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的药丸

作者: 许牧

所述之事皆是在室内监控摄像头被蒙住以前录制的内容。时间是8月31日下午3点零6分至3点45分。这是个礼拜天。地点是在我家的客厅。朋友指着回放画面,问我:“你不出门时就这副德行?”我看着屏幕里四肢僵硬、蓬头垢面的自己,果断告诉他:“是的,就这副鸟样。”我踩着拖鞋,两只脚的脚后跟全部暴露在拖鞋外面。从卧室移动到客厅的过程中,鞋底丝毫未离开过地面,走路姿势宛如着陆后不停扭动的海豹。

如果不是丢了东西,我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细致入微地观察自己。镜头下的那个我陌生又可笑。戈尔巴乔夫到电影院观看《再见列宁》,看见由他本人饰演的戈尔巴乔夫,或许也会有相同的感受。

监控摄像头安装于去年年初,安在入户门的玄关柜上,从那个位置看,除了东北角的书柜区域,客厅全景一览无余,几乎没有视野盲区。那时,朋友将他们家的狗产下的幼崽送给我,两个月大的博美犬。监控的存在,就是为了在我外出工作时能够随时了解家中状况。小家伙未经调教,举止不羁,咬痕遍布家具表面,连地毯和插线板的外皮也没能幸免。稍有动静,它便应声咿咿叫着,不绝如缕,又如呦呦鹿鸣。邻居为此到物业投诉过无数次。我不舍得给它戴上嘴套,它实在太小了,无奈只好送人。监控随之荒废,成了摆设。

朋友问我,监控录像中,我从书架上取下的是什么书。他注意到画面右上角的时间跳动至3点零8分时,我两手空空地进入了监控死角。半分钟后,手里多出了一本书。

我说:“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一本乌托邦小说。”

朋友说:“我听说车尔尼雪夫斯基研究过黑格尔哲学。”

我说:“是吗?这我还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仅用了四个月时间就完成了这本书的创作,还是在狱中,便买来阅读。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网格本’,我已经读到了三分之二。小说远超我的期待。”

“你知道的,俄国作家里,我更青睐契诃夫,作品中鲜有说教,读来也不费神,”他随即说道,“毕竟从文之前,他是个大夫。大夫更知晓如何关心患者——对于读者,也大同小异。”

他又向我推荐了乌利茨卡娅,推荐了她的《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和《雅科夫的梯子》。说从这位作家那里收获的惊喜,用过多溢美之词表示皆属累赘——他发出了简短有力的赞叹:“居然还有这样的俄罗斯文学!”

如果监控画面能像电视机那样,有声音伴随,那么这个时候就该听到从厨房岛台的水壶里冒出的沸水声。自然地,我拉开冰箱门的声音,从冰箱里取出药瓶时,药丸在瓶中“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以及接下来开窗通风的声音,通过监控屏幕是听不到的。岛台上放置的瓦楞纸箱尚未拆封,上面印着“专用雕塑泥”这几个红字,以及品牌名。

我盯着从箱子里取出的油泥许久,思索将它们制作成何种塑像。我想到了北山石刻,在幽暗昏黄的孔雀明王洞内,九百余尊精巧的佛像林立于窟龛,百鸟朝凤,共同瞻仰石窟中央巍峨庄严的主尊坐像。需以何种尺寸的油泥刮刀来描摹雕塑的身形眉眼,俱无定法。只有当油泥外层的透明塑料被徐徐揭下时,我才有了为缪斯女神塑像的冲动。她可以是九位缪斯当中司管音乐与抒情诗的欧忒尔珀,也可以是波林尼亚或塔莉亚,不一而足。乍现的灵感,创作者将其视作缪斯女神的降临。

水烧开了。杯子里面已经提早注入半杯沸水,监控画面里的我从冰箱里取出冰镇后的矿泉水,倒在杯子里,勾兑成适口的温度。那时,我思绪涣散,完全没注意到水早已从杯子里缓缓溢出,直至它顺着橱柜岩板台面的边沿流到我的脚上,我才战栗着从剧本的构思中抽离出来。我原本打算创作一出贝克特风格的戏剧。吞下瓶子中的红色药丸,随水服用,胶囊外壳在胃部逐渐溶解,舞台的红色幕布由此缓缓拉开。

吸引我向阳台走去的,是空气中弥散开来的隐隐约约的蔷薇花香。三月末,我在阳台的花盆里埋下花种,如今它们热烈盛开,将铸铁围栏盘绕成致密的、红色瀑布般的花墙。时而有蜜蜂光顾,我从未料想过它们竟能飞这么高。我家住在十九层。除了城市中心楼龄已久的老宅,像我居住的这类新建商品房,几乎都不是中规中矩的南北朝向,多有偏移。客厅阳台的朝向是北偏西30度左右,西山日暮,便是客厅一日中最亮堂的时刻。我将摇椅挪到阳台,躺在上面,馥郁的花香似乎有着静心安神的效果,手中的小说阅读到一百六十多页时,我昏昏欲睡,不久便梦到了舞台。

在主人公冗长的独白前,大段的文字交代了舞台的布景。在这幕戏中,场上人物全部置身在蓊郁的红色丛林当中。在红叶乌桕和朱蕉叶片相互交错的树荫下,男主角从一簇皎白的聚光灯中醒来。如何将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如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图案一样在舞台呈现,着实是道难题。对于众神而言,男主角是他们这个世界的闯入者。我并未给众神提供任何台词,并且舞台艺术又很难像银幕那样将错愕的神情放大,只能依靠角色的肢体和语言来表现。他恍然四顾,随后慢慢从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向丛林深处探索。他的步伐极慢,如同随时随地就要坠入事先布置好的陷阱里。他最终止步在祭台样式的建筑物前。他听见了风拂春水般荡漾着的风铃声。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透过猫眼,看见门外站着一男一女。我之前没见过他们。我在屋内吊着嗓子问他们是谁,并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隙。直至对方说是住在我家楼下的夫妇,我这才放心地将门完全敞开。从监控中也能够看到,在我的邀请下,他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看着有些拘谨。男人手扶坐垫边缘,女人则老老实实地将手放在大腿上,双双沉默不语,注视着我从倒水到将杯子递给他们的全部动作。其间,他们也向阳台的方向张望过,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女人用手指指点点,最后不动声色地朝她丈夫点头。

女人说:“不必这么客气。”我问他们:“你们是刚搬过来的吧,先前都没见过。”边说着,我边打量起这两人模样——穿着朴素,并不时髦。男人的上衣是山寨的奢侈品牌,能看到品牌字母明显拼写错误,下半身则是条涤纶长裤,有四五处勾丝的痕迹。我猜测那条裤子是他的睡裤。女人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看着略显肥大,与她的身材极不相称。贴近领口的地方泛着黄渍,不像是油渍。她的头发应该长时间没有清洗过,用皮筋扎着,打眼一瞧还算利落,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结成绺状的发丝,并隐隐散发着陈腐的油脂味。我不由得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是和我生活在同栋楼的住户。

女人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她问我:“最近您在夜里没听到婴儿的哭声吧?”我说:“偶尔能听到些,但不影响休息,不打紧,毕竟这栋楼隔音差。”她说:“那是我们家的宝宝,四个月大,白天哭晚上哭,怎么哄都不管用。您看我跟孩子他爸的黑眼圈,这段时间我俩从未睡安稳过。”正说着,男人自己起身往阳台那边走去。我问:“你们就是为此事来的吗?”女人终于说明了来意,说是我在阳台上种的花已经蔓延到了他们家,两人都对花粉过敏,并担心宝宝也会受影响,想同我协商将蔷薇从花盆里铲掉。我说:“这我做不了主。”她丈夫这时说话了:“您不是自己住吗?难不成还要跟其他人商量完再作决定吗?”我说:“你还知道我独居呢?”对方哑然。我接着说:“这件事我还真就没法定夺,这要问问花神芙罗拉。”

岑寂的舞台上,男主角在念完台词后踽踽独行,最终消失在丛林深处。灯光没有为观众提供任何有关他踪迹的指引,只在舞台的中央留下惨白的光圈。鼓风器运作起来,林风飒飒,间或有树叶飘落至观众席上。观众将它们捏在手中,是蔷薇的叶子,边缘排列着柔软的锯齿。上身赤裸的、皮肤涂抹灰色油彩的男演员从幕布后跑出,追赶着口中衔花的女子。这女子便是花神芙罗拉了。我梦见自己坐在三角画架前,那时我仍在佛罗伦萨,品读过长诗《吉奥斯特纳》后,有了为花神绘像的冲动,便日夜不休地绘制出一幅简稿。我在那幅画的右下角落款:波提切利,又在1943年将其烧毁。等梦境消散,西风神还在追着芙罗拉,下面的观众数着他们绕场的圈数,一圈又一圈,头晕目眩。须臾,演员们停在了舞台中央。观众这才注意到,红色丛林的布景已经在他们未曾留意的时刻从舞台撤走,取而代之的是满地蔷薇。在舞台上方绿色顶光的照射下,那些花的颜色看起来和黑色没有区别,像扮演西风神的男演员身上涂的黑黢黢的油彩。

我的蔷薇依然攀缘而生。我说它们是技艺娴熟的窃贼,丝毫不过分。它们竭力隐匿于我所在的世界,不断模仿所见之人的行为举止,亦步亦趋,宛如发挥着拟态能力的章鱼。它们来自无人问津的幽邃丛林,或者刚从花神芙罗拉的口中逃脱,探出恣意生长的枝蔓,钻入我视野的盲区。每根刺都是一只夙兴夜寐的眼睛,监视着他人陌生又新奇的生活。

它们爬进了邻居家的阳台。阳台破败不堪,四壁瓷砖的缝隙中满是尘土,两侧囤积的杂物虽然都用纸箱包装着,却东倒西歪,表面留着被雨淋过但尚未晾透的痕迹,看起来软塌塌的。围栏床里的婴儿娇细地哭啼,短促哭声如哨音,提醒着正在沙发上打盹儿的母亲,该喂奶了。没多久,孩子的哭声止住,女人却絮叨起来,说几年前在爱尔兰都柏林的半便士桥上,四只松鸦停憩桥头,首尾各两只,也可能仅有两只。在她走到桥中央时,方才在桥头看到的松鸦恰好飞至大桥尽头的石墩上。她驻留许久,直至立菲河幽蓝色的河面倒映出斑驳的灯光。她想着詹姆斯·乔伊斯是否也曾在某天的这个时刻在桥面走过。在艾比剧院,她观看了话剧《美好的日子》,又在都柏林邮政总局为自己寄去了一张印着风笛、哨笛与竖琴的黑白明信片。在明信片的另一面,她只写了地址,未附任何祝福的话语。回国后,这张明信片最终没有被她收到,取而代之的,是一封公司解除劳动关系的函件。

红色胶囊所包裹的药物颗粒已经完全被胃液溶解,并在机体内缓缓奏效。男演员从舞台上消失,又在下一幕中,站在简陋的林中木屋的门前。他在门前踯躅许久,默不作声,手指时而插进他那七八厘米长的黑棕色的头发里,将头发向后脑勺捋。将近三分钟的时间里,这名演员都处在零台词的状态。关于这段表演,剧本里也仅给他提供了八个字作为参考:在木屋前犹豫徘徊。

此次演出并非他的首演。先前的几次,关于这段话的诠释,男演员都赋予了不同的呈现方式。起初,他的肢体动作看起来明显生疏,甚至在踱步时出现手脚顺拐的情况,好在他很快就调整回来了。举手投足间,就像是不速的灵魂寄居到了陌生的躯体里一样。

这回他好多了。他的意念终于跟他的肉身得以匹配。他的动作先行于他的想法——那些动作都是毫不违和的、浑然天成的、自然而然的。可木屋的门还是没有被打开。观众已经等待得不耐烦了。他再度去叩屋门,这次没有起初那般小心翼翼,可能由两指变为三指或四指。观众们看不清远处舞台上他这无实物的表演。门不存在,自然也就没有产生相应的声响。倘若那道门存在的话,声音一定更加响亮、急促。

他听到了那扇门的后面逐渐响亮的小提琴声。我也听见了邻居家婴儿的哭声。没有任何防备,琴弦断了,在和谐的空气里割出一条裂痕,鲜红的浆液从伤口淌出,无法凝固,直至干涸,如同艺术家们日益消耗的灵感。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声音飘荡不定地在我耳边跳跃,近乎乐器演奏的声音。它用音符拼写成的语言告诉我,捷径是吞服下缪斯女神恩赐的药丸。

婴儿的哭声不止。这是一种该如何用语言来形容的噪音?就好像你在美梦中跋涉,有位头戴鸭舌帽的男子凭空出现,拦住你的去路。那人诡计得逞般地从背后掏出写有场次和镜次的场记板。“啪”的一声,随着这人熟练地喊了句“咔”,你梦醒了。这段时间,我就持续处在这样的状态中。在我为舞台剧构思情景与台词时,那恼人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撕裂我双耳的鼓膜,在耳道中肆意穿梭,不分时间和场合。舞台上,木屋的门后,小提琴的琴弦断了,尖锐的断裂声跟婴儿骤然发出的尖锐的哭声如出一辙。

我决定下楼亲自跟新搬来的邻居谈谈。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为我开的门,这人并非楼下住户中的男主人,毕竟我见过男主人的模样,我有印象,他下颚突出,颧骨分明,眼皮耷拉,皮肤黢黑。可我现在看到的这人,脸白皙且肥嘟嘟的,眉眼虽跟那人有几分相像,但绝不是同一个人。男人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是我,略显错愕,求证般地静默地打量起来。几秒钟过去,他缓缓地开了口,问我:“怎么是您?”

我没想到他会用敬语。就相貌而言,我该是比他年轻的。被邀请到他们家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后,我就寻找起婴儿哭声的源头。我敢确定这里就是滋养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的温床。然而,整个房子异常安静,我只听得见男人脚踩拖鞋在地砖上“啪嗒啪嗒”行走的声音、水沸腾的声音、电水壶开关弹起的声音、打开茶叶包装袋时“刺啦刺啦”的声音、热水缓缓注入杯中的声音,并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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