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探海

作者: 刘洪鹏

1992年夏天,我18岁,没考上大学,赋闲在家,平生第一次感到深深的失落。

爹问:“继续复读吗?”我摇摇头。

娘说:“亮子,干脆出海打鱼吧,渔家孩子早晚要走这条道。”

爹沉着脸,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看得出,他在为我的前途担忧。爹一直希望我走另外一条路,考上大学,挣一个“铁饭碗”,过上城里人的日子。可他看到蔫头耷脑的我,心中充满了沮丧。

沮丧归沮丧,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容不得我们渔家人多想。

第二天,爹决定带我出海。我们天不亮就起床,吃罢母亲做的早饭,收拾好打鱼的家什儿,就到船坞去开船。

我们家还用着一条老旧木帆船,11米长,3米宽,9个舱位。这些年家里供我上学,爹一直没舍得换机器船。

跟我们同时起锚的,还有关水生家的双12马力的机器船。水生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又一块儿上学,最近一块儿高考落榜,真正算得上同病相怜。他比我矮一辈,管我叫叔。他家住鹅蛋湾南侧,我家住在北侧,因为他家离张秀芝家近,我还暗暗嫉妒过他呢。

水生的爹关山哥过去曾当过渔业生产队的头头,长得人高马大,腰板笔直,捕捞技术一流。他出海一趟,几乎没有空舱而归的时候,再加上和社会上各色人等混得非常熟络,所以很吃得开,是个“场面人”。水生也和他爹一样,身材高大,结实而英俊,善于呼朋唤友,深受人们喜爱。

渔家人出海,一般一待就是六七天,大船有时到河北、天津沿海一带捕鱼,甚至一待两三个月,日用品、粮食都要准备充足。这次也不例外,爹准备了够吃一周的口粮,娘特意给我准备了加炒了两个鸡蛋的“青龙探海”。

“虾酱是秀芝家的,知道你从小爱吃。”娘说。

所谓“青龙探海”,就是大葱蘸虾酱。用我们村家家户户都能制作的虾酱,配上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绿叶白秆的大葱,就构成了这道地方名吃。

秀芝小名叫二妮,模样瘦瘦的,从小不爱说话,没事时总躲在角落里摆弄头发或者衣服角,有时候还自言自语的。虽然不太惹人注意,但待人总有些冷淡,让人觉得她个性中透着那么一点儿倔强。不过,二妮继承了她娘赵婶的勤快和她爹石头叔的机巧,尤其擅长做“青龙探海”。印象里,全村每家做的“青龙探海”我都吃过,无论虾酱生着吃还是炒熟了吃,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二妮做的,尽管她开始做这道菜时还不到十岁。小时候,每逢她家饭桌摆上“青龙探海”,我隔着鹅蛋湾总会第一个闻见味道,也总会死皮赖脸地拽着娘的胳膊,拎着一只小板凳去凑热闹。二妮一家也总是热情地招呼我在饭桌旁坐下,请我吃面粉掺玉米面蒸的“窝窝头”。每到这时,水生就领着几个调皮鬼在我面前吐舌头,扮鬼脸。

我曾私下问二妮:“你家的‘青龙探海’咋这么好吃?”

“这还用问?做酱用谷雨前的蛐虾子,带子的,最好的料加最好的人做出的‘青龙探海’,自然最好吃!”二妮不屑地瞟我一眼,像回答一个本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

“二妮,告诉我,你和你姐大妮为啥不烦我哩?”我继续傻傻地追问。

“因为你长了个‘狗鼻子’,将来能帮我们看家护院。”二妮的调皮劲儿上来了,露出洁白的小虎牙,咯咯地笑着。

“二妮……”

这时二妮耍起了性子,噘着嘴说:“亮子,我们都上学了,以后不许再‘二妮、二妮’的,叫我张秀芝!大姐也不准叫大妮,叫张爱芝。再混叫,我真烦你了!”

“二妮姐,不,秀芝,以后保证不混叫!”我信誓旦旦地说。不知怎的,我那时已经把秀芝当成崇拜的对象,生怕惹她不高兴。万一她真生起气来,我就再吃不到好吃的“青龙探海”了。

从小爱吃“青龙探海”,尤其是秀芝做的“青龙探海”,简直成了我身上无法医治的怪癖。这也曾引起娘和姐姐的强烈不满,她们都试图用自己做的“青龙探海”代替秀芝做的,可最终都败下阵来。

娘有时故意生气说:“要是秀芝将来嫁人,你吃不到她做的‘青龙探海’,怎么办啊?”

“那我不让她嫁人!”我鼓着小腮帮说。

“不让人家嫁人?呸,你当你是‘南霸天’啊!”姐姐努着嘴抢白。

“我就是!我就是!”我一边耍赖,一边上前挠姐姐,吓得姐姐躲在娘身后,一个劲儿地说:“娘,娘!亮子疯了!”

娘这时用手点着我的额头,说:“好女不嫁打鱼汉,一年到头不见面,最后只剩泪蛋蛋!除非你小子上学有出息,跳出渔家门!”

娘说的是大实话。我们村里的女孩子,除非倒插门,还没有嫁本村人的先例。渔家人娶的媳妇十有八九都是附近乡镇穷家主儿的孩子。她们的爹娘图的是价值高昂的彩礼,嫁闺女简直跟做买卖差不多。

唉,今天我往船上搬渔具时,娘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像钢针一样扎心。

我和爹用力把船推下水,扯起帆向河口行驶。坐在船头,我茫然地盯着倒退的河岸,满脑子都是秀芝的影子。

渤海西部一带的风有“早西、晚东、夜转南”的规律。早晨,西风正劲,这时下海一帆风顺。爹熟练地操着帆,船如离弦的箭快速驶向徒骇河下游的套儿河,又从套儿河口驶进渤海。像我们这样的小型木帆船从不敢到深海捕鱼,一般只停留在套儿河入海口及洼拉沟、弯弯沟入海口一带下网。而水生家的机器船则可以往深海里去一些。机器船速度就是快,我们同时起航,到套儿河入海口时,早已不见他家船的踪迹。

我记得小时候跟爹在套儿河捕过一次开凌梭。黎明时分下的涨潮网,正赶上鱼群上溯,不到半日就满载而归,还没来得及到渤海,根本算不上出海。这次不同,从谷雨到夏至那段“一网金、一网银”的黄金渔季已经结束,为了增加捕获量,我们必须将船尽量驶入海中,远离陆地。

正值雨季,套儿河水势盛大,河水和海水搅在一起,激流滚荡,发出隆隆的响声,入海口左岸附近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从旋涡旁驶过时,爹反复叮嘱我:“进靠右,回靠左。一定记准喽,这是规矩,莫出差错。”

我点点头。

我们打鱼人家是有很多规矩的,自古使然,必须遵守,一点儿违拗不得。比如,在船上碗和鞋都不能倒扣,那样做象征翻船,是大忌;吃饭时筷子不能横放在碗上,那样做象征搁浅,也是大忌;还有解手一定得在船尾,绝不能到船头,否则象征晦气临头,没有收获,一样是大忌……

常年使船的人,都练就了一手硬功夫,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星,来定方位;一辈子行船的老船家,大多能够预测海上天气;还有更厉害的,从海底取出一点泥沙放嘴里尝一尝,就能判断船行驶到哪个位置、下面出什么海货。

爹出海,一般依靠一台收音机判断天气。那时候当地渔政部门每天都要发布两次天气预报,不过,并不十分准确。

出了河口,借着西风,我们的船一路向东行驶。这时已是上午八点左右,右边的陆地已经成了一条线,前后和左侧都是碧蓝碧蓝的大海,太阳照在不断涌动的波浪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我们的船一直向东,驶过抛尖河、顺江沟,不久就来到洼拉沟外海。洼拉沟是潮河入海口,沟内河汊纵横,其中的一支沟、二支沟是天然避风港,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在那里躲藏。洼拉沟离弯弯沟也比较近,从弯弯沟上去不到十里水路,有个海铺,一般情况下我们渔船都到那里卸货、交易。成百上千的渔船涌进弯弯沟铺卸货,场面十分震撼。

爹选了一片海域把船停下,在那里下了三张网,口冲着大海方向,这叫“涨潮网”,一般要网狗杠、鲳鱼、鳎犸、快鱼等。如果下的是 网,就能捕到毛虾、白虾、蛐虾子。那时候螃蟹、海龟、爬虾是不值钱的,因为没有人愿意吃。

下完网,无事可干,爹就教我一些捕鱼的知识,还跟我说关于某些鱼类的趣事。

“狗杠这货什么都吃,春季出生就到河口底部寻小鱼小虾吃,身体长得极快,一年能长到一尺左右。秋后钻进淤泥里越冬,第二年春天产子后即死亡。”

“为什么只能活一年?”其实早听娘讲过这个故事,为讨爹的欢喜,我故意问了一句。

“因为这货可傲性哩,它曾四处夸耀:一年长一尺,十年长一丈,一百年赶上大龙王!一众水族听了,赶紧报告东海龙王。龙王爷一听,勃然大怒,这狗杠胆大包天,竟然想赶上我,岂有此理!它不是能长吗,我就叫它一年一死!从那以后,这货的寿命变成了一年。”

爹不善言辞,说完这段就坐在船头吸烟,陷入沉默。

中午时分,早早吃过午饭,我们趁着潮水最盛的时候收了网。三只网网了很多鱼,有鲈子、狗杠、鳎犸、青鳞、白眼等,还有少量紫蟹和对虾,爹估摸估摸数量,约有三四百斤,不算多也不算少。把鱼拖进船舱,浓烈的鱼腥气引来了远处的一群海鸟在船上方不停盘旋、鸣叫,有的甚至朝着船俯冲,意欲“虎口夺食”,都被我挥动着抢网柄赶跑了。

爹重新扯起帆,驾着船继续向东行驶,想尽快赶到弯弯沟铺去卸货,如果耽误了时间,客户散去,那就赔大了。

弯弯沟传说是一条长虫精变成的,因触犯天条,被天兵天将镇压在这里,形状果然是弯弯曲曲的。从入海口到海铺有一座灯塔、三座导航岸标,海铺很容易找到。临近弯弯沟口,就见有上百条大大小小的船云集而来,都是上海铺送货的。因为满载,每条船吃水都很深。货物中最多的要数毛虾和白虾,装进大鱼筐堆在船舱里,颜色雪白,被中午的阳光一照,银光闪闪,分外喜人。

到了弯弯沟铺,船方靠岸,就有专管装卸的人来卸货。那些人晒得和船上人一样,皮肤黝黑,肩上搭块脏兮兮的破毛巾不停地擦汗。他们将一筐筐鱼虾背上岸,装在地排车或者手推车上,运到不远处的加工厂加工或者晒货场上去晾晒。像我们这样的散客,一般就在船上等着,主顾到了,精挑细选一番,然后议定价钱,便分拣装筐,运到收购站过秤交款,由收购站代收渔业税。

那天有一个刚开饭店的青年主顾看中了舱里的鱼,一船货卖了二百多元钱。爹高兴得很,决定带我到海铺转一圈,然后吃饭住宿,第二天清早再出海。

当时的弯弯沟铺盛极一时。我平生第一次来,才知道这里又叫海防办事处,只有一条长长的主街,两旁建有哨所、税务分局、粮所、卫生所、信贷所、气象站、邮电局、招待所、水产公司等,靠近码头还有一个小型造船厂。街上来来往往走着的人摩肩接踵,陌生的脸孔上无不显露着好奇、兴奋的神色。卖各种小玩意儿的摊位应有尽有,一眼望不到头,每天少说也有上万人在此会集。这里是生意人、冒险家、暴发户的乐园,角角落落都演绎着铺天盖地的热闹、繁华,但空气里也不断冒出难以遮掩的空虚、浮躁。

我和爹转完一圈回来时,正碰到关山哥领着水生在逛街。原来他们捕获了大约一千多斤水清米,卖给水产公司,得了个好价钱。爷儿俩脸上洋溢着笑,一前一后地走着。

“叔,亮子,晚上我弄俩下酒菜,咱们到渔业队的宿舍喝点儿。”

爹脸上也挂上笑,满口答应着。

晚上,我们和十几个参加海防办事处渔业队的本村人聚在一起,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喝着当地产的“军马场”散酒,边说边吃边喝。很多人脱光上衣,赤膊划拳,颇具一种我们“结义村”人特有的豪迈之气。

我和水生坐在角落里只吃菜,不喝酒,听着大人们天南地北胡吹乱侃。他们笑,我们俩也跟着笑。有时候我出来方便,发现远处码头上仍然灯火通明,有很多准备出海的船正在装淡水、补充柴油、整理渔具。那些身影一会儿被灯光拉长,一会儿又被压扁,像海里的鬼魅一样。

我和水生、秀芝自小一块儿玩大,又同班上学,彼此感情深厚。

趁一块儿出来方便时,我悄悄问水生今后有什么打算。

“学上不成,当渔民呗。还能有什么打算?”水生叹口气。

我们两个来到弯弯沟大堤上,抬头望着遥远的闪烁不定的星光。

水生突然语气肯定地说:“亮子,你应该去复读!”

“为什么?”

“我知道,”水生加重了语气,“你高一成绩班里拔尖,可上高二时,二妮因为她姐姐家出事辍学,从那以后你成绩就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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