌醉了我,整个脑袋都在缺氧,加重了夜的寂寞,以至于我无法早睡。昨夜就是这种状态,目前我感觉仍然浮在空中。
警务室很小,两个人就塞满了,如果有一个人外出,又显得有些空荡。苏迪尔一直在这里生活和工作,很少走出高原。高原的边边角角他都用脚丈量过,小时候他是带着妹妹捡牛粪,工作以后是和战友巡边,他的记性比墙上的地图更准确。尽管国家给了他至高的荣誉,可他仍然普通得像那根树棍儿,没有装饰,也没有变化,想想都觉得无趣。
雪停了,天空干净得找不出一点儿瑕疵,雪地晃得睁不开眼。苏迪尔曾经栽下的几棵树,一年了,还是光溜溜的细棍儿,无论费多少心思,始终不见活的迹象。我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屋檐上的几片雪花,伴着冷气溜进来,落在窗台的蟹爪兰上,随即化为晶莹的水珠滑落。在即将落地时,我将它收入杯中,混合在咖啡里,仰头倒入口腔中。
警务室的平静是被桌上的电话铃声打破的。为了一匹马,我们要去一趟热卡木。报案人叫哈其图。他说丢的不是普通的马,是救命的马。我问他是什么时候丢的。他说不清楚,反正不是狼崽子干的。如果不是狼所为,那么这件事,在这个冬天就可以称得上“事件”了。
热卡木海拔不算高,四千多米,比警务室还低一些,但无尽的山连在一起,路挂在山边,去一趟很不容易。苏迪尔说:“为了哈其图,再难也得去。”苏迪尔一脸无奈,心事重重,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准备出发。当然,他没必要征得我同意,这里他说了算。
警车埋在雪中,连院子都出不去,只能骑马。一股寒气灌进贝尔的眼中,它眯了眯眼。它的毛色很漂亮,鬃毛舒展,遗传了母亲的优点。它看到苏迪尔走来,向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屁股对着我们,挂着草料的马尾差点儿甩到我的脸上。苏迪尔牵住缰绳,抚摸着贝尔的脖子,像爱抚自己的孩子。贝尔用后腿将草料弹起,又转了几圈,才停下来。苏迪尔跟着它走了几圈,终于把马鞍放正。
喀斯特高原像个沉默古怪的男人,脾气说来就来。我和苏迪尔行走在雪山里,风雪将我们吸入深处,我们得动手把自己刨出来,才能继续前进。寂静的雪,沉默的山,还有不说话的我们,这世界纯净得连声音都被过滤掉了。
终于看到了一处平缓地,我走不动了。可马有些惊恐,不肯停留。苏迪尔拍了拍马背。顺着马首望去,不远处的雪里露出几根白骨,一团黑色的皮毛在风中哭诉。苏迪尔说:“狼崽子又来了。”我说:“还没见过真的狼。”他说:“最好别遇见。”
我们不敢停留太久,加速赶路。
热卡木村不大,在一片苍白中,只有一条路,也被雪盖住,两行杨树之间,有两条车辙被另外两条车辙轧断,纵横在路的尽头。路的尽头是几排红顶新房。一群孩子在投掷石块,目标是墙上的孔洞。最先看到我的是一位小姑娘,她跑到母亲的怀里,转过头盯着我。
我们走到一处院子前。院子不大,破落、零乱,生锈的铁门挂在石头墙上,积雪堆在墙下,通往屋子的路上满地牛粪。我发现牛粪时,它已经粘在了我的鞋底。那是一摊外表硬朗、内部柔软的牛粪,还能看到一丝热气腾起。我试图借助雪搓洗鞋底,但那黑色泛绿的东西,仿佛粘到了我的眼球上,无法彻底清除。
“滚,快滚!”一根马鞭从门里飞出,然后是脸盆飞出来。一只公羊被撵出来,一个男人紧跟着。他的拳头捶击在门上,轻薄的木门多了一个凹坑。一只母羊惊恐地躲避着,一副可怜相。那只公羊追上来,把母羊逼到墙角才停下。它的犄角差点儿撞到我的屁股,它回头瞪着我,眼神并不友善,似乎我坏了它的好事。
苏迪尔说:“他就是哈其图!”
哈其图将那头公羊拽回来,公羊不太服气,用挑衅的眼神盯着他。他拾起鞭子抽过去,那山羊低下头,但并非认错,而是准备战斗。他退了一步,抽得更狠,直到公羊绕着绳子,咩咩咩地叫,他才停手。
“我的马丢了!”哈其图说。
“知道了。”苏迪尔说。
“不是狼吃的。地上没有血。”
“知道了。”
哈其图逐渐平静下来。他说有人敲他脑子。他用手拍打自己的脑袋,以便解释得更准确。然后,他又无因无果地讲起当兵的事,尽管时间已经久远,但是细节都记得很清晰。我认真端详起这个男人。他一手握鞭,一手提木棍,棍子一端油亮发光,另一端墨黑疏松,那架势不像欢迎我们。他披着灰白的羊皮袄,羊毛外翻出来,皮袄里是一件褪色的迷彩服。迷彩帽压在头上,遮住了半张脸。他斜眼看着我,嘴角的疤痕通往眼角,像一根完整的鱼骨嵌在脸上,左眼受到疤痕的拉扯而变得狭长下垂。右边却是半张英俊的脸,挺拔的鼻梁,深陷的眼窝。
哈其图也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苏迪尔介绍我的挂职身份时,他才松弛下来。他端了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放在我的眼前。他的拇指抠着碗沿,指甲黑色的部分浸泡在奶茶里。我猜想着黑色指甲的成分,是牛粪,还是羊粪?或许是沾着马尿的泥土。我端起碗,刚挨到嘴唇,一股强烈的羊膻味冲进肺里,恶心得我差点儿流出眼泪。他问我:“不喜欢喝奶茶?”我只好屏住气息,舔了一口。他看了一眼苏迪尔,变得更加平静,似乎苏迪尔就是控制他脑子的人。
哈其图让我坐下。坐垫上有各种晒干的食物渣子,我提起坐垫,抖落上面的东西,顽固的膻味再次被荡起。我盘腿坐下,裤子开线的声音突兀入耳,令我难堪。
哈其图递来一块羊肉,他那五根带着黑色污渍的手指,泛着油光,仿佛再次伸进我的胃里搅动起来。那简直就是一块羊油,一条瘦肉夹在肥厚的白肉中间,显不出它存在的意义。我想拒绝。哈其图说:“新鲜的,泡到奶茶里好吃,走远路抵饿。”苏迪尔说:“吃吧,好东西!”他把一块更肥的羊肉塞到嘴里,给我做了示范。哈其图看我的眼神如同我看那块肥肉,充满了不确定性。我深呼吸几口,反复尝试,仍然无法让它靠近我的嘴巴,实在憋不住了,只好放回盘中。我收回手的那一刻,哈其图的脸比鞋底还黑,发黄的牙齿缓慢地合起来。
苏迪尔端起滚烫的奶茶,将嘴唇轻贴在碗沿上吸吮。他的龅牙仿佛能过滤热能,用极细的气息把奶茶吸进嘴里。他喝了几口,放下碗,对我说:“试一下,好喝的!”我只好装聋作哑。
哈其图对苏迪尔说:“一定要把马找回来!”哈其图蹙额的样子有些滑稽,眼珠、鼻子、嘴巴缩成一团,然后又扭曲地展开。他用眼神表达了坚定的意愿,不像诉求,更像要求。
“没你说得那么简单,我们要调查取证。”我不能忍受他对苏迪尔指手画脚的样子,手拍在桌子上。
“马找不着了!”哈其图说。
“这可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更严肃地说。
“肯定帮你找!”苏迪尔抢先答应了。
“怎么找?”我表示反对。
“你不清楚。”苏迪尔说。
苏迪尔无原则地承诺,很老到,像是应付哈其图,又似乎早有了答案。果然哈其图脸上有了光。
这时,太阳离山顶越来越近,雪山现出羞红的脸,变为橙红色。
“德力雅,明天别起晚了!”院门外一个女人喊道。
“哦。”另一个女人走进院子。她神情淡然地推开院门,稳健地穿过院子,踏上台阶,拍拍衣服上的碎雪,将散开的头发和白净的脸塞入头巾。鹅黄色的头巾十分耀眼。她把袖口处的几缕羊毛扯下,团起,压到了窗台上的砖块下。
她眼眸如明珠,隔着玻璃看见我们,无语,表情变得凝重。她进屋后,提起搪瓷茶壶,重重地甩到桌上,然后从地上端起一口铝锅,几乎是抛到火炉上的。
哈其图灌了一口酒,放下酒瓶,从火中取出烧红的木棍,点燃了衔在嘴角的烟,然后将烟取下,放在炉边,又灌了几口酒。为了熄灭木棍上的火星,他把它在地上来回搓动,又在空中摇了几下,直到火星熄灭。他掀起皮袄,突然把木棍插到腰间的皮肉上,一股焦煳的白烟冒起。他双眼紧闭,嘴唇抽搐,露出黑黄的牙齿。
事情突然发生在我眼前,令我震惊。焦煳的味道和羊膻味混合在一起扑过来,我的胃里再次掀起巨浪。
苏迪尔说:“哈其图年轻时落下的毛病,又不舍得吃药,疼得厉害,烫一下能缓解。”
“要是你不来,他的病就好了!”德力雅说。
苏迪尔点燃烟,没说话。哈其图靠到墙边,双眼迷离,又喝了几杯酒,醉倒,呼噜声震得桌上的碗在移动。
屋里越来越暗,挂在墙上的奖状,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迹。起风了,风卷起白毛般的雪,古怪的声音灌入我的耳朵,如同飞机从头顶掠过,我的心与窗户上的玻璃共振起来。苏迪尔大声说:“又要下大雪了,得快点回去,走夜路会迷路的。”德力雅似乎没听到,继续手中的活计,始终不抬头,毫无留客的意思。也许,在她眼里,既然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就不该出现。
临走时,苏迪尔把带来的砖茶和冰糖放在桌上,又拿出几盒药递到德力雅手上。他说:“找人从内地买的,要劝哈其图吃药。”德力雅接过药,转过身,双肩抽动。我们刚走出门,她说:“起雪了,住下吧。”眼眸里透着水亮。她把干净的枕头推到苏迪尔的胸前,然后走到院子里,检查羊圈的铁栅栏,隔着窗户能清晰地听到她数落羊群的声音。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因为停电,而变得更加冗长,显得蜡烛格外短小。德力雅一直在摔摔打打,似乎每一件落到她手里的器物都是有罪的,都应该受到惩罚。黑暗中,苏迪尔的烟分外明亮。他将烟捏在手指间,一再向我靠近,虽然我从不抽烟,可那明晃晃的火光,让我觉得温暖和安全。我接过烟,吸了几口,并无不适,我的情绪得以舒缓。我说:“太沉闷了,能不能讲讲哈其图的事?”
他继续抽烟,继续沉默,直到烟头烫到手指,才将其搓灭。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说:“哈其图是从父亲手里接过马鞭开始巡边的。马鞭和马是世代相传的,是家族的责任和荣耀。哈其图把马丢了,就相当于丢了父辈的传承。”苏迪尔告诫我,千万别问哈其图为什么把马丢了。他这么一说,我大约明白了哈其图发狂的原因,似乎又没完全懂。我想再问得详细些,苏迪尔又陷入沉默。真是令人讨厌的搭档,沉闷得像一块石头,堵在气道上,让我无法呼吸。这一夜,我几乎没睡,鼻子里有散不去的羊膻味,耳朵里的鼾声胜过风雪声,脑子里有一群泛着荧光的狼与我对视,我连外套都没敢脱。
终于熬到天亮。炊烟弥散在空中,含着新鲜的碎木味。德力雅准备好了早餐,油饼、奶茶、羊肉、奶酪,都是我不爱吃的东西。我翻开背包,拿出一片压缩饼干。德力雅又开始摔打东西了,我只好把压缩饼干收起来。突然,哈其图奔到雪地里,滚来滚去,发出嘶吼。他说他身上长了羊毛,很痒,肚子里的羊骨头,都是他吃过的羊。
“他怎么了?”我问。
没有人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