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一个仇人(短篇小说)

作者: 李树春

1

天刚麻麻亮,陈背篓便开始磨刀。青色的磨刀石,在爷手里时,有一尺多厚,在爹手里时也有半尺厚,现在,被一把仇恨的刀子,啃成了一块瘦薄的月牙儿。

日头一竿子高了,雪亮的刀子,躺在阳光里养精蓄锐,似乎在等待一场屠杀。

陈背篓从口袋里拿出手镯,摩挲着。手镯是白银的,女人的陪嫁。女人刚进门时,手腕麻秆一样细,手镯常常滑落;生了两个孩子后,变得丰腴,肉乎乎的,手镯紧紧地箍在腕上。女人临死时,硬是将手镯捋了下来,搁在炕头上,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无法消失的瘀痕。

万福从墙头上伸过脑袋,问:“又磨刀了?”

陈背篓狠狠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都三十多年了。”

万福说:“三十多年都过了,不能再忍个三五年?”

万福十几岁时就在南山张网,北山下夹,肩扛一杆老枪,坏了无数鸟雀走兽的性命。跨过五十岁门槛时,万福突然幡然悔悟,为自己年轻时的罪孽惴惴不安,怕死后下油锅,被千刀万剐,从此不杀生不吃肉,自己掏钱修了一座小庙,吃斋念佛,劝人行善,凡事以和为贵。

陈背篓说:“杀父辱妻,不共戴天,我咽不下这口气。”

万福说:“背篓啊,天道轮回,善恶有报。行善的死了,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作孽的损了阴德,转不了世,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背篓啊,一念成魔,一念成佛,退一步海阔天空。”

陈背篓嘿嘿冷笑:“退一步?说得轻巧,我几十年睡不好觉,吃不香饭,铁身板被熬煎成了一根芦柴棒。”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陈背篓叫嚷着要杀掉刘墨斗,三十多年过去了,却连刘墨斗的一根毫毛都没伤着。

陈背篓的复仇成了高老庄的一个笑料。

高老庄有两座庙,东头的敬财神,西头的供关帝。村里人都想着赚钱发财,争着抢着给财神磕头上供,忠信仁义几个字早被踩到脚后跟了。执掌财神庙的四明,膀大腰圆,开着一辆几十万的丰田越野,常去城里喝酒蒸桑拿。经管关帝庙的万福,却寒酸寡瘦,像一株饱经风霜的老高粱。他整天在田地里忙碌,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才打开庙门,点上油灯,上三炷香,扫扫院子,拔拔杂草。偶尔有几个来庙里问事的,问过就走。大多数时候,庙里鸦雀无声,只有万福和他的影子。

陈背篓是关帝庙的常客,每月初一,雷打不动地去关帝庙,上三炷香,嘴里念叨几句,往功德箱里丢五块钱。

这天正是九月初一,晌午饭后,陈背篓去了关帝庙。他上了香,磕了头,嘴里念念有词。一向沉默的万福,突然问:“许的啥愿?”

陈背篓一抬头,碰上万福锐利的目光,吓了一跳,好像心里的秘密被撞破了,说:“求关帝爷保佑一家人平安。”

陈背篓其实是诅咒刘墨斗,咒他不得好死,咒他家破人亡。

陈背篓说:“万福,刘墨斗这个天杀的,每晚都折磨我,求关帝爷施个法术,把他撵走。”

万福说:“求神不如求己。”陈背篓不明白。

万福说:“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你不想他,他就不会缠着你。”

陈背篓说:“他是个恶魔,我不能让他活得逍遥痛快。”

万福说:“你不放过他,他就不放过你;你心里有恨,当然睡不好,吃不香了。你得把恨忘掉。”

陈背篓咬牙说:“血海深仇啊,这仇不报,死不瞑目。”

万福说:“千年的冰万年的雪,也能融化;你不恨他了,心里就干净了,心静神宁。”

万福继续开导:“陈年旧事,过去几十年了,土都掩到脖子了,放下仇恨,过几天轻松日子。说不定刘墨斗早死了,你天天恨着他,有个啥用?”

陈背篓倏然一惊,掐指一算,刘墨斗都七十五六了,他到底死了还是活着?他得去刘庄看看。

2

陈背篓醒来时,天光大亮,一只蚊子正趴在他胳膊上,卖力地吸血。他挥起巴掌,啪的一声,拍出了一朵灿烂的桃花。看着蚊子的尸体,他又懊悔了,说不定是今年的最后一只蚊子了,万福说过,杀生有罪,阿弥陀佛。

陈背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刀塞进枕头下。好多年没去刘庄了,刘墨斗啥情况,先看看再说。陈背篓双手背着,不急不缓,悠闲自在,像去赶集,像去庄稼地,像去走亲戚。

雾很大。走了一个多时辰,雾渐渐淡了,陈背篓身上热烘烘地出了汗。路上没人也没车,水沟边的野草探头探脑的,趁人不注意,咬一口,路便成了瘦巴巴的一根筋。这根筋缠来绕去,伸向一团混沌的刘庄。

四十年前的春天,陈背篓和刘墨斗在梁家堡给人修房。干到半路,刘墨斗有事要回家,陈背篓让他给家里捎点东西。刘墨斗到陈背篓家时,天已黑透了,陈背篓的父亲恰好不在。晚饭家里人早就吃过了,陈背篓的女人,执意要给刘墨斗做饭。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刘墨斗在堂屋喝茶抽烟,陈背篓女人在厨房忙活。

高老庄的惯偷陈小三,趴在墙头上,看到了这一幕。第二天,高老庄的人都知道了,刘墨斗和陈背篓女人睡了一夜。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干柴碰上烈火,哪有不烧起来的?要是别的女人,听到了,笑一笑,权当秋风过耳,但陈背篓的女人,一是较真,二是脸皮薄,这两样就要了她的命。

陈背篓女人的一张笨嘴,敌不过高老庄几百条兴风作浪的舌头,她只好去跳井。公公跑去拦,没拦住,也被带了下去,双双毙命。

高老庄闹翻了天。陈背篓和刘墨斗还埋头在梁家堡干活,高老庄来人报信,说天塌了。陈背篓赶回家里时,女人和父亲,一个躺在屋子里,一个躺在院子里,脸上都盖了一张白纸,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两个人,成了冷冰冰的两具尸体。

公安来了,将刘墨斗和陈小三盘问了几天。刘墨斗钢嘴铁牙,一口咬定,他没有碰陈背篓女人一根汗毛,是清白无辜的。陈小三见闯了大祸,吓坏了脑子,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满嘴胡说八道。

没有证据,公安只能结了案。高老庄人却一万个不服气,不管怎么说,陈背篓的女人和父亲,都是因刘墨斗而死的。刘墨斗剁下他左手的食指,赌咒发誓。高老庄人说:“该剁的是刘墨斗惹事的鸡巴,不是手指头。陈背篓啊,杀父之仇,辱妻之恨,这仇不报,枉为男人。”

陈背篓热血上头,挥舞着杀猪刀。“刘墨斗,我要杀了你!”

几十年了,这桩往事,刺一样扎在陈背篓的心头,一想起来就疼。

刘庄悄无声息,街巷里不见一个人,不见一只狗。刘墨斗家在村子东头,院子背靠山包,面临深沟,北面三口窑洞,西侧三间厢房。

这个院子,陈背篓在和刘墨斗反目成仇后,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陈背篓拎着杀猪刀,杀气腾腾地打上门来时,刘墨斗正蹲在树下,伸长脖颈等着他。那一年,刘冬十五岁,刘茵十二岁,两个孩子抱着陈背篓的腿,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孽是刘墨斗作的,与两个孩子无关,陈背篓要杀的是刘墨斗。刘墨斗女人几年前就去世了,他既当爹又当娘,忙完地里的,又忙灶台上的,砍了他的脑袋,这两个孩子怎么活?陈背篓攥着杀猪刀的手,又酸又软,不由得垂了下来,满腔的怒火,被两个孩子的泪水一点点浇灭了。

陈背篓拽起两个孩子,擦去他们脸上的泪水,跺跺脚,转身而去,心里念叨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刘墨斗,我让你再蹦跶十年。

刘墨斗冲着陈背篓喊:“兄弟,脑袋我给你留着,你啥时候想取就取,我眼睛不眨一下。”

第二次在夏天,一个月黑风高夜,陈背篓提着一壶汽油,要放一把火,将刘墨斗家烧成一团灰烬。当他走进刘庄时,却听见了爆竹声,刘墨斗家的院子里,人来人往的,一问,才知道今天刘冬结婚。陈背篓心里感慨,吊着鼻涕的刘冬终于长大成人了,他想起刘冬小时候,他问刘冬想不想媳妇,刘冬脸涨得通红,假装生气不理他。

陈背篓站在黑暗里,看着刘墨斗家的热闹场面。喜庆的好日子,说什么,他也不能丧心病狂地点燃一把复仇的大火。

一晃又二十年过去了,刘墨斗家面目全非:三间厢房已经坍塌,门前和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只有一条尺把宽的小路通向中间的一口窑洞,院子里没有一丝烟火气。陈背篓心里一沉,难道刘墨斗已经翘辫子了?

院墙豁牙咧嘴的,腿一抬,就能跨过去。大门也成了聋子的耳朵,敞开着,狗也进,猫也进。

陈背篓咳嗽了一声,窑洞里也咳嗽了一声,像两个接头的人在对暗号。

窑洞里光线昏暗,几分钟后,陈背篓才看见炕上躺着个人,身子弯得像一张弓,眼窝深陷,颧骨隆起,两只眼睛亮得吓人,三分人样,七分鬼样。幸好是白天,如果是晚上,陈背篓的心会蹦出来。

额头、眉毛、眼睛、嘴巴,陈背篓瞪大眼睛,一件件检验过了,没错,虽然变化不小,但老样子还在,的确是刘墨斗。

刘墨斗挣扎着起来,从褥子底下摸出半盒皱巴巴的烟,递给陈背篓。陈背篓抽出一根,点着了吸。刘墨斗也拿了一支,点火时,手抖得对不准烟头,陈背篓帮了他一下。两张嘴巴吞云吐雾,陈背篓不吭声地吸,刘墨斗却咳个不停。咳一声,烟灰掉下来,再咳一声,烟也掉了,他埋头去找,却喘成了一团。

炕头搁着一只碗,陈背篓转身从缸里舀了一碗水,送到他嘴边。刘墨斗喝了两口水,气息平缓下来,问:“你是公家人?”

“认不出我了?”陈背篓把脸伸到门口的光亮处,说,“你瞧瞧我是哪个?”刘墨斗看了看,揉着眼睛,说:“我这眼睛里满是黑蛾子飞。”

陈背篓说:“我是高老庄的。”

刘墨斗歪着头,竭力想从记忆里钓出高老庄这条鱼,但鱼脱钩了,在看不见的地方扑腾,弄得水花四溅,就是抓不到手。

也是,几十年了,陈背篓也大变样了,头发掉了,脸皮皱了,腰弯了,背驼了。

陈背篓在刘墨斗耳边吹一口气,说:“我是陈背篓。”他以为刘墨斗会跳起来,惊慌得像一只兔子。但刘墨斗却低着头,念叨着:“陈背篓,陈背篓。”他似乎对陈背篓没一点印象了。

陈背篓沉吟,怎么会呢?不应该啊,深仇大恨啊,他却忘了个一干二净,没心没肺,脸比牛皮还厚。装的吧?

陈背篓说:“三十年前,我就想一刀宰了你,可念你上有老父,下有幼子,不忍下手,我心软,让你多活了三十年。”

刘墨斗说:“活得越久,遭的罪越多。你要杀我?好!借你的贵手,给我一刀,早死早投胎。”

刘墨斗伸长脖颈,比画着,说:“就这来一刀,刀快不快?”从三十年前,刘墨斗就养成了伸长脖颈挨一刀的习惯。

陈背篓不甘心,问:“你知道高老庄的陈背篓吗?”

刘墨斗说:“不管高老庄李老庄,陈背篓李背篓,你就杀了我吧,就当杀一只狗。”

陈背篓气恼。“你想做个糊涂鬼,我却要你死得清楚明白,我是来复仇的,不是杀一只狗。”

陈背篓掉头出门,一路走,一路想,一路感慨。

晚饭时,万福趴在墙头上问:“咋样?”

陈背篓说:“脑子坏了,一听到个杀字,就把脑袋硬往我怀里塞,说不管谁,捅他一刀,就解脱了。”

万福问:“还杀他吗?”

陈背篓说:“他想痛快地死,我偏不让他死,我慢慢折磨他。”

3

陈背篓去了老陈皮的中药铺子。“开几服治咳嗽的药。”

老陈皮摇头晃脑说:“咳嗽分为寒咳和热咳,按时间长短,又分为慢性的和急性的,照虚实又有虚咳和实咳之分,应对症下药。”

陈背篓又问:“热咳吃啥药?寒咳怎么治?”

老陈皮说:“一般医生用药,热咳必用桑白皮、枇杷叶,寒咳少不了杏仁、桂枝,都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开方子,热咳必选桑叶和黄芩,陈皮和半夏专攻寒咳。嘿,用药之理,玄妙无穷、深不可测,失之毫厘则谬以千里。”

陈背篓细一琢磨,刘墨斗的咳嗽,肯定是风寒所致,便让老陈皮开了五服治寒咳的药。

吃过晚饭,太阳就落山了,西边天空抹了一层胭脂。朝起红霞晚落雨,晚起红霞晒死鱼,看来明天又是个大晴天。睡觉还早,陈背篓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刘墨斗这老贼,是怎么打发漫漫长夜的?念头一冒芽,两条腿就痒起来,闲着也是闲着,去一趟刘庄,权当消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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