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

作者: 张可旺

你陪我回一趟老家吧,夏楠说,我想看看我父亲。她不说,我都忘了她还有一个待在敬老院的父亲。我和夏楠结婚前见过他一面,那时他就已经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我觉得应该陪夏楠去看看那个老人,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没有坐飞机,也没有坐高铁,而是自己开车去。一千多公里,路途遥远,也就夏楠能这样做。而且,她没让那个姓陈的司机去,而是亲自驾车。她的那辆L6传世版路虎车出了城区,一上高速公路,车速就飙到了140公里。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胆战心惊。我想提醒她慢点开,看她目视前方,就懒得说了。

一路上无话可说,会让人窒息的,只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道路两旁的绿化带,以及不远处的群山,看久了,眼睛会疲劳。我闭上眼睛打盹。醒来的时候,车载音响正在播放王菲的《梦中人》,音量开得有点小。我想夏楠这么做是怕吵醒我吧。其实我是被冻醒的,车内的冷气开得挺足,我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在我们认识之前,夏楠一度非常喜欢王菲的歌。这首《梦中人》一直是她手机的铃声——

一分钟抱紧

接十分钟的吻

陌生人

怎样走进内心

制造这次兴奋

我仿似跟你热恋过

……

这个时候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比如聊一聊她的父亲,或者我们的过去,可她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没有要聊的意思。这么多年,我是说我们结婚后,彼此各忙各的,就不怎么聊了,后来甚至变得无话可说。在她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后,除了工作,她对其他的事了无兴趣。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酗酒的,在小酒馆里,一喝能喝一天。酩酊大醉后,小酒馆的老板就安排那个服务员送我回去。服务员是东北人,老家在漠河。每次喝醉,都是她送我回去。那个女人挺好,低声细语,不像其他东北人,说话大嗓门。

不聊也好,免得她开车分神。车进入隧道,就像穿越一个梦境,灯光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闪过。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恍惚的、不真实的感觉。如果时间停下来,我倒愿意一直这样,在恍惚中忘掉此行的目的。但是,很快我们就驶出了隧道,阳光扑面而来,让人猝不及防。那条起伏的道路,看不到尽头。

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万里无云,突然就乌云翻滚,汹涌的云朵压得很低,似乎就在我们头上。不多时,大雨倾盆。雨点敲打着车顶,挡风玻璃变成了水幕,刮雨器似乎已起不到什么作用。我说,这样不行,到前面的服务区,躲一下雨我们再走。夏楠说,你饿吗?我说,不饿。夏楠说,我饿了,早晨没吃饭。我说,怎么不吃?夏楠说,没胃口。我说,到服务区吃。

路虎车在雨中艰难行驶,终于看到了前面的服务区。夏楠把车开进服务区,停好,然后我们去吃饭。在餐厅坐下后,夏楠点了好多菜,七荤八素,好像和谁赌气一样。我不饿,她一个人要那么多菜,能吃得了?再说服务区的菜,实在不敢恭维。她坐在我对面,要我和她一起吃。我要了一瓶酒,倒上一杯。反正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喝点酒,可以消磨时间。那酒不怎么好,有点冲。我喝了一口,感觉嗓子火辣辣的,就像吞下一把剃刀。她对着我笑了笑。她笑起来挺好看的,还有两个小酒窝。她不笑的时候,那张脸就像一块钢板。我说,你笑的时候挺好看。她说,是吗?我说,好久没看到你笑了。她又笑了笑。我感觉有点冷,我想我一定是感冒了。餐厅里的人挺多,吃饭的人却不多,他们都在等雨停。我看了一眼,喝酒的只有我一个人。

记不清楚我们多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吃饭了。上次在一起吃饭,她和我吵了一架。莫名其妙地,她就对我发火,而且还是在饭店里。其他食客都对我们侧目而视,我忍着没发作。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那天她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事后她也没做出任何解释。那是她第一次对我发火,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一个男人,感觉很没面子。那时我就想我们的婚姻走到头了。回到家,我以为她会向我解释一下,但是她没有。她不说,我也沉默着,然后各睡各的。

我说,那次,你对我发火,到底因为什么?她抬起头,说,哪次啊?我说,就是你过生日那天。她两个腮鼓鼓的,吃得很香,菜汁沿着嘴角流下来。我拿纸巾,想给她擦一下。她摇了摇头,一边吞咽一边看着我。今天她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像一个饿死鬼,那吃相与以往的她判若两人。她说,等我吃完再说好不好?然后,笑了笑。我伸过手,擦去了她嘴角的菜汁。她说,少喝点,这酒度数高,会把你的胃烧坏的。我说,感觉就像在做梦。她说,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说,感觉我们是要去度蜜月,而不是要离婚。她说,是吗?我点了点头。

不知谁说了一声,雨停了。

我朝外面看一眼,果真雨停了。聚集在餐厅的人群开始涌向门口。外面阳光灿烂。夏楠点上一支烟,眯缝着眼抽着。那烟是她从我的烟盒里拿的,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抽烟。我平时抽的都是白将军,一个牌子抽了很多年。那烟劲头大,抽一根能顶其他烟两根。那根烟抽到一半,她说有点头晕,把剩下的半截烟给了我。我接过来,抽了一口才发现在过滤嘴处留着一圈口红印。她说,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我说,天晴了。

等我们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停在服务区的车辆都已开走了。雨过天晴,地面上积了很多水。那辆路虎车泊在水洼里,后面的一个轮胎没气了,车身有点倾斜。

后轮胎没气了。我说。

夏楠看了一眼,但是她并没有流露出不快,而是掏出手机打电话。也不知道给谁打的,只听她说,我们在岚山服务区,三个小时你就能到。

不是有备胎吗?我说,我们自己就能换。

她摇了摇头,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一会儿就到。

那就等吧,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再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结伴而行,以后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我点上一根烟,感觉还是有点冷。我想我一定是发烧了,刚才喝的酒没起到作用。服务区的北面是连绵的群山,夏楠提出去那边看一看。我跟在她的身后,穿过一个小铁门,才发现那边是悬崖。她朝悬崖走过去,说了一句,敢不敢跳下去?

你疯了!我说。

你不敢?

我不敢。

她回过头来,笑了笑。

我也不敢。她说,过去我敢。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伸手拽过她,说,那里危险。

你是不是发烧了?她握着我的手。

你曾经想过自杀?我说,是不是?

我还没活够呢,才不会想不开。她看着我。

夏楠!我说,我感觉我又回到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了。那时,你就是这个样子。

她说,我知道你喜欢怀旧。

我说,我们回去吧,这里危险。

她说,我们回去。

我把烟蒂弹出去,看着它落向崖下的深渊。

我们穿过那个小门返回服务区。总不能这样傻等吧,我们又回到了那个餐厅。我要了两瓶矿泉水,拧掉瓶盖,递给她一瓶。她喝了一口,问我,没事吧?

没事。我说,我身体好着呢。

三个小时不到,司机小陈就赶到了。他换好车胎,才打电话给夏楠。我们从餐厅出来,小陈正站在太阳地里,一头的汗水,鞋子也被水浸湿了。天热,室外温度至少37度。小陈叫了一声夏总。夏楠说,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小陈上了他的车。那是一辆奥迪A6。他开车走了以后,我们才上车。那个小陈,不到三十岁,很帅的一个小伙子。夏楠出去谈生意,都是他开车。两个人几乎天天在一起,天南海北地到处跑。那个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夏楠和小陈,他们之间肯定是不明不白的。夏楠和那个司机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还长。

上了车,夏楠给了我两片感冒药,要我吃上,说睡一觉就好了。

不用,我说。

她说,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车程呢。

我只好吃下那两片药。

睡一会儿吧。她说。

我说,好。

我闭上眼睛,不多时就感觉昏昏沉沉,慢慢地睡着了。

还睡!夏楠把我叫醒,我们到了。

我睁开眼,才发现我们已到了她的老家,车就停在敬老院门口。那个敬老院是她出资办的,院长是她的小学同学。这次来,她事先没有打招呼。进了敬老院的大门,我们挨个房间寻找她父亲。把整个房间找了一遍,也没看到她父亲。我们下了楼,在一棵树下,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夏楠的父亲,他歪着头,涎水挂在嘴角。夏楠走过去,但没有叫醒她父亲。她在石凳上坐下,说,他不认识我了,上次来他就不认识我了。

我说,爸的气色挺好。

我们走吧。她说。

我说,去哪?

她说,去看看我妈。

我说,然后呢?

她问我,带纸巾了吗?我说,没有,车里有,我去拿。我回到车里拿来一包纸巾,她掏出一张,擦去了她父亲的涎水。

你是谁?夏楠的父亲醒了。

夏楠说,我是夏楠。

夏楠的父亲说,你是夏商,很久没来看我了。

夏商是我哥哥,十七岁那年就死了。夏楠对我说。

这事夏楠从没对我说起过。我坐在石凳的另一头,点上一根烟抽着。我哥哥,夏楠说,他去河里摸鱼,被淹死了。我没有作声,一口一口地抽烟。

夏楠端来一盆水。她父亲笑了,说,水里有鱼,夏商,你看那鱼。

夏楠说,我给你洗洗脚吧。

夏楠的父亲说,我不洗,我要鱼。

夏楠说,哪有鱼?

抽过一根烟,我又点上一根。夏楠说要走。跑一千多里路,我们待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这么匆忙离开?我觉得至少也应该待一天,同老人在一起吃一顿饭。夏楠上了车,问我,还走不走?我说,抽完这根烟啊!

从后视镜可以看到她父亲。那个头发稀少的男人,耷拉着头,坐在轮椅上打盹。我只看了一眼,没再看第二眼。

夏楠从不说她的家事,我只知道她的父母离婚了,母亲带着个自闭症弟弟又嫁了人。所嫁的那个男人是一个离休干部,比她母亲大至少二十岁。关于父母离婚的原因,她闭口不谈。我们谈恋爱时,我问过她,她说我无聊。很是生气的样子。从那以后,我就不问了。那个离休干部,据说人脉很广,年轻时当过兵,他带过的兵,现在都是大人物。夏楠做生意、开公司,曾得到过那个离休干部的暗中帮助。在我和夏楠的婚礼上,我见过她母亲。那个女人姿色不错,年近五十,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留着披肩长发,和夏楠站在一起,看着就像姊妹。

夏楠的母亲不在城里住,而是住在离城二十里外的北湖小区。那个小区全是别墅,一套房子五六百万。在一个县级城市,这样的房价高得令人咋舌。

到了北湖小区,夏楠才给她母亲打电话。电话打过去,才知道她母亲带着那个自闭症弟弟去海南了。夏楠说那个老头三年前去世了,把房子留给了她母亲。

要不再回敬老院?我说。

夏楠说,我们找个地方住下,他们三天之后就回来了。

开车去城里,找到一家如家酒店,夏楠订了一个房间。我还以为她会订两个房间,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订好了房间,我们去吃饭。她在这个县城读的初中和高中,县城没有她不熟悉的。虽是县城,但到处是高楼大厦,与其他城市没有多少区别。走在街上,恍若置身在繁华的大都市。我跟在她的后面,走进一条老巷子,她说那里有一个饭店,过去叫陈氏私房菜,别具风味。沿着巷子走了大概五十米,果真看到她所说的那家饭店。那条巷子很古老,街旁大多是明朝留下的建筑。上高中时,她父母已离婚,到了星期六,母亲就带她来这条巷子吃饭。

你看那几个字写得怎么样?她指着一块匾额让我看。

那几个字写得古朴、典雅,颇见书法功力。只是我对书法不懂,也只能这么形容。

我说,不错!

她说,那是老夏的字。

我说,老夏?

她说,是啊!那是老夏写的。过去的那块匾额被当作文物放在县博物馆了,后来这块,是老夏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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