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
作者: 李永兵1
卡拉哈河切断了所有退路。河边的苍耳、苔麸、车前草和椰子树,都变得恶毒起来。
卡萨布兰卡小镇背后是封锁线,马路上巡逻着穿土黄色迷彩、手里端着上了膛的AK-47的黑人士兵。所有企图逃出隔离区的人,都是活靶子。
香山在院子里数着无花果树上的乌鸦,不时朝河边观望。
埃塞俄比亚姑娘艾莉跑来告诉香山,Amigos,Nobien(西语:朋友,不好了)。
艾莉一边说,一边笑。
香山出了院子,看到平平在对着天空射箭。
平平嘴里叼着香烟,站在非洲旱季的太阳下,举起用芒果树枝做的弓。尼龙线做的弦绷得很紧,一支支箭射向天空。平平嘴里发出“噼噼”的声音。
平平。香山喊道。
平平没有回头。
艾莉把平平射出去的箭捡了起来。
我要射掉太阳。平平眯眼看着太阳,很认真地说。
艾莉把平平的箭扔在旁边的狗尾草丛里,远远地看着他们。
艾莉十岁了,是营地雇来打扫卫生的。艾莉的腿有点瘸,跑起路来一颠一颠的。这孩子挺机灵,就是总喜欢用水笔在集装箱上写Madrid(马德里),或者其他字母。弄得身上也脏兮兮的,看起来很邋遢。香山经常送些衣服和鞋子给她。
香山摘下平平嘴里的香烟。
哥,我要射掉太阳!平平还没有收起他的弓箭。
门口来取水的黑人小孩扶着院子门看他们,露出很白的牙齿。营区的工人都躲在铁皮集装箱里,窗户上露出很多双眼睛。
自从平平表现异常,营地的人都说他抑郁了。香山负责照顾他。
平平的身上斜挎着一篓子箭。他取出一支,箭头上用红色尼龙线绑着纸条。
平平站直了身体,双腿跨开,蹬起马步,眯着一只眼睛瞄着河岸。拉开弦,弓一点点弯曲,弓背上的树皮一丝一丝地开了裂,发出“吱吱”的声音。
写的什么?香山上前伸手想拿下纸条看看。
我要射掉太阳。平平的身体让了让,没让香山碰到他的弓箭。
平平!香山提高了声音。
香山的心情糟透了。最近营地状况紧张,食物和药品都很吃紧,给平平的药都不够一周了。平平是他带到非洲来的,他必须把他带回去,但不能是神志不清的平平,更不能是一具尸体。
可是他控制不了平平,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平平已经不听香山的了。
一支箭擦过香山的头,射向天空,向河里落去。河水流速很快,箭头落入水里,被卷起,漂荡,最终看不到一丝痕迹。
埃博拉病毒还没有传播到卡萨布兰卡的时候,香山就觉得平平有问题了。
营地的经理开会说一定要封锁消息,不许随意讨论埃博拉病毒,不许造谣和传谣,更不能让家人知道。
平平那时候就在营地的大楼里上蹿下跳,说埃博拉病毒已经到了岛上,卡萨布兰卡已经死了很多人。
经理让香山找平平谈话。
我要回家。香山还没开口,平平就说话了。
没有办法回家。香山坐在集装箱做的宿舍里看着平平。
我可以自己花钱坐飞机。平平在宿舍里低头忙着收拾包裹。
飞机已经停飞了。香山瞪着平平。
那我就坐汽车。平平背着包准备出门。
你疯了!这是海岛,我们是没有办法出去的。香山拽住平平行李箱的拖柄吼道。
不要你管!平平推搡着香山。
香山退了两步,站稳了,然后突然冲上去,扭住平平的胳膊,往他背后一扳,脚蹬住平平的腿关节。
平平膝盖一曲,单膝跪在地上。平平回头,想咬香山。香山捏住平平上下颌的连接处。平平张着嘴,痛得直哼哼,眼泪都出来了。
平平回头瞪着香山。
香山松手了。
平平扔下包裹,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他的哭声引来不少黑人围观。
香山把平平拖回宿舍,锁上门,跟经理汇报。
那就锁上吧!经理说。
锁了一天,平平没有了动静。香山有些怕,一直守在门口,后来开了门。
平平躺在地上,没有理睬香山。平平在看一沓照片,一边看,一边不时呵呵地笑。
外面一阵吵闹。平平起身扶着钢筋焊接的窗户看热闹,两个中国人扶着一个黑人孩子进了不远处的医务室。
你看,又要死人了,该死的埃博拉!平平又来劲了。
香山朝经理办公室瞧了瞧,“哐”的一声又把门锁上了。
后来平平就喜欢在院子里转悠。在经理楼下,嘴里叼着香烟,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他的屁股摇晃着,撒尿在地上写字——有时候是“8”,有时候淋成“6”。
工地上的人都听说平平的脑子被吓坏了。
香山要拉平平回宿舍。平平挣脱了香山,他要到河边去。
我的箭。他望着河岸自说自话。他不理睬香山。
艾莉也跟着一起去了。艾莉看着平平,大声且很有节奏地喊着,Amigos,Amigos(朋友)!像是在唱歌。
卡拉哈河是卡萨布兰卡最宽的河,也是小镇的边界线。河岸那边是巴塔,也有可能叫宝塔,香山不清楚,也看不清对面。
到河边要穿过一片灌木。
苍耳的果实粘在香山纯棉料子的短裤上,长满尖刺的苍耳在香山的腿上划出了几道口子,汗水把口子腌得很疼。
平平在前面走,艾莉已经跟不上了。
河边都是石头。水流很急,但是没有波浪。平平看着河岸那边,眼泪流下来了。
大河!平平大喊道。脸上挤满了喜悦。
香山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平平的一举一动。他没办法时时刻刻捆住他,但是可以看住他。香山不知道平平会不会跳到河里去。
香山瞄着平平,点了一支烟。蓝色的烟雾很快就消失了,只有烟灰在风里飘散。
平平坐在一块石头上,朝河里丢着石子。一块木板从上游漂来,引起了平平的注意。他突然站起来,朝河里跑去。
Amigos,Amigos(朋友)!艾莉拍着手大喊大叫。
平平!香山喊了一声,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平平就回来了。平平又坐在那块石头上,朝河里射箭。他想射中那块河水里漂浮的木板。
箭很快就射完了,平平把箭都射到河里。河水卷着箭上下起伏,向下游漂去。平平一直望着河里的箭,直到再也看不见。
平平发了会儿呆,又弯下腰,捡起石头朝河里丢。
远处又漂来一个东西,黑乎乎的,在水面沉沉浮浮。有些远,香山也搞不清那是什么。
河水无声地流淌着。河面像一块幕布,一片灰色,香山仿佛看到了河面泛起点点的雪花。
2
诺耶。香山喃喃自语。
香山又想起了少女多西·诺耶。
诺耶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会做生意,她把卡萨布兰卡镇上的旧衣服收来清洗干净再卖给工地上的工人。这生意还不错,一天能挣一万多西非法郎。可是旧衣服上有病毒。
那时候邻国的埃博拉病毒已经铺天盖地了。
诺耶洗衣服都是到营地大院里来打水,经常和香山说笑。诺耶会几句中国话。
诺耶是马里姑娘。
十七岁的诺耶每次打水都是把水顶在头顶。真是厉害。他心里暗暗想。
他不知道诺耶为什么喜欢他。他在国内已经有了老婆,他告诉过诺耶。诺耶说,有老婆很好。
他们经常在河边约会。
他后来调走了。他走时没有跟诺耶打招呼,他是悄悄走的。他预感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诺耶了。没想到诺耶会来找他,一次又一次。诺耶就站在院子门口朝里面张望。诺耶摸着她的肚子。她怀孕了。
后来诺耶又来了几次,都没他的消息。
大家都以为诺耶还会来找他,但是后来再也没见她来。平平告诉他,也许诺耶没有怀孕,或许真的是虚惊一场。
也许吧!
再后来卡萨布兰卡也出现了埃博拉病毒。营地被征用了,变成了抵抗埃博拉病毒的阵地。作为公司的翻译,香山被征调做了志愿者。
一起成为志愿者的还有平平。香山去找平平,平平刚开始不答应,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又同意了。
能走的人早就走了。
他和平平虽然被称为志愿者,但每天从事的工作就是埋葬尸体。一开始葬礼都是由死者家族办理,但是卡萨布兰卡的葬礼隆重得几近奢华,参加葬礼的人不但多,还要和尸体接触,很容易传染病毒。现在的葬礼都是由志愿者完成。有些没有家人的,也就只能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埋葬。
卡萨布兰卡的雨季还没有来临,炎热的日子里掩埋尸体是件痛苦的事。尸体很容易腐烂。
他在隔离区又看到了诺耶。她躺在白色的担架上。他不相信会这样,走近一看,居然真的是诺耶。她的肚子已经鼓得很明显了。
她的肚子里是他的孩子。
医务人员叫他把诺耶抬走埋了。他指着还有呼吸的诺耶解释说,她还没死。
那个医务人员跟着另一个病人进了集装箱改装的病房,回头招呼其他的志愿者把诺耶抬走。
他连忙叫来平平把诺耶抬走了。
诺耶没有死,她还有一口气,要是被别人抬走了,说不定还没断气就会被埋葬。
病毒的范围在扩大,病人越来越多。
感染者只能躺在帐篷里或集装箱外面。
诺耶躺在外面。这是重症患者,虽然还有些生命迹象,不过已经无法救活了。重症病人们七窍流血,内脏腐坏,他们不停地咳嗽,几乎要把腐坏的内脏组织吐出来。
诺耶看到了香山,厚厚的嘴唇翕动着,最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脸上掠过一抹神秘。他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诺耶已经快不行了。他还记得诺耶来工地打水的情景。
那时候,他放一曲《月亮之上》,诺耶扭动着健硕的身体跳起来,她坚挺的胸脯、翘起的臀部欢快地晃动着。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而现在,她没有了一丝清纯的气息。她的肚子鼓着,里面的小生命艰难地呼吸着,也许早就死了。
他不知道。
起风了。是河风。风把卡拉哈河水推向岸边,泛起一层一层的白浪。
他们要经过这片灌木丛然后走进热带雨林的深处。这里有熟悉的清爽河风。
他感觉不到风。他们抬着诺耶已经走得很远。他们穿着防护服,整个人包得很严实。他身上一直大汗淋漓。
他实在走不动了,示意平平在河滩上歇会儿。这里很平坦,把担架放在这里,对诺耶,对他们都好。平平很不情愿。
旱季的太阳很毒,但是他们和诺耶暂时可以喘口气了。
他看了诺耶一眼,又看着卡拉哈河岸。他觉得诺耶一直在盯着他。
他拿起水壶,走向诺耶。他往诺耶脸上浇了些水,仿佛她是一朵即将枯死的花朵。她的唇已经干裂了。虽然路途上他和平平一直轮流给她浇水,没想到还是会这样,卡萨布兰卡的太阳太厉害了。
还好,过了四点太阳会慢慢退去热量。
晚风来了。
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诺耶。她黑黑的脸庞有了褶皱,眼睛紧闭,她可能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了。
诺耶不再像一个少女,而像一个老人。她的胸腔干瘪,消瘦,已经没救了。
医生说诺耶在被埋葬的路上就会断气。
诺耶还活着。
他们要继续前行了。他步子迈得很沉重。
走快了,诺耶很快就会被埋掉;慢了,天一黑,热带雨林里的蟒蛇、野狗、野猪都会出来。
他的脚步有些乱。还没有到热带雨林的边缘,就飞来一群乌鸦,尖叫着,在他们头顶盘旋。
他看了看他的诺耶。他以为她断气了。
诺耶微睁着眼睛。
也许是乌鸦的叫声把她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