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短篇小说)
作者: 齐鲁四叔出事了。
听到这消息,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神经马上紧绷了起来。
在我的眼中,四叔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四叔待我很好,从小我就跟在四叔身后亦步亦趋,俨然四叔的跟屁虫。
四叔家兄妹七个,他是男孩子里面最小的一个,我们虽然不在一个队里,却是生死相依的好友。我们经常和大魁等人在一块儿弹球,跳方,抽陀螺,捅马蜂窝,打横行霸道的恶犬。记得在对付大社家的那条恶狗时,四叔还救过我。
四叔家不是书香门第,家里却有不少书,有小人书,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甚至还有《十字军东征》。我看过的《艳阳天》《李自成》等书也都是四叔推荐给我的。我们不仅是叔侄,还是令人羡慕的好友。
四叔是一个机灵的人,胆子也大,尽管没上高中,但事事不落后。生产队解散后,他很快就买了一辆小拖拉机。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钱。反正那个时候,我对四叔佩服得五体投地。要知道,我们队里鼎盛时也不过只有一台拖拉机,而且还是自制的“广修”牌。说白了,就是把一些废钢轨焊接起来,架上一台柴油机,给轮胎装上防滑链,再配上犁铧升降器,就成了用来耕地的拖拉机,还经常坏在半路上。四叔的这台拖拉机则不同,质量过硬,平时以跑运输为主,到了秋麦二季,这家伙就派上了大用场,割麦、耕地、播种、拉肥,处处不可或缺。这个时候,四叔就成了一个大忙人,谁家也离不开他。四叔比村干部都要吃香哩!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这一年准备种棉花,我让四叔把南洼的春田帮忙耕一耕,四叔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那天,四叔早早地把车开到了我家地头,我简单交代后,四叔按照我的要求打起了墒。开了十几个来回后,四叔让我上去试试。我说:“不敢。”四叔说:“一片空地,什么敢不敢的。”
我只好鼓足勇气坐上去,四叔跟在后面。很快,我就在四叔的指挥下开到了地头。这时,我却慌了,手忙脚乱,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四叔升起了犁铧,我迅速打方向,却忘了放下犁铧。只见四叔一个箭步追上来,手一松,犁铧就落下来了。我浑身冒汗,拼命地校正方向,一个来回下来,我的心“突突”狂跳。四叔却在后面喊:“再来一趟!”
“不行啊,四叔。”我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回生,二回熟,再来一趟就熟悉了。”
我按照四叔的要求,又耕了一圈。这次,显然顺手多了,没有忘记升犁和放犁。四叔很是高兴,说:“我说嘛,你能行。”
“行啥啊,我的衣服都湿透了。”
“这很正常,记住,任何时候都要相信自己。”
我信心大增,这是我第一次驾驶拖拉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勇气,啥都不懂就上了车。虽然那是一片空地,但在空地上也不能把自己的爱车交给一个啥都不懂的新手,万一糟蹋了呢。也就是四叔,换了别人,方向盘都不会让我摸一下。
中午,我跟四叔喝了个不亦乐乎。当我把钱交给四叔时,他却立马拒绝了。“少跟我来这套!”
“你若不收,以后我可不敢找你了。”
“怎么,想找别人啊,要是被我发现了,别怪我不客气。”
“那你把钱拿上。”
“不用,到时咱们一块儿喝酒就是了。”
这就是四叔。
四叔的婚礼,我也印象很深。我们属于一家子,凡是有大事都要去帮忙的。虽然我是会计,但管婚礼账的活儿却安排给了一个老先生。我局促不安,婚礼上似乎没有了我的用武之地,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一个端盘子的差事,可等到晚宴结束,我又没有事干了。
吃过晚饭,大魁开始安排明早娶媳妇的事情。锣鼓队的那些家什,我一概不会。我又一次不安起来。当四叔提出要我去打灯笼的时候,我立马感觉如释重负。还是四叔了解我啊,不然,我若置身事外,将会多么尴尬啊!
结婚后,四叔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干建筑去了。我们村大大小小的施工队伍有几十支,有土木建筑,也有装饰装潢。他干脆把拖拉机带到了工地上,工地上需要用车时,他就开着他的“宝马”山南海北地给工地上拉货。钱是挣了不少,可他还是感到不满足。
干到后来,四叔干脆自己挑头干了。四叔的胆子很大,工地上到处都是他的身影,可怎么看,四叔都不像一个有钱的人。四叔活得非常累。有一帮小兄弟跟在身边,钱都顺着嘴边悄悄地溜走了。他行侠仗义,乐于助人,但也要到处借钱,来垫付工地初期的投入和人员工资。
大魁当上村书记后找到四叔,要他在村里做点事情。四叔没有犹豫就同意了大魁的建议,在村子里承包了部分土地,搞起了蔬菜大棚。然而,种地和搞蔬菜大棚却不是一回事。第一年,四叔很不顺利,钱没挣着不说,还拉下了一腚饥荒。四叔就来找我了,说要贷款,要我给他担保,我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拿到贷下来的钱款后,四叔打电话说要请我。我说:“咱俩谁跟谁啊,用不着的。”四叔倒也实在,也就没有勉强。我知道四叔创业很不容易,他已经失败了一次,这次一定会好好总结经验教训,重整旗鼓。
可是,不久却传来了他与四婶“开战”的消息。按说,有了第一年蔬菜大棚种植的经验,第二年四叔应该能成功的,谁知四叔第二年竟种上了新疆脆皮核桃。据说,脆皮核桃的价格几十块钱一斤。如此高的价格,会有人买吗?对此,四叔坚信不疑:一棵树再怎么着也能结几百斤,即使有一半的收成,比起种地也好多了。但是四叔不懂技术,核桃树倒是长得不矮,但是果子很少,因此,靠脆皮核桃发家的梦想破灭了。
银行要四叔还款,四叔就去找大魁。当初是大魁要他发展大棚的,现在遇到了问题,大魁必须出面。经大魁出面协调,银行同意给四叔展期。结果,我再一次被四叔叫到了银行给他担保,同时给他担保的还有大魁和大队会计周三。
四叔拿着贷款协议去办手续的时候,信贷员小李走过来问:“你们知道贷了多少钱吗?”
“多少?”周三和大魁面面相觑。
“六万。他要是还不上,到时我可找你们。”
我们三人讪讪地笑着,谁也不把这玩笑当回事儿。大家知道,这个时候说多了无用,闹不好人家银行不贷了,反而会被四叔埋怨。再说,四叔久经沙场,这点钱根本不算事儿。他只不过暂时遇到了困难。我们不帮谁帮?没有什么好怕的。我把这事告诉妻子,妻子的一句话就把我吓了一跳。“真要违约,第一个封的就是你的账号。”
“不至于吧?”
“他们都没公司,不封你的封谁的?”
我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复杂,再怎么着,四叔也不会赔得如此惨吧?大魁虽然没有厂子,却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又干着书记,银行这点面子应该会给的。再说,这又不是借钱,我不应该袖手旁观,何况四叔与我的关系那么好。
然而,这一次我们似乎帮了倒忙。据说,四叔办完贷款手续后,日子就没有消停过。他与四婶的关系也很紧张,两人时不时地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再往后,就开始动手了,也不知是谁的原因。反正,他和四婶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去,吵架也就成了家常便饭。都说家和万事兴,四叔和四婶的致富梦想的结局,恐怕大家也都猜到了。至于他的贷款怎么还的,我就不知道了。他没给我打过电话,或许是别人帮了他吧。
随后,四叔又到外面承包工地去了,家里的大棚交给了四婶。四叔终于摆脱了大棚。我知道四叔这次不亚于断臂求生,再在大棚上浪费时间无异于变相自杀,他能够走出去,说明他在认识上有了新的提高,是好的现象。
家里的一切都交给四婶后,四婶听从专家的建议,把种核桃改成了嫁接育苗。没用多久,四婶的核桃苗就长大了。说来也巧,市里有个重点项目要征用我们村子的土地,正巧四叔的大棚地就在那里,密密麻麻的核桃树变成了四叔的摇钱树。可谓歪打正着,因祸得福,四叔家一下子就拿到了几十万元的补偿款。大家都看着眼红,一些急需用钱的人打起了他的主意。
然而,那些借钱的人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没钱。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刚得了几十万,怎么这么快就没了呢?
四叔拿出他的还款明细给大家看。那些借钱的人目瞪口呆。四叔的钱除了还贷款,其余的全都投到了房产上。他们想不到四叔的行动这么快,居然投资了一处商用房产,不但每年可以增值,还享受着20%的返租。
大家不知道的是,四叔的房子并不是全款购买的,还有贷款,20%的返租虽说诱人,但扣除利息后回报也高不到哪里去。他必须按时还款,否则就会违约,弄不好还得变卖房产,上黑名单。
刚开始的时候,四叔尚能应付自如。建筑工地的收益不错,又有投资利息支撑,情况还算乐观。但随着金融危机的到来,他的工地受到了影响,还款压力陡然大增。四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开始四处借钱。四叔给我打来电话,刚要解释,我说:“你过来吧,先别解释。”
临近中午,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摩托车“突突突”的轰鸣声。我抬头一看,是四叔,连忙跑出去,问:“咋才来?”
“到屋里说。”四叔说着进了办公室。
“咋回事啊?”我追着问。
“能咋回事?我不借钱!我这次来,是想让你帮我办件事。”
“啥事?”
“我想办张银行透支卡,但人家要求必须有单位,我就想起你来了。”
“能行吗?”我很不客气地调侃他。
“咋不行啊,人家说只要有工作单位,就可以办。”
“可你不是我们的人啊!”我开起了玩笑。
“怎么才算你的人啊?这公司是你的,你说是不就是吗?放心,开证明对你没有任何影响。”说着,四叔把打好的证明信拿出来。那上面写着不作担保之用,我就放心了。
“这样,你可就是我的员工了。”我揶揄他。
“行,反正我到处承揽工程,碰上有合适的业务,就做它一笔!”
“成交。”一拍即合,我幻想着能和四叔做成一笔业务,那样他就会得到一笔报酬。此时,他最需要钱。这个时候,说别的都没有用,只有钱才是他最大的救星。这样,既帮了他,又可以让他不至于太难为情。毕竟,人都是有自尊的。我真心希望四叔能够好起来,与四婶一起摆脱当前的不利局面。
然而,四叔自从那天走了以后,就泥牛入海,没了消息。他家中的电话停机了,手机也变成了空号。那个活力四射的四叔,突然间从我眼前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呢?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四叔怎么了,不会出了什么问题吧?
忽然有一天,一条短信发到我的手机上。是告知四叔的,说他的还款日期到了,要他按时还款,如有压力,请到银行办理分期等等。
看完短信,我忽然意识到银行找不到四叔,才把短信发给了我。如果我没有为四叔提供证明,银行说啥也不会找到我的头上。我必须迅速找到四叔,提醒他不要违约。可是,四叔在哪里,我一无所知。这时,我想到了书记大魁,赶紧给他打电话,要他去四叔家里看一下。
大魁很快就把电话回了过来。我接听后,电话里却传来四叔的声音。
“咋回事啊四叔,电话怎么全停了?”我咄咄逼人地追问四叔。我最烦那些不讲信誉的人,不管是谁。
“哦,电话啊?他们计费出了一点问题,我报停了。”四叔轻描淡写地说。
“这怎么能行,一旦有事,怎么办啊?”四叔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我很是着急,我加重语气,试图引起他的重视,可没想到四叔根本就不当回事儿。
“我的新号快下来了,回头告诉你。”
“那你抓紧时间联系银行,不然人家还会联系我。”
“知道了。”
挂掉电话,我喘了口气。四叔满不在乎的语调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徘徊,一连几天,我都在担心那笔即将到期的欠款,然而,四叔那里却一直没有动静。
就在这时,大魁来了。
“四叔那笔钱还了没有啊?”一见面,我就急不可待地问大魁。
“他拿啥还?虱子多了不怕咬。”现在的大魁已经不当书记了,语气中透露出对四叔的极其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