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钥匙(短篇小说)
作者: 蔡晓安在新县城开锁这一行,向钥匙算是个另类的存在。绝大多数开锁匠都是男的,即便是夫妻店,两口子都会开锁,也一定是男人在外做主力,女人在男人有其他事情实在脱不开身的情况下才帮忙打个替补。而作为女人的向钥匙,却是实打实的主力。说主力还不准确,如果把开锁当成演戏,她就是戏台上的那个唱独角戏的。一台戏下来,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个人“噔噔噔”地挥汗如雨。
情况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向钥匙也曾经有男人,男人也是个开锁匠,而且是新县城一等一的开锁匠。无论什么样的锁,小到各种五花八门的家用锁,大到银行的保险柜,只要他出马,没有打不开的。看起来也没有多复杂,就见他东戳一下,西扭一下,旁人正看得起劲呢,一个没注意,只听“咔嚓”一声,锁就开了。整个过程,既轻松,又自在。男人开锁不像在工作,更像是享受,享受锁被打开那一刻的愉悦,也享受旁人钦佩的目光。一个普普通通的开锁匠想要被关注,唯独在锁被打开那一刻。
锁在男人的手里,就像只扑腾来扑腾去的小麻雀,想飞飞不起来,想逃逃不掉。他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男人开锁技艺虽高,福命却浅。那一年,城郊复兴镇一个妇女打来电话,说锅里正炖着汤呢,不过是要出门扔一袋垃圾,刚走到了门口,不想一阵风吹来,竟把门关死了。妇人在电话里急得像马上要跳楼。“师傅,师傅,麻烦你快点来!我灶上的火开得大。要是来晚了,我,我……”说着说着,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就号啕起来。
男人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向妇人家里狂奔。
很不幸,就在男人即将到达的时候——据说当时男人所在的位置,都能看见妇女住的那幢楼房了——一辆大货车突然一个拐弯,迎面冲过来。男人的摩托车就像一头可怜的小鹿,一下子就跌进了老虎的血盆大口。事后,调查结果出来了:大货车司机当时正一边开足马力,一边接听电话,想着反正是笔直的大道,视野好,没关系;哪知正要与男人骑的摩托车会车时,左前轮突然爆裂,车身一偏,就向着摩托车对撞过去;男人骑得也快,开足了马力,急着要去开锁。
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整起事件,稍令人欣慰的是,那个妇女左等右等,没有等到师傅来开锁,又连续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只好在墙上的“牛皮癣”中另找了个号码。门终于打开,进厨房一看,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原来,妇女被关在门外时,灶台上的火开得大,水又加得满,锅里沸腾的汤溢了出来,沿着锅壁往下流,就把锅底的火浇灭了。
男人走了,但男人的名号还在。
男人的名号叫“向钥匙”。因他姓向,擅长开锁配钥匙,故此得名。所以严格来说,向钥匙不是现在的向钥匙,而是现在向钥匙以前的男人。
向钥匙的男人被车撞死了,向钥匙就成了寡妇。好在他们的儿子已经读初中了,不用费很大的精力照管。向钥匙本来打算用男人死后得到的那笔赔偿金另外开个小店,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要把那笔钱存起来。孩子才十四岁,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况且现在生意也不好做,万一开店赔了,到了孩子需要花钱的时候,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就索性继续干开锁这一行吧。
男人还在的时候,没少教她。男人教她的目的跟其他夫妻店差不多,一个人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把老婆教会了,多少能有个帮手。男人技艺高,女人脑子灵活,一个教得好,一个学得快。如果男人不过世,他们在开锁匠们的眼里,说是“山伯配英台”,也不会觉得过分。
男人在的时候,无论多么晚,哪怕是半夜,只要有人打电话来要开锁,他一定二话不说,下了楼骑上摩托车就走。这个时间点,大多数开锁师傅要么手机不开机,要么不接听,要么接听了直接说睡下了不出门。反正没几个愿意半夜三更还往外跑的。向钥匙当初也不愿意男人太晚出门,特别是冬天,两个人在被窝里搂着暖暖和和的,多好。人一走,等他开完锁回来再钻进被窝,把觉耽搁了不说,好半天身上都是冰凉冰凉的。但男人不这么想。男人说:“你不去,人家就只能在外面待一晚上。现在你站在外面,看能不能待上一晚?”
虽然她心里不是十分乐意,但终归还是被男人的善良打动了。她想,有这样一个男人也挺好,虽然没有多少钱,旁人眼热的权势更是谈不上,但与他相守一生能感到心安,也是一种好。
所以她成了开锁匠之后,碰到半夜打电话来让开锁的,也都尽量赶过去。虽然她知道一个女人这个时候出门实在不妥当,但总是咬咬牙,心一横,就骑进黑夜里。
那天出门,她特意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到了街上,一阵风吹过,脑袋清醒了一大半,那种感觉,反倒比待在闷热的屋里好多了。
到了电话里指定的地址一看,只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醉酒男人在。新县城是江边小城,很多人喜欢在夜晚约三五好友,聚在街边喝酒边聊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半夜。一些人酒喝饱了,肚子填圆了,回家一摸钥匙,立马就傻了眼。有的是单身汉忘了带钥匙或者把钥匙丢了;有的是老婆在屋里装作睡死了,无论男人在外面砸门砸得多么地动山摇,都故意听不见。反正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
也恰恰因为有了这各种各样的情况,电话才会打到她向钥匙这儿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丢三落四的主儿可是她的衣食父母呢。所以她暗示自己,虽然夜色已深,但不应该心怀抱怨。
没有他们,她靠什么吃饭呢?
向钥匙开锁的时候,男人一直在身后喘着粗气,像很多年前农村用那种土灶台烧火时“呼哧呼哧”拉风箱的声音。不同的是,男人拉的“风箱”不仅刺耳,还夹杂着难闻的酒气。每打一次嗝,都伴随着十分浓重的酸臭味。向钥匙强忍着,尽量让手上的动作更快一些。刚才上楼时,她瞥了男人一眼,只见他肉墩墩的,浑身上下都堆满了肥肉,仿佛皮带一松,整个人都会垮掉似的。即便在昏暗的楼道里,她也能看到男人圆滚滚的脸上好似挂了漫天的彩霞。
向钥匙心想,何必呢?酒跟人又没有仇,非要跟它较高低。
门很快就开了。向钥匙说:“大哥,八十。”
开锁一次,收费八十元,这在新县城是大行大市的价格。
男人嘟囔着,口齿不清地说:“八十啊?这么贵!我一天累死累活都挣不到这个数呢。你倒好,撒泡尿的时间钱就到手了。”他边说边把手往裤兜里伸。摸了半天,取出来的还是只有那只手。但那一番倒腾的动作,却让男人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了,活像一头正被追赶、马上就要被送上案板的猪。
向钥匙心里“咯噔”一声,机敏地提醒道:“大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现金,用微信嘛。”她的声音有点大,目的是想转移男人的注意力。
男人一听,眼睛像突然被拨亮的油灯,神色变得讪讪的,诡谲而迷离。男人像换了一张脸,嬉笑着说:“对对对!微信微信!加了微信,我们就是朋友了。钱算个什么呀?我微信上有的是钱!别说八十,再翻个倍,也行啊。”
他猛地上前一步,笨重的身体像一座大山,直压过来。“八十,再翻倍。说好了,就这样呵。我,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向钥匙大惊失色,她急切地央求道:“大哥,你喝多了。钱,我不收你的了。你让我走吧!”她一直往后退,却不知,人已经从门口退进了屋里。
男人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越来越粗,眼里泛着灼热的光,仿佛要让整张脸都燃烧起来。
向钥匙正准备大声呼救时,一团黑影像从天而降的天兵,一下闪到男人身后,只一把,就将这团胖乎乎的肉球推倒在地。然后,一步跨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就飞奔下楼。
向钥匙怎么也不会想到,凌晨英雄救美,将她一把从虎口拖拽出来的人竟然是郝新。说起来,这个郝新也不是外人。这要追溯到她男人还在世的时候了。
为了手头更灵便些,干开锁这一行的师傅,都会收徒弟。一方面,徒弟会给拜师钱;另一方面,碰到开锁业务太繁忙的时候,徒弟还能打打下手,且不用专门给徒弟开工钱,也算节省了一笔,可谓一举两得。但开锁是特殊行业,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如果是要做正儿八经开门营业的开锁师傅,必须先到公安局,又是抽血又是验指纹,一趟下来,什么问题没有,才算过了第一关,然后才能去工商局办营业执照。如果师傅要收徒,也必须领着徒弟去公安局,同样抽血验指纹。
不同的是,如果是师傅,要把各项查验结果录入到公安专门的系统里去。徒弟呢,录入系统这一环倒是免了,主要是跟系统里的数据比对一下,看有没有前科。没有前科,才算有了学这一行的最基本资格。有些师傅怕麻烦,收徒不愿往公安局跑,不出事倒也没什么,公安局也不会三天两头派人来查;但倘若哪一天你收的徒弟在外面惹了事,不打招呼就把别人家的锁开了,只要被抓到,那么师父也会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时间再往前推十来年,那时候要入这一行,还必须到公安局拿特种行业许可证才行呢。
对开锁师傅来说,打开一把锁是很容易的事,可要把开锁这一行的“锁”打开,却不是说起来那么简单的。所以偌大个新县城,常住人口近四十万,把开锁当吃饭手艺的不过二十多家,而真正精通的顶多也就那么十来家。曾经的向钥匙,也就是现在向钥匙的男人,可以算是这十来人中最为拔尖的那几个之一。
可不管开锁匠有多厉害,收徒弟也不是手到擒来的事。纵然你的水平再高,本事再大,可真正想往这一行钻、在这一行里求生存的年轻人却是寥寥无几。有些人即便学会了,但被收入更高的职业一吸引,就头也不回地做其他工作去了。
向钥匙的男人曾经先后收过几个徒弟,只是后来继续留在开锁这一行的,一个都没有。郝新是他收的几个徒弟中脑子最灵活的一个。那时候,郝新刚初中毕业,高中没考上,出去打工,除了搬砖什么都不会。可就算搬砖,他跟其他人一比,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其他搬砖工人不是五大三粗,就是腰圆体壮,就算瘦,也瘦得有肌肉。而郝新的瘦,却是干瘦,瘦得跟只猴子似的,仿佛把包在外面的那层皮一剥,露出来的就是一副可怜兮兮的骨架了。
后来还是他父亲拿的主意。他父亲说:“去年我们家房门打不开,请了个开锁匠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一眨眼工夫,几十块钱轻轻松松就到手了。我看,你这德行,别的肯定干不了,只能干这个了。”
郝新跟着向钥匙的男人学了开锁技术,却还是不愿在新县城这个小地方生活。一个哥们儿一声吆喝,他就跟着人家跑到广东闯大世界去了。
已经跑到广东好几年的郝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向钥匙开锁的这家人门口呢?而且还是在大半夜。向钥匙十分疑惑。郝新说:“师娘,说来也是凑巧。我在广东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坐长途大巴回来了,不想客车在路上出了故障,耽搁了,到新县城的时候,都快凌晨一点了。我就想,反正我家离车站也不是很远,身上也没几个钱了,打车终究有些心疼,不如走回去。哪知到了半路,正好从师娘家楼底下经过,就见师娘发动摩托车,急忙忙地冲了出去。我喊了两声,您没听见。我觉得很奇怪,这么晚出去,肯定是去帮人开锁。为什么不是师父去,却是师娘去呢?师父就不担心您一个女人,万一出点什么意外,可怎么办?我也来不及细想,赶紧拦了辆出租车跟了过来。我想,不管师父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出门,反正我是他徒弟,不能让师娘一个人在外面,让师父担惊受怕。”
向钥匙心里的疑虑并没有完全消除,说道:“你跟着我,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郝新有点不好意思,一边搓手,一边低下头,说:“这个嘛,您跑得实在太快了,不要命似的,我知道肯定是那边催得急,我就没有打扰您。另外,我也不想让您发现后面有人跟着,这么晚了,您又不知道跟来的人到底是谁。万一想多了,受到惊吓,骑着摩托车反倒更危险。”
听郝新这样一解释,向钥匙思索一番,好像也是那么回事。向钥匙说:“你不知道你师父的事?”郝新瞪大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说:“不知道啊,前几年我都在广东。师父他怎么啦?”
向钥匙就将男人的遭遇讲给他听。末了,一声叹息:“人各有命。是命里带的怎么躲都躲不过。”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再说起来,她心里就跟没有一丝风吹过的江面一样平静。她知道,要想生活能够继续,就只有抬起头来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