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

作者: 芦俊达

梦里我追着风,风吹散了烦扰。我笑得合不拢嘴,笑声刺破了梦的泡沫。我醒了,却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我探出手,习惯性地去摸水杯,喝下两口,水润过喉咙,整个人清醒了不少。而梦醒了,就只剩无法逃避的现实。

这一年,我的生活彻底跌入谷底,要是用一部电影名来形容,我想《至暗时刻》最为贴切。尽管听上去有些浮夸,但它足以表达我的心情,焦虑、颓废,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

我划开手机屏幕,一条拍卖短信有些扎眼。它弹出来,像对全世界宣告,我是个失败者。市场风向一转,我的创业蓝图沦为废纸,股东纷纷撤资,前期投入打了水漂,银行把我抵押的车和房子一并收走,而我账户里为数不多的存款也用来遣散员工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欠了一屁股债。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祸不单行,女朋友为此和我大吵一架,提了分手;往日那些酒桌上称兄道弟的狐朋狗友,也统统成了缩头乌龟。现如今的我一无所有,只能暂时借住在朋友家,受人接济。

隔着房门,听得到屋外的鸟叫。时间尚早,千屿大概还没起。我把昨晚半夜收拾好的行李归拢在一起,仿佛时间也回到了从前——我躺在路边,喝得酩酊大醉,被闻讯赶来的千屿拖回了家。他摇摇晃晃地对我说,人被打趴下不要紧,就是怕躺在地上,还觉得挺舒服的,再也不愿意起来。

他说得对,这段时间我是挺舒服的,宅在家里,不愿出门,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我爱上了睡觉,喜欢哭,成天胡思乱想。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得久了,渐渐地,我开始害怕自己和千屿一样,一度抑郁。所以,我尝试和他多讲些话,什么都讲,哪怕是一些无聊又琐碎的生活细节。说到生活,有件事我倒是很好奇,千屿这个单身汉原本对厨艺一窍不通,可现如今却能炒得一手好菜,也不知是从哪偷师学艺的。我严加拷问,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是一个女人教的。可自打我认识他到现在,还从没听说他有过什么要好的女性朋友,更别提谈过一场恋爱。我再问他,他就岔开话题不愿再说。

今早,我正式向千屿告别,准备搬到市里一处偏僻的出租屋里。我跟千屿开玩笑说,一山难容二虎,这家里住了两个大男人,左邻右舍瞧我的眼神都怪异得很。他听后笑笑,问我之后住哪儿。我说租的,不大,一个人住够了。他又问我未来的打算。我杵在卧室门口,半天说不出话来。的确,以后的事我没想好,不过我清楚,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

千屿站在客厅斜对角,朝我身后的卧室望了望。那堆行李靠着墙,大包小裹的,好似铭刻了一段时光,也预示着别离。清晨的光透过洁白的窗帘照进来,千屿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黯淡。他点点头,没再挽留,只是叫我别急,说等吃过晚饭再走也不迟。

这座南方小城毗邻湖畔,当下季节,傍晚潮热退去,空气湿润且温凉。我们趁着晚霞千里,拦了一辆的士,前往远离城区的一处休闲餐厅。车载收音机不时混着杂音,正放着《南海姑娘》:穿着一件红色的纱笼,红得像她嘴上的槟榔。我摇下车窗,顺着路的尽头,望见无数金色的鳞片,闪着光,漫上湖岸。

餐厅建在湖边,水刚好没至落地窗的底沿,在脚边荡漾。酒过三巡,千屿端起高脚杯,抿了一口。他说,其实你的状况我都清楚,持续的情绪低落,伴有嗜睡,和我当年一样,只不过我的症状要更严重一些。我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还时常产生幻觉和幻听。夜晚一个人时,我甚至会有一种可怕的感觉。

他微微皱下眉,眼眸混着夜的深邃,那番痛苦的感觉似曾相识。

我问他究竟是什么感觉。他迟疑了一会儿,反问我有没有做过一种梦,就是整个人向下坠,揪着心,像坐过山车一样。我说大多数人都做过这种梦,但很快就醒了。他用力点点头,说,就是这种感觉,但不是真的做梦,人清醒着,却感觉一直向下坠,落不到底,也停不下来,折磨得人想用刀划自己,可刀早被我丢掉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又想从阳台跳下去,但家在二楼,跳下去最多只会崴脚。我气急败坏,便把绑在裤子上的皮带抽出来,系在客厅的吊灯上,想一了百了,结果却连人带灯摔到地上,撞得屁股生疼。也正因为感到痛了,我才慢慢冷静下来。

空气突然安静,湖水的颜色更深了一些。我举起杯子,杯身碰撞发出清脆的回响。我本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看向他,仿佛看见了自己。

我被剥夺一切的时候,也曾有过死的念头。

千屿的杯子空了,我想给他倒酒。他遮住杯口说,好了,我们换个话题,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到故事,我突然来了兴趣,问他要讲什么。

他说,是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那年七月,我丢了工作。同时丢的,还有一只苟延残喘的老猫。我抱它回家时,就已经预见到自己沦为臣奴的命运,所以我叫它“国王”,甘愿俯首称臣,照顾它吃喝拉撒,十年如一日。我年近三十时,它却老了,浑身黄中透白,不爱走动,成天趴在沙发一头,眯着眼朝窗外望。

我试图告诫它,外面很是拥挤,人被塞到格子间里,就像一台昼夜轰鸣的机器,忙着赶工,不曾停歇,自然也没它容身之处。可它不听,放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趁着夜深人静,钻出巴掌宽的窗户缝,从二楼偷偷越狱了。

窗沿粘着几撮猫毛,这是我认定它离家出走的唯一证据。我不敢相信一只快死的老猫,会纵身一跃,逃离它十年的容身之所。可我也听人说,猫要是老了,就会溜出家门,找个僻静的地方默默等死。只是,南方的盛夏与北方不同,气候潮湿闷热,让人无处可逃。人站在窗前,能远远地望见柏油路上飘浮的热浪。这样的天气,我只能猜到一种结局——国王还没找到它临终托付的地方,就被太阳晒死了。我不能容忍自己养的猫就这样死去,变成一坨干巴巴的尸体。于是,我下定决心,出门把它找回来。

房门刚被推开一条缝,屋外叫嚣的热气就往屋里钻。我犹豫了三秒,还是出了门。先是在小区院子里寻摸了半天,却连一根猫毛都没找到。于是,我又扩大范围,绕着小区外围的绿化带兜了几个来回,结果同样一无所获。没办法,我只好像没头苍蝇似的,沿着环湖步道,一路向北。

向北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寻到了国王的踪迹,而是归结于一种感觉。北上的路是一片坦途,环湖步道旁种满了不知名的草,叶子细长,不高不矮,正好没过膝盖。再往深处走,是枝叶交错的密林,一直延伸到望不到尽头的滩涂上。有水,有果子,温度适宜,就会滋生很多蚊虫,招来叽叽喳喳的鸟群。而有了鸟,树丛就变成藏宝之所,藏匿着各类花色的小母猫。

我想就算是国王,也逃脱不了名利色的引诱。于是,我边走边唤它的名字,试图从风吹草动中探得些蛛丝马迹。毒辣的光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我的前胸后背早就湿了一大片,像蒸桑拿。刚喊了一阵儿,喉咙就涩得发苦,我开始止不住地咳嗽。远山与湖畔好似斗转星移,不停地兜着圈,看得我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我知道老毛病又犯了,伸手去掏药,可手一抖,药瓶翻着跟头,一蹦一跳地窜进草丛里去了。我揪着脖子,顾不上难受,急忙迈开步子去追。坡很陡,药瓶像长了腿一样疯跑。它在前面跑得欢快,我在后面追得痛苦。

碎石块埋在泥里,被细高的草遮住了。不时踩上几个尖头的碎石块,脚底板硌得生疼。我连滚带爬地冲出林子,耳边终于不再沙沙作响。

眼前突然开阔,是一片碧蓝的湖湾,湖水漫上了石滩。

我无暇欣赏,四下寻找那个该死的药瓶,可它却像蒸发了一样,怎么也找不到。火上浇油的是,我找得越急,胸口就愈发闷得慌。好像有一团火一股脑儿地挤进喉咙,吞噬着稀薄的空气。

胸口像水浪般跌宕起伏。我抻着脖子,佝偻着背,哮鸣音尖锐又急促,感觉外面的气吸不进来,里面的气呼不出去。我侧着身,躺在石滩上大吼大叫。湖面竖在中间,将眼前的光景切成两半,左半边的湖水沉入地底,右半边则是宽阔的蓝,那团蓝里透出一抹红。我喊不动了,只能默默望着那抹红乘着涟漪在我眼中不断放大。

我困了,想睡上一觉。隐隐约约地,感觉后背有一丝清凉,像浸在水里,舒服极了。那股凉意从背后蔓延到胸前,再顺着肩膀爬上脸颊,掉进嘴里,甜甜的,最后滑入胃里。

混沌中,思绪总是转得飞快,时间也被无限制地拉长。昏昏欲睡的我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怕死,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没仔细听过雨的声音,遗憾没去过湖中的小岛……

我甚至羡慕起国王这只老猫,自由自在地去活,去死……

咳咳。我回头望向墙上的挂钟,故意清了清嗓,打断了千屿的故事。

我问他,什么猫啊湖啊,乱七八糟的,不是要讲女人吗,怎么扯得这么远?千屿被我逗笑了,笑骂我脑子里就想着女人。我说我还得回家搬行李去,你要是不聊女人,就讲快些。千屿笑得更厉害了,他说马上就有女人,叫我别急,耐心听他讲完。

簌簌声骤起,恍惚中我感受到了风的存在。我庆幸自己没死,也遗憾自己没有死得毫无知觉。

我睁开眼,发觉自己倚着一棵粗壮的老树,胳膊磨破了皮,有点痛。之前的那抹红变成了裙摆,在我面前肆意招摇,红裙浸了水,贴在女人雪白的肌肤上。她看着我笑,像是发现了宝藏。

她说,你真是命大。

眼前的这个女人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我对她说,自己这毛病,哪天犯得严重了,还不知是死是活。空气清新而又通透。沙石里有一块凸起的磐石,她坐在上面,蜷着腿,安慰我说,至少这次你活了下来。我听后无奈,却也释然,于是便问起她是怎么救我的。她指了指不远处那几株像蒜瓣的花,告诉我它们可以清热解毒,祛风镇静。我爬起来走上前一看,那些花多半长着洋葱头,叶似龙爪,吓得我抠住嗓子眼就往外吐,边吐边骂她,说这是彼岸花,根茎有毒,吃了会死人的。

在我止不住的呕吐声中,她又笑了,这次笑得停不下来,眼睛眯成了月牙状。

她悄悄站到我背后,戳了戳我的左肩,递给我一件东西。是个药瓶。我恍然大悟,恼羞成怒地一把抢过,问她是在哪里捡到的。她说药瓶就在水面上漂着,荡到她腿边,她就倒出两粒塞到我嘴里,只不过我喝的是湖水,或许有点苦。我听后舒了一口气,这才放心下来。我说水倒是不苦,挺甜的,多亏你救我。

我又问她怎么一个人到湖边玩。这时,她不再笑了,反而愣了半天。她冲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你多保重,便默然地朝路的反方向离开了。

那是湖的另一端。

她冷淡的背影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正准备离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哪会有女人顶着烈日跑到湖里,何况还穿着裙子?我猛地一怔,浑身发麻。

这哪是来玩的,分明是寻死!

我扯着嗓子喊,生怕那声“喂”被风声盖过,没了音信。好在她回了头。她的脸上布满疑惑。我冲她招手,手摇得像电风扇。她转过身,眼中是逐渐放大的人影。我跑上前说,我的猫丢了,我一直在找它,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一起找找。她露出一副更加不解的表情。我连忙解释道,这种事情确实不应该麻烦别人,可刚刚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出门忘带手机了,怕再犯这毛病没了命,所以……我看着手里紧握的药瓶,暗骂这理由太过牵强。可谁知她竟一口答应下来。她向我提第一个问题:你的猫叫什么?

于是,寻找国王之旅再次启程,孑然一身也变成了相伴而行。其实我也没想好要去哪,只是顺着环湖步道兜兜转转,我稍微靠前走着,她跟在我身后,两个人默不作声。我不时打量起这个从湖中走来的女人。她很美,眼睛似星星灿烂,眉毛似月牙弯弯,发丝落在白皙的双肩上,红裙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愈发艳丽。

我们四处寻找,走得乏了,也趁着到路边长椅歇脚时开开玩笑。我问她有没有读过一本小说,讲女主到深海里游泳淹死了,变成了一只水怪,重新和男主相逢的故事。她不假思索地告诉我,那是王小波的《绿毛水怪》,故事浪漫极了,她读过很多遍。我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从湖里走来的样子,就像女主妖妖一样。

她被我逗笑了,低下头,裙子映红了脸颊。

烈日收敛了几分,我们沿着步道继续前行,算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我和她一样,远走他乡,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南方小城打拼,憧憬、奔波,然后日子变得沉寂。

夏蝉喊破了喉咙。我带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我想应该把她交给警察,或是送到家人身边。可面对这穷极无聊的酷暑之旅,我心中又生出几分不舍。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你有这毛病还要养猫,真是不要命了。紧接着,她好像看出了我的路线毫无头绪,便质问我,那只叫国王的猫真的存在吗?我哭笑不得,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将药瓶一把塞给她,告诉她,我的命就在你手上,如果我是骗子,你大可不必救我。她白了我一眼,把药瓶丢给我,药瓶在空中划了一道高高的抛物线。她说,谁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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