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子是一匹驴(短篇小说)
作者: 辛国云1
老莫决定去老花家看驴。响水村的老花要卖驴,便宜,只要五百,集市上一头成年驴卖到两千块。老莫觉得,老花的驴卖那么便宜,肯定是他的驴有问题。第一可能是有病。无论人还是驴,有了病就不值钱,就像那年莫大夯花两千块钱买了个四川媳妇,结果那女人有痨病,总咳血,不到一年就死了。第二呢,驴是好驴,但不好调教,只吃料不干活,白搭草料和工夫,买了只能杀了吃肉。无论什么原因,老莫都决定去一探究竟,来回几步路的事儿,买不成也不搭什么。
驴身架不大不小,不长不短,是人们说的巧个儿。就是有点瘦,肚皮上方的肋条清晰可辨,像蒙了层皮的搓板,看着硌眼。老莫心想,真杀了,肉也见不得有几斤。老莫买驴,不为让它干活,更不会杀了吃肉,杀生造孽,天理不容。老莫想买驴,是觉得家里空荡荡的,里外就他一个喘气的,总该多个活物,买头驴养着,就像添口人。老莫养过一条叫老黑的狗,陪伴了他两年。那狗忠诚,不仅能看家护院,还会讨好人,摇着尾巴跟在他屁股后边转,不时觍着脸讨好地看着主人,眼睛里柔情似水。老莫待见它,待它像自己的孩子。后来老黑让偷狗贼偷了,老莫心疼了好多天,便不再养狗。狗太贪吃,不然不会吞了下了毒的肉包子,结果成了人家包子里的馅儿。
“说实话,这驴有点小毛病,不咋吃东西,估计也不是啥大病,就像人,厌食。但我忙得很,没工夫调理它,便宜点卖了,省心。”老花翻翻眼皮接着说,“不然,五百块连个驴头也买不到。”老花见老莫像个老实巴交的人,觉得没必要隐瞒他,爱买不买,实在没人买就卖到张屠夫那里,价格也差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能送点驴杂碎给他。所以呢,对待老莫的态度不冷不热,笑脸都不舍得给一个。
老莫不再想老黑的事,倒背着手围着驴看了几圈,又掰开嘴看了看牙口,不动声色,心里却上下左右盘算事儿。
“不用看,不到三年的驴,正是好时候,如果好好调理,上上膘,是个干大活的料,拉车耙地,怎么使唤都行。”老花说着掀了掀驴尾巴,“看看,还是头草驴,养好了,说不准能下个驴驹子呢,那你可就赚大发了。”见老莫像个行家,盯着驴犹豫不定的样子,老花不失时机送上话。买卖成不成,全仗一张嘴。
老莫松开驴的嘴,琢磨着老花的话,并不搭腔。抬眼看时,那驴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大眼睛里水汪汪的,似乎蓄满了泪。老莫心抖了一下,盯着驴眼不知所措——驴的两只眼睛上套着宽大的白圈圈,似用白油漆专门涂上去的,使那驴眼陡增些精神和神秘。那一刹那,老莫似被一块石头击中,心脏突突地骤痛几下。
老莫极力掩盖了情绪,沉下脸淡淡地对老花说:“不用你说,这驴一看就有病,且病得不轻,看,快瘦成纸片片了,一阵风能刮上天,五百块……不值。”老莫头摇得像拨浪鼓。老花尴尬了一下,似笑非笑说:“好好的谁会卖?这么便宜,买头猪差不多也上千块呢……那您能出多少?”
老莫略一思忖,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百啊?太少了点。”老花连连摆手,“少了点,加一百吧。”老莫寻思一下,再次伸出手指,是五根。“加五十,不卖就走人。”
老花不说话,思忖片刻,使劲跺一下脚。
牵了驴走到门口,老莫问:“叫什么名字?”
“我?”
老莫拍拍驴的头说:“它,这匹驴。”
“一头驴,有什么名字?还一匹?”老花觉得老莫跟这头驴一样,有病,蠢蛋一个!
“马是匹,驴比马都强,更应该是匹。”老莫拍拍驴的脊背接着说,“驴是大牲畜,小狗小猫都有个名儿,它该有名字。”
2
兽医董良围着驴看了两圈,拍拍肚子,还掰开嘴看了一番。他不关心牙口,看的是舌头。看罢,董良的脸沉了一下,却淡淡说:“应该没什么大毛病,肚子里有虫吧?看瘦成什么样了,吃下点东西不够养虫子的。”董良开了几服药,说:“先灌几服药看看,没事儿就养着,有事儿再过来吧。”
灌了几服草药,驴的胃口好多了,精神也见长。老莫抚摸着驴的头说:“那个老花虐待你,听说娶了个小媳妇,贪恋床上那点鸟事儿,哪有工夫伺候你?早给你看医生也不至于瘦成这样。”老莫拍拍驴的头接着说:“也好,让我捡个便宜,以后你就跟我过了。对了,说给你起个名儿呢,叫个啥呢?”老莫看着驴,驴也看着老莫,眼睛里似乎充满期待。此时,老莫又盯着它的白眼圈看,还伸手摸了摸。驴眨了几下眼,蹭得老莫心里痒痒的,老伴的模样蓦地在他面前晃动起来……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有一次县里的剧团来村上演戏,唱了一出《铡美案》。回到家他意犹未尽,问媳妇:“妮子,我要是画上老包的脸好看不?”媳妇说:“你的脸黑得也差不了多少,画上看看就知道了。”媳妇在墙上刮了石灰末用水调了,用一只秃毛笔在他脸上涂起来。画完拿镜子给他照,他一看,竟然只画了两个白眼圈。他哈哈笑着拍打着媳妇的屁股说:“臭妮子,这是包公吗?分明是个丑角儿。”
媳妇笑弯了腰,咯咯咯咯,上气不接下气。
老莫出神地看着驴的白眼圈念叨:“妮子,妮子。”驴听到老莫的话,竟然仰脖子叫了一声,然后不住地点头。老莫愣在那里,他的惊奇和喜悦同时爆发出来,他张开手臂紧紧抱住驴头,瞬间泪如雨下。
老莫没养过大牲畜,为此他专门求教了年轻时当过饲养员的六爷。按照六爷的指引,老莫专门去集市买了豆饼,把干草切得精细,拌上碎饼渣给妮子吃。妮子胃口一天比一天好,精神也日渐提振。老莫知道,牲口跟人一样,再好的东西吃得时间长了也会生腻,所以老莫间或给妮子喂一些玉米饼子和鲜嫩的草叶青菜。妮子的食量不断增加,脊背和屁股厚实起来,皮毛渐渐放出油亮的光。
老莫的几亩地都流转给别人去种了,没有什么活计可做,但老莫闲不住,每天都会牵着妮子到处走走。多是去村南的山坡上转,让妮子晒晒太阳,吃些鲜活的青草树叶。有时也去集市上走一遭,买些生活必需的物品,也让妮子见识见识各色男女和热闹街景。妮子很兴奋,眼睛亮得放光,蹄子踏出的节奏像一首欢快的歌。
每逢初一十五,老莫会带妮子来到山前老伴的坟前,摆一点山里摘的果子,再烧一刀纸。烧着纸,老莫慢声细语,跟坟里人说悄悄话,说着说着还滴几滴老泪出来。妮子有时默默站在一边,有时卧在坟前,似一尊不会动的雕像。它似乎知道土包里面埋的是谁,长长的脸上挂着凄然,眼睛也红红的。平时,老莫叫它妮子,它频频点头摆尾,还抬起蹄子刨几下地。在坟前,老莫对着那块小小的土包叫妮子时,它却无动于衷,站在一边低着头,它知道那不是叫它。
原先,老莫出门是牵着妮子的,后来,缰绳被解掉了,他在前边走,妮子在后面默默跟着。就这样,一人一驴,一前一后,走在村街上,走在山坡上,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像一幅移动的水墨画。有人看见便觉得奇怪,瞪着迷惑的眼睛,转念一想,又觉得温暖,感动。
3
老伴走了两年多了。她肚子里长了瘤子,疼起来像刀割,捂着肚子呼天号地。去医院一查,肠癌晚期。老伴临走时,拉着老莫的手一腔的不舍。老莫心疼得几次昏厥,守在老伴床前,茶饭不思,人瘦得像根柴棒。他握紧老伴的手说:“妮子,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没了你,再活着还有啥意思?让我陪你一起走了吧。”老伴心疼,想哭,可眼泪流干了,也哭不出声。
两口子只生了一个闺女。老莫是单传,老伴一直为没给老莫生个儿子耿耿于怀。但老莫并不介意,说生儿生女都是天意,天意不能违,这辈子有你就够了。好在闺女优秀,考上大学又读了博士,后来去了国外搞科研,找了个男人,据说是个大企业家,有花不完的钱。老伴走时,闺女竟没能赶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老莫不怪她,在外国呢,隔着千山万水。再说,疫情铺天盖地来了,国外可比国内厉害多了,每天上万人感染那个病毒,没那么容易回来。
老伴走后,老莫的天塌了一半,整个人像被抽了筋,软塌塌没了支撑。后来总算熬过来了,人没跟老伴去,精神头却被抽走大半,恹恹的样子令人生怜。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天南海北的,剩下的多是老头老太太和孩子,整个村子也像老莫一般恹恹的了无生气。老莫始终没从失去老伴的痛苦中走出来,人变得孤僻冷漠,很少跟人来往。有人说,老莫的魂让老婆带走了。他知道,这样苟活于世也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事,老天就是让他遭这个罪。但他确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追随老伴而去,命数已由天定,谁也抗不过命。他一日日熬着,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只等着那一天到来。闺女好几次要接老莫去国外,老莫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过不惯外国的日子,守着老伴心里踏实。都说老莫这人太倔,也蠢,放着天堂的好日子不过,非在地狱里受苦。
那天,响水村的老杜来这边走亲戚,吃过酒饭,一堆老头在村街上围着他问东问西。老杜做着小生意,贩卖些瓜果梨枣,去的地方多,见多识广,又一张好嘴,爱说话。老莫也凑过去,便听到了响水村老花要卖驴的事儿。老杜说:“那个老花一肚子花花肠子贼心眼儿,死了老婆娶个小媳妇,又弄了头驴驹儿想养两年卖个大价钱,却不上心养,舍不得给驴吃好料,每天扔把干草给它,结果给养病了,不死不活的。现在急着出手,省得死在他手里,也不知哪个瞎眼的会上他的当。”老莫听后也不说话,低着头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莫便去了响水村。
4
老莫的肚子隐隐地痛。他没在意,以为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老莫吃饭不讲究,特别是老伴走后,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大多是凑合,干的凉的,糙的馊的,都能下口。他觉得自己一辈子胃硬,咽下块石头也能化了。他忍着痛给妮子拌好料,倒进食槽里。妮子舔舔老莫的手,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老莫站一边看,就像看着老伴在桌前吃饭。老伴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细嚼慢咽的,好像在绣花,一针扯着一针,不慌不忙。喝口粥吧,也不像那些糙女人,张开嗓子呼噜呼噜喝,她是一小口一小口抿,像大家闺秀。闺女上中学时就说过,俺娘吃饭也是那么文雅,秀气。“大家闺秀”就是闺女说的。
肚子突然很剧烈地痛起来,就像一只手在扯他的肠子,冷汗大滴大滴落下来。他忽然明白,是上天在召他呢,这个痛法跟老伴去世前一个样子呢。快三年了,让她等太久了。疼痛愈来愈烈,他终是忍不住,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脸色煞白。妮子停止了咀嚼,睁大眼睛看着他,两条腿不安地踢踏着地面,发出“嗒嗒”的声响。
不行!我不能死在家里,屋里死过人会让人觉得晦气,以后都不好住人了,老伴当时也是有所顾忌,最后死在医院里。当时他想把老伴接回家,可她死活不肯,说死在家里屋子就污了。这老房子是留给闺女唯一的东西,他知道,闺女不会瞧得上这老屋,可这是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她想怎么处置随她愿。
村东的莫老三,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儿子几年前犯事逃了,再没回头。莫老三去年死了老伴,一个人过不下去,一根绳把自己吊在了屋梁上。村里人联系不上他儿子,就把莫老三烧了,草草发了丧,连个哭丧的都没有。屋子里吊死过人,村里没有人向他那屋多看一眼,路过都绕开走。几间老屋空一年了,儿子没音信,连亲戚都不来看一眼,院里长满了草,屋子眼看要塌了。老莫哀叹一声想,村里老人,走一个少一个,早晚就空了。到那时,这莫家庄就没了。莫家庄有多大?几十户人家,东一户西一户,远处看,像随手撒下的一把芝麻。在地图上连个小黑点都没有,没了也就没了呗,没啥稀罕的。
老莫强忍疼痛,牵过妮子套在那辆排车上。他带好东西锁了大门,躺在车上说:“妮子,走,去坟地。”
妮子叫了两声,抬起蹄子一路小跑奔山坡而去。
墓地没有人迹,只有风儿轻轻掠过,时而有几只雀儿啼鸣。停在老伴墓前,老莫似乎听到老伴给他打招呼:老头子,你来了,你让我等了好久,好久……这块墓地是当年老伴选定的,老伴指着那棵柿子树说:“以后我死了就埋在这里,有树遮阴,柿子红了还能看光景,喜庆。”他说:“妮子好眼光,这里风水好,我死了也埋这里,活着在一屋,死了一座坟。”
又一阵剧痛袭来。老莫抱着肚子坐起来,他想下车给妮子松套。老莫说:“好妮子,我不能再陪你了,我就在这里陪着她去。你呢,回村里,会有好心人收养你,因为你是个……好妮子,大家肯定稀罕你。”说着,他挣着身子要下车去给妮子解套。又一阵更剧烈的疼痛袭来,他忍不住哀号一声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