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耳朵
作者: 靳雪明1
一觉醒来,张聂耿发现自己的两只耳朵都不见了。
张聂耿努力回想着前因后果,却得不出个所以然。双手捂住耳朵曾经生存的地方,如今,那里一马平川,啥也没有了。
事情就发生在几分钟前。张聂耿刚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卧室里的奶油风云朵吸顶灯。这是妻子马丽喜欢的类型。装修时他极力争辩,说奶油云朵灯小家子气,像一个不成熟的男人。马丽的声音飞速冲进他的耳朵里,就你的智商,还成熟男人,早就跟不上时代了。这叫耳目一新。
此时,云朵灯犹如漂浮在幽暗里的一朵白色浪花。房间里安宁静谧,就连晚上那些窸窸窣窣的啮齿类动物此刻也没了动静。
张聂耿转了一下头,看见一缕阳光从厚重的窗帘后面迫不及待地挤进来,窥探着房间里的一切。张聂耿没有看闹钟,他知道,它是个听话又忠于职守的家伙。差一秒,它也不会开口。时间一到,它会立即扯开喉咙喊他起床,丝毫不留情面。看情形,他是提前醒来了,那就多躺一会儿。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每一天,只要从躺着的姿势变换成站立或坐着的姿势,他的大脑和四肢就不会再停止下来了。这是个多么美妙的时刻,啥也不用想。每天他被时间牵着鼻子走,这一刻他能牵着时间走。他想象着牵着一头牛悠然漫步的感觉,真是不错。然而他很清楚,他不过是一只冬眠的蚯蚓,似乎已经感知到了春天的气息,只等春雷一声炸响,便不得不从深土里钻出来耕耘。
张聂耿翻了一下身,真就像蚯蚓一样蜷缩起来。他想听听窗外梧桐树上那两只麻雀的叫声。春天的时候,两只麻雀飞来,在梧桐树上搭窝,安下它们的家。它们每天忙碌着飞进飞出,捉虫子喂养几只张着嘴巴讨要食物的小麻雀。而每天早上听这两只老麻雀的叫声,似乎成了张聂耿的习惯。两只老麻雀的叫声能让他得到一些心理平衡,能让他浮躁的心安宁一些。
是的,谁的日子容易呀,就连麻雀都要早起捉虫子喂小麻雀。张聂耿不羡慕小孩子。小孩子从在妈妈肚子里时就要接受胎教,出生后,被父母亲不停地灌输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从来没有几个人告诉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当然张聂耿知道,如果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需要自身资本足够才行。张聂耿其实最羡慕的还是那几只小麻雀,每天睁开眼,甚至不用睁眼,只要张开嘴大声叫唤,食物就会送到嘴边。不用拉开窗帘,如此真实的画面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当然,张聂耿清楚,对于人这种高等动物来说,这一切都是多么不现实。
张聂耿叹口气,却没有捕捉到麻雀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的叫声。搬家了?昨天还看到两只老麻雀在喂食呢。张聂耿有些疑惑,连忙翻身下床,走到窗户边,唰的一下拉开窗帘。瞬间,阳光明目张胆地闯入,眼前的景物一时缭乱起来。张聂耿眯了一下眼,定睛一看,两只老麻雀正站在梧桐枝头张着嘴。麻雀的语言太过熟悉,然而他什么也没听到。张聂耿有些诧异,是他聋了,还是麻雀哑了?似乎这两种都不太可能。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是他拉开窗帘的方式不对?张聂耿犹豫了一下,重新将窗帘拉上,房间瞬时跌进黑暗中。他停顿了片刻,双手轻轻地拉开窗帘。阳光有些不耐烦地闯进来,成了不速之客。
仍旧是一片寂静。
张聂耿觉得有些诡异,似乎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脑子里还是一片懵懂。这时,卧室门被粗暴推开,马丽一阵风似的进来了。
马丽的上下嘴唇快速碰撞在一起,像两片薄薄的刀片。马丽说话语速快、节奏强,张聂耿早就领教了。只是她的嘴唇并没有停止碰撞,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你什么时候学会演哑剧的?看着老婆滑稽的样子,张聂耿忍不住笑起来。
马丽愣了一下。突然间,马丽发现了什么,捂住张大的嘴巴,指着张聂耿的耳朵。张聂耿疑惑地伸手摸向耳朵,却摸了一个寂寞。
耳朵不见了!
张聂耿慌乱起来,大脑一下子成了空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又一次伸手摸向脸颊两侧,仍然空空如也。张聂耿不敢相信,整个人腾地跳起来,跳到镜子前。镜子中,原本耳朵所在的位置光滑细腻,丝毫感觉不到耳朵存在过的痕迹。这究竟怎么回事?昨天临睡前还好好的。
是的,昨天晚上隔壁那对小夫妻又吵架了。争论的焦点还是那么简单,谁做饭谁洗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张聂耿摇着头叹息。他曾多次埋怨家里的隔音条件太差。当时装修为了省钱,马丽用了劣质的隔音材料。张聂耿又一次提出反对意见时,马丽一句话将他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有本事你张聂耿给我弄个正科夫人当当。那时,马丽一边拖地,一边又在喋喋不休地絮叨着。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副科当了十年,也该挪挪位置了。马丽说,这次说什么也要努力争取一回,要不,我都抬不起头来。近段时间来,马丽复读机一样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他恨不得立即拆卸了耳朵,以屏蔽马丽粗暴的质问。
这次是他进黄庄煤矿后,他所在的科室第四次正科人事变动。刚开始几年,他还是普通职员,正科的位置想都不敢想,只是远远地羡慕着几个候选人。他心里琢磨,什么时候能谋一个副科的位置。在马丽不停地督促下,他努力进取,没两年还真坐上了副科的位置。他终于有机会偷偷地觊觎一下那个正科的座位。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坐在那张代表正科级别的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的感觉,飘飘然,陶醉得很。
接下来的两次人事变动,张聂耿不是没有争取过。他请同事们吃饭,以求获得更多的支持。他去矿领导那里走动,领导告诉他,不要着急,你是老同志,更应该高风亮节一点。最后,都以不了了之告终。他不清楚是工作上做得不到位,还是自己运气不佳。因为一次是空降一位正科,一次是一位不如自己的竞争对手上位。
他原本就不是个喜欢争权夺利的人。大学时候,别的同学都在争优入党,争当班干部,他就一门心思地学习专业课,写论文,答辩,每年他都能拿到国家奖学金,最次也是校级奖学金。如果进单位前稍微走走门路,进单位也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科员。虽然后来在马丽的撺掇下,他内心燃起了熊熊烈火,然而时至今日,张聂耿也厌倦了,不想再费心费力去讨好哪个。尤其是这次人事调整,有两个劲敌:一位是副矿长的外甥赵林,一位是另一个副科长申虎。申虎可是一位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的人物。张聂耿一点底气都没有。
不过张聂耿却挡不住马丽想当正科夫人的念头。对于正科夫人,她有着近乎变态的执念。马丽在一家朋友开的品牌服装店上班,上班时间相对来说比较宽松。见惯了有权有势人的做派,马丽对张聂耿的要求也水涨船高,时时督促他在官道上再前进一步。张聂耿几次想跟马丽坦白他的想法,但只要他的话语里稍微流露出那么一点点懈怠的苗头,马丽就会给那苗头泼上一瓢冷水。
不,不是一瓢,是一大盆。
张聂耿最害怕马丽发狠。马丽会采取冷战的方式,十天半个月不跟他说一句话。她就躺在他的身侧,裸露的肌肤雪白,散发着水蜜桃般迷人的味道。他只能默默地按捺下身体里蓬勃燃烧的火焰。这让他无法忍受。儿子也跟马丽结成统一战线,共同把他冷落起来。每次听到马丽发狠叨叨,张聂耿只敢在心里回怼几句,烦不烦啊!烦不烦啊!天天反过来倒过去这么几句。你以为我不想争取啊,问题是争取不上。心里怼着,表面上还得诚惶诚恐地点头,表示赞成。
惹不起就躲,张聂耿打着哈哈,用棉球塞住耳朵。他想,要是没有耳朵就好了。以后,棉球就成了他抵御外界干扰的最佳方式。
2
张聂耿怎么也没想到,耳朵竟然消失不见了。虽然这个念头时常在张聂耿脑子里盘旋,但当所有的声音真的都消失不见,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时,张聂耿一时还不习惯。
怎么办?上班时间马上就到了,张聂耿可不想让自己顶着一个光溜溜没有耳朵的脑袋出门,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张聂耿急得团团转,他曾经想过摘掉耳朵,但耳朵以这样一种方式消失还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他的想法是能有一双跟猪八戒一样的大耳朵就好了,需要的时候伸展开来,不需要时耳朵就折叠起来,屏蔽掉一切声音。
当然,他也只是想一想。有一天,他真有了一对大耳朵,肯定会被当成怪物一样对待。张聂耿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能怎么办?找啊!马丽嚷嚷着。张聂耿只看到马丽的上下嘴唇张张合合。
早饭可以不吃,但绝对不能迟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出现任何差池。马丽嘴里快速地吐着莲花,也不管张聂耿能不能听见。她几步奔向大床,拿起枕头开始抖搂。张聂耿不敢怠慢,也赶紧奔过去,同马丽一同寻找。两只棉球滚落在两边,像一对意见不合的夫妻。夫妻俩将被子掀起来抖搂,也没有发现耳朵。他们不甘心,认真抚平被子的每一个褶皱,试图在里面找到耳朵。
结果依旧是失望。
马丽急得团团转,眼睛到处搜寻。床下面。马丽说。看马丽的架势,张聂耿明白,马丽要搬动厚重的木板床。张聂耿渐渐冷静下来,心里莫名蹦出一句话,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也许老天知晓他的心意,想让他清清静静地过一段时间。也许只有几天时间,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极好的。张聂耿心虚地瞟了一眼马丽,假如让马丽听到他脑子里蹦出的那句话,后果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也不算过。张聂耿平静了许多,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七点半。来不及了,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张聂耿知道,他此刻只有用这个理由搪塞过去。马丽有些气急败坏,瞥了一眼闹钟,无奈地掏出手机,发给张聂耿一条信息:你去上班,我留下来继续找。张聂耿有点小窃喜。这次不是闹钟玩忽职守。他的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浅笑。
来不及吃早餐了,张聂耿夺门而出。临出门前,张聂耿扯下挂在墙上的遮阳帽戴在头上,并往下拽拽,试图遮住光秃秃的耳朵部位。他照了一下镜子。不行,还是隐约能看到光秃秃的侧脸。他又冲回卧室,快速翻出一件连帽卫衣穿在身上,将帽子拉起,扣在头上。模样十分奇怪,却是最好的遮掩办法。
坐在公交车上,整个世界像按了静音键,一片静谧,好像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一个人。他能感觉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忐忑的心跳。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
张聂耿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像一条条毛毛虫在蠕动。他不敢摘下帽子。看着身边那些人上下翻飞的嘴唇,他突然就有想笑的冲动。他庆幸自己听不到那些聒噪的声音。这一刻世界好像只属于他一个人。
这样的感觉,真好。
但张聂耿很快就觉得难受起来。整个车厢像一个蒸笼,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也许是没有了听觉,嗅觉比平时灵敏了许多,他竟然闻到了周围好些人不同的体味。
张聂耿想摘下帽子晾一晾,不过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知道,一旦他摘下帽子,他那光溜溜没有耳朵的脑袋,一时间肯定会成为人们眼光的聚焦点。抖音里正缺少这种令人感兴趣的视频,他不想成为动物园里的某一种让人围观的动物。
正前方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张聂耿一下紧张起来。那张熟悉的脸绽开笑容盯着张聂耿,嘴唇张张合合说着什么。张聂耿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根据以往的经验,张聂耿熟悉他打招呼的套路。上班呢,真巧,又遇到了。这鬼天气,刚入夏,就这么热。他仔细观察那人的口型,等那人的嘴巴合起来两秒钟,立刻回答说,是啊,这鬼天气,这么热。车上拥挤,那人礼貌性地嗯一声不再言语。他悄悄呼出一口气,身上的卫衣因为紧张湿透了。
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五分钟。一走进办公室,就看见科员小李和小刘头碰在一起窃窃私语,旁边还有其他两组人悄悄私语。张聂耿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原来的正科升迁高就,单位里要提拔新正科,这是眼下冲上单位热搜榜的消息。几个候选人分别有自己支持的团队。小李和小刘平时跟他走得近一些,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支持者。单位的气氛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赵林仍旧云淡风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申虎隔三岔五请同事吃饭唱歌,张聂耿居然也在被邀请的范围之中。张聂耿苦笑,这不是没把他张聂耿放在眼里吗?
张聂耿没有动,小李和小刘都替他着急起来。耿哥,你也去请人吃饭唱歌。小李恨不得自己替他去张罗。算了,不争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别呀,耿哥,论资历论能力都该轮着你了。张聂耿摇摇头,在明知道不敌的情况下去硬拼,那就是智商有问题了。
张聂耿趁着他们不注意,悄悄溜到自己办公桌前。刚要落座,小李转头看见了他,跟他打招呼。有了公交车上打招呼的经验,再按照往常打招呼的习惯,张聂耿回了一句。小李又说了一句。张聂耿有些手足无措,唇语他可是不懂的。简单的还能应付一下,复杂一些,他不敢想下去。他感觉额头和背上有汗液冒出来。他不知道小李说的什么,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尴尬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朝小李一举,我去接水。说完一溜烟跑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