苫脸(中篇小说)
作者: 姚仁才1
父亲死了。
姐姐安慰我说:“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难过。”
我呵呵一笑说:“我为啥要难过呢?”
姐姐在电话里沉默许久,说:“那你赶紧回来吧。”
我朗声一笑说:“为他奔丧吗?那……还是算了吧。”
“你说啥?”姐姐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乔天赐,你敢不回来,往后再也别回皮家沟。”说罢这话,姐姐就把电话挂断了。这时候,窗外的夕阳咣当一下闭上了眼窝,天色霎时就暗淡下来了。
父亲死了,我可以无动于衷。但是姐姐发话了,我却不敢不从。我赶紧给姐姐发微信,说:姐你别生气,我回去不就行了。
微信发送以后,我站在阳台上点燃了一支香烟,默然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姐姐的回信,心里陡然有种失魂落魄的慌乱感觉。不瞒你说,我是跟着姐姐长大的。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就死了。在我们皮家沟那一条沟川里,关于我母亲之死的说法,始终有不同版本。一种说法是,母亲不堪父亲的辱骂被迫离婚,改嫁以后却又被父亲纠缠不休,只好与父亲复婚,却又意外怀上了我,我出生后母亲寻短见自杀了;另一种说法是,母亲生我的时候让父亲去喊接生婆,父亲却贪杯如命地跑到别人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忘记喊接生婆了,导致母亲难产大出血死亡……我八岁那年,曾斗胆问过母亲的死因,却被父亲噼啪扇了耳光,只好哭着鼻子去问姐姐:“妈妈到底咋死的,我就不该问吗?”
“我弟弟都八岁了还哭鼻子,羞不羞人啊?”姐姐伸手将我揽入怀抱,一边擦拭着我的鼻涕,一边亲昵地笑着说,“你刚出生妈妈就殁了,我只好抱着你往村里寻正在奶娃的婶子们给你喂奶吃。那时候,皮家沟村里只有三个婆姨正在奶娃娃,一个是五喜的妈妈穆能菊,一个是李军的妈妈向珂琴,还有一个就是红霞的妈妈王德香。五喜和李军都是小子娃,两个婶子奶过他们自己的娃娃以后,奶水就不够你吃了;好在红霞是个女子娃,她妈王德香人胖奶水多,足够红霞和你两个碎娃吃的。这样一来,我整天就抱着你往红霞家里跑。德香婶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婶子,只要我抱着你跑进她家,她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计,扯开衣襟就喂你奶吃。有一天深夜,你饿了,哭闹得很凶,我就抱着你去叨扰德香婶。德香婶把你喂饱以后,说,天灵,要不往后晚上就把天赐留在我家过夜算了。这样的话,我随时都可以给他喂奶,也省得你半夜三更抱着天赐来回跑了。”
我欣喜地说:“我就说嘛,德香婶见我咋那么亲咧!”
姐姐淡淡一笑说:“从那以后每到晚上,我都把你抱到德香婶家去,陪你耍到你瞌睡了,我才恋恋不舍地返回家里。但是有一天,德香婶把你抱在怀里喂奶的时候说,天赐在我怀里奶着,我瞅着他一天一个模样儿,可是咋感觉这娃越长越不像你们家人咧?听到这话,我心里猛然一惊,慌忙把你从德香婶的怀里抱过来说,天赐是我亲弟弟,咋能不像我们家人咧?德香婶,这些日子我夜里总是睡不踏实,半夜醒来总是想我弟弟,今晚上我想把弟弟抱回家去。德香婶嘿嘿一笑说,天灵,你这女子鬼精咧……第二天一早醒来,我跟爸爸说,德香婶说天赐越长越不像咱们家人了。爸爸顿时就垮起了眉眼,说,德香还说啥话了?我说德香婶再没说别的啥话。爸爸说,那往后甭让你弟弟吃德香的奶了。当天晌午,爸爸就从寺坡街上牵回来一只奶羊。自那以后,我就给你挤羊奶喝……天赐,你是吃羊奶长大的。”
我嘿嘿一笑说:“那,我是不是该喊奶羊一声妈啊?”
“叫一声妈也没啥。说到底,人与羊都是活一条命,也没有多大区别吧。”这时姐姐轻叹了一声,“然而不久,村里就传出那号瞎瞎话了,说你不是我的亲弟弟。听到有人传这号子瞎瞎话,爸爸就跑回家里骂我,说,死女子,谁让你把你弟弟抱给德香喂奶的?我说不抱给德香婶喂奶弟弟就要饿死了。爸爸赌气说,饿死也比别人说闲话强。我就跟爸爸争执说,天赐是我弟弟,我不能让弟弟饿死。爸爸气恼地扇我一耳光,就转身走了。”
我说:“爸爸抬手就打人,他是咱爸爸吗?”
“天赐,往后你再不准说这号话。”姐姐剜我一眼说,“几天以后,爸爸突然要给你过百日。我说,爸爸,弟弟的满月酒都没有做,为啥要过百日咧?爸爸睖我一眼说,没做满月酒,就不能过百日吗?要过,一定要过,而且要大过……此后,爸爸就像操办一桩大喜事那样,为你过百日忙活起来了。他四处下请帖,还把猪圈里的那头肥猪杀了,请厨子来家里做酒席待客。你过百日那天,一早起爸爸就喊我给你穿戴整齐,说要去麻子山‘请灵’。我一脸懵懂地望着爸爸,问,请谁的灵啊?爸爸说,当然是请你妈的灵啊。你妈为生儿子把命都搭上了,我给她儿子过百日,不把她请回来咋行咧?说罢这话,爸爸就提起装着四个小菜、一壶白酒、一沓烧纸、一把香火的篮子往麻子山走去。我赶紧抱着你,跟着爸爸爬上麻子山坡。爸爸将篮子里的酒菜摆放在妈妈的坟头,说,天灵,抱着你弟给你妈磕头。我就抱着你跪在坟前给妈妈磕了三个头。然后,爸爸点燃烧纸和香火,又把酒壶里的白酒洒在坟头说,好婆姨,今天你娃过百日咧,一早起,我和两个娃来把你的灵魂请回家去,等晌午亲戚朋友赶来吃百日酒的时候,我带着娃娃们祭奠你。你千万千万要显灵咧,你要向世人证明,乔天赐无疑就是我乔贵宝的儿子。”
我气愤地说:“我是不是他儿子,他不知道吗?”
姐姐沉默许久,说:“那天晌午,百日宴开席之前,爸爸将客人们招呼到堂屋。堂屋里供奉着妈妈的灵位,灵位前摆放着贡品和香火,一盏油灯在妈妈灵位前摇曳着。爸爸喊我抱着你,跪在妈妈灵位前祭拜磕头。他又点燃几张烧纸说,好婆姨,今天给咱娃过百日咧,亲戚朋友和村邻都来给咱贺喜了。今天,我要当着亲戚朋友和村邻们的面向你赔罪……说罢这话,爸爸扑通一声跪在妈妈灵位前哭诉着说,好婆姨,如果你原谅了我的罪过,你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显一显灵吧。忽然这时,屋外刮起了一阵大风。大风卷起院子里的尘沙,横冲直撞地扑进了堂屋,妈妈灵位前那盏油灯的灯火,被风吹得摇摇曳曳像要熄灭似的,但是劲风过后,灯火却依然在妈妈的灵位前亮着。这时候,满屋子的人都欢呼了起来,说,乔贵宝,你婆姨显灵了,她原谅了你。从今往后,你就彻底把酒戒了,好好养你的儿子吧。要不然,你婆姨再次显灵的时候,不把你抓到阴间让小鬼捶死才怪咧……”
2
其实,父亲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在我的记忆当中,父亲的每一天似乎都是从挑水开始的。清晨醒来,他先挑着水桶去挑水。灶屋窑里的水缸灌满清水之后,他便默不作声地打扫院子。院子打扫干净以后,他泡一壶浓茶孤坐在堂屋的火炉旁,像哑巴似的喝茶水。一早上,父亲几乎都不说话,直到姐姐把早饭端上饭桌,他才不声不响地起身吃饭。其实,生性寡言的父亲不太敢沾酒,因为只要几杯小酒下肚,他就像穷嘴呱嗒舌的婆姨们那样,死扯着你的手喋喋不休。说实话,父亲酒后话多倒也并无大碍,我恼火的是他喝酒以后总是卖乖作妖出洋相——或扮装“老太婆”扭秧歌,或像公鸡打鸣似的扯着嗓子唱陕北“酸曲儿”信天游:
一个豆角两抽筋,
交回朋友两颗心。
青石板上栽葱扎不下个根,
玻璃上亲嘴急死个人。
哥哥我走过来,
妹妹你把怀解开。
走过来的那个怀解开,
哥哥我要揣奶奶。
…………
往往这时,就有人耍笑他说:“乔贵宝,你揣过谁家婆姨的‘奶奶’?”
父亲顿时恼起脸来,说:“我从不揣别人家婆姨的‘奶奶’。”
又有人耻笑他说:“那么,你婆姨的‘奶奶’被别人揣过以后,夜里你再揣你婆姨‘奶奶’的时候,感觉是啥气味咧?”听到这话,父亲顿时就跟人翻脸打起架来了。这时候,村里的小伙伴们便疯张着跑来喊叫我,说:“乔天赐,你爸爸又跟人打起架来了。”
我十岁以前,听说父亲跟别人打架,还心急火燎地跑去把他拽回家来。但是长大以后,我就懒得管他的死活了,还在心里诅咒着咋不被人家打死咧?被人家打死了,我也免得跟着你这样的爸爸丢人现眼,招人耻笑……然而,我所有的诅咒都是徒劳的。父亲依然喜欢喝酒,依然酒后与人发生口角。有一年夏天,邻居王动员家新箍的五眼石窑洞落成竣工,爸爸作为箍石窑的匠人师傅,被王动员捧为上宾。那天,爸爸坐在动员家新箍的石窑屋里跟一伙男人喝酒的时候,我和一群碎娃们在动员家新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却不料这时,父亲突然黑眉赤眼地从屋里跑出来,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拎进堂屋丢在脚地上说:“天赐,你大声告诉他们,说你就是我乔贵宝的儿子。”
霎时,围坐在堂屋饭桌旁喝酒的男人们癫狂着大笑起来。一个说:“乔贵宝,你就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那些年,你吵着闹着把你婆姨撵出了家门。你婆姨像自行车一样,借给别人骑了一圈,又物归原主还给你,不到一年你婆姨就生下了天赐这个娃娃。你为啥还嘴硬,硬说天赐是你的亲儿子咧?”又一个人盯着父亲坏笑,说:“就是啊,你女子天灵比天赐大十六岁,为啥十六年你婆姨不怀孕生子,跟你离婚再嫁,又跟你复婚刚回来就怀孕生子了……”父亲顿时气得脸色铁青,扑上去就与那人撕抓起来。这时候,村东头的刘绍龙慌忙起身拽住我父亲的胳膊,说:“乔贵宝,你真是个二货,大人们说笑话,你把娃扯拽进屋来干啥咧?”
父亲黑着眉眼说:“我就是要让我娃亲口告诉你们,乔天赐就是我乔贵宝的儿子。这样,就把你们的嘴巴堵上了。”
“乔贵宝,我不是你的儿子。”
这时我早已恼羞成怒,冲着父亲吼叫过后,便挣脱身子往村前沟底的葫芦河沟跑去,扑通一声就跳入了河水之中。这时候,温柔的葫芦河水拥抱着我的身躯,滋润着我的肌肤……在旷日持久的酷暑时节,河水是最善解人意的。我在善解人意的河水之中,与优哉游哉的鱼儿嬉戏,鱼儿贴着我的肌肤游走,挑逗似的在我嘴里吐出的气泡中穿行着。我猛一抬头挺身而起,从河水里钻了出来,换一口气又扎进清凉的葫芦河水里……其实这时,我是希望自己不会游泳的,如果这样,一头扎进葫芦河里我就会被淹死。但是,会游泳的人想被水淹死,实在不容易,我总是在心肺憋得将要爆炸的时候,被潜意识的求生欲望支配着身体,鱼儿似的跃出水面……此时,盛夏晌午的阳光照在葫芦河面上,河面波光粼粼泛着银白的光亮,我像鱼儿一样在银白的光亮中游来游去,直到姐姐撵到河畔喊叫,我才赤身裸体爬上河岸,匍匐在河岸野草上放声大哭着,说:“姐姐,凭啥要我证明我是他乔贵宝的儿子咧?”姐姐把我从野草地上扯拽起来,像小时候喊我起床那样,一件一件地往我身上套着衣服说:“你本来就是爸爸的儿子啊。”
我哭吼吼地说:“那他为啥还让我给旁人说我是他儿子?”
姐姐帮我穿好衣服说:“那你当个好儿子,爸爸就放心了。”
我望着姐姐说:“当好儿子是啥标准?”
姐姐愣了愣神说:“姐姐也不知道。”
那年秋天,姐姐就出嫁了。
姐姐出嫁以后,父亲虽然一如既往地挑水扫院子,但却不像往常那样孤坐在堂屋的火炉旁喝茶了。他把茶壶端回灶屋窑里,孤坐在灶屋火炉旁的矮凳上,一边慢慢地喝着茶水,一边漫无边际地骂我:“乔天赐,太阳都晒到尻子上了,还赖在炕上挺尸咧?我就奇怪了,同样是一个妈生的,你跟你姐咋就不一样?”
“那你跟我姐过去啊。”我扯起铺盖捂住脑壳呛他。
父亲说:“我有儿子,跟着你姐像啥话?”
我赌气说:“我不是你儿子。”
“你狗东西说啥?”父亲猛然掀开我的被窝,一把将我从炕上拎起来丢在脚地上,“谁说你不是我的儿子?”
这时候天已秋冷了,灶屋脚地的泥土已经冰凉。我光着脚板站在脚地上,寒气从脚底往上升腾着,父亲却揪着我的头发不丢。我扭头撞在父亲胸腔上,把父亲撞得趔趄着倒退了几步。父亲一脸惊恐地望着我说:“你……你敢顶老子?”
说罢这话,父亲就捂着胸腔,弓着腰身走出了灶屋。
太阳已经悄然升起来了。深秋的太阳照在院子里,有种秋高气爽的感觉。母鸡迎着清澈的阳光,带着一群秋季出生的鸡娃趾高气扬地走出鸡窝,圪蹴在灶屋窑门口晒太阳。一群鸡娃吵吵闹闹,有的围在墙角的母鸡身边觅食,有的钻进母鸡的翅膀里叽喳乱叫着。鸡娃们吵闹得人心烦,我穿上衣服把母鸡和鸡娃们撵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