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峰一样迭起的火红(短篇小说)
作者: 海东升上
我从初中部教学一线调至小学部当门卫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正是我值夜班的日子,初中部的朋友老安请我们几家人吃饭。他在电话里带着疑问,大家都到饭店了,你怎么还没来?
我说,今天晚上是我的夜班,我老婆去就代表我了。
老安说,自打你去了小学部,我们还一直没聚,今天几家人都没事,好不容易聚到一起,你是要扫兴吗?还是到了新的地方,要喜新厌旧?你老婆没跟你说吗?
我说,我老婆是不是以为你跟我说了?
老安说,扯淡!我知道你在家,就让她告诉你一声,她兴许忙忘了。
我老婆果然下班直接去了饭店,听老安一说,她才在旁边说,是告诉我了,一个班主任来找我,我就给忘了。
老安继续说,要不,你给你那个倒班的打个电话,跟他换一个晚上。
我笑着回击他说,扯淡!我现在都快走到学校了,天还有点儿阴,八成要下雨,这晌不晌夜不夜的,我怎么给人家打电话?他家可离学校二十多里地呢。
老安看来是非得让我去赴宴,就继续给我想办法,说,活人还能让一泡热尿憋死?你让打更的老李头给你看一会儿。你也不喝酒,吃饱了就回来,有一节课的工夫,你就回来了。
我过去在初中部,跟小学部打更的老李头不是很熟,听在小学部的人说,这个老光棍子很各色。他看上的人,你求他做什么,都好使;他看着不顺眼的,他处处埋汰你,只要有人跟他提起他看不上的那几个人,他嘴里的定义都是:这几个家伙“最次”。
我跟老李头接触的时间不是很长,我不知道我在他的心目中是不是属于“最次”的人。我把这个疑虑跟老安讲。他说,小学部又没有上晚课的学生,初中的学生也不往前院去,让他看一会儿能咋的?再者说,你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不也是他给你看着吗?
我说,那是学校的规定。晚上我当班出去,那不是我个人求他吗?
我老婆在电话那头也说,他不来就不来吧,我替他多吃点儿。转过头,又在电话里问我,那老师,行吗?
我说,行。但我的老友老安是真的缺我不行的架势,急赤白脸地对我喊,你要不来,那就是递战书,咱们绝交。
看这架势,我一时间真的怕了。我战战兢兢地说,要不我给老李头打电话试试?
老安显得自信心十足,打包票说,你要是怕他不答应,就把他的手机号给我,让他知道,现在是谁的天下。
电话那头,老安的小姨子发话了,那老师,你就跟老李头说,是我让你跟他说的,他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这回我放心了,老安的小姨子是过去小学部的主管副校长,这个学期刚刚做了全校的大校长。怪不得老安这么信心满满。
我关系好的同事,不多,一共五家,其中,三家都有一个副校级。我老婆好歹也是一个主任。只有老安跟我,还有老赵,不求上进,还是教学一线的大头兵。好在,我的这些多年的好友,他们的进步没影响到我,我也没妨碍人家上进。难能可贵的是,我们几家好的时候,人家也跟我们一样,都是白丁一个,人家做了校长,也没有把我们看扁,还是一如既往地该聚就聚。但有一点,他们做官后,我们在吃饭的时候,一律不谈学校的事情。家长里短,孩子老人,国内国际,八卦新闻,是我们不变的话题。
我壮着胆子给老李头打电话,没跟他说是大校长的旨意,我怕他以为是我拿大屁股压他,会让这个倔强的家伙心生抗拒。就说是我实在推脱不开才求他给我看一会儿,我到那垫巴一口就回来。老李头说,干啥那么着急忙慌的,没事,我给你看着,你就把心放肚子里,保准让你吃得四平八稳。
这一结局让我大喜过望。临走的时候,我还没忘了叮嘱他,有啥情况,及时给我打电话。他把我送出校门,说,忘不了,赶紧走吧!看这天,好像要下,你再磨蹭一会儿,就别去了,跟我在这看雨吧!
我看看越来越阴沉的天,说,不会吧?才到开春,下也是几滴答。老李头说,现在的天,跟过去的老黄历不一样了。你要不要拿伞?
一个小水珠蹦到我鼻子头上,我还是坚定刚才对天气的预判,回头对老李头说,用不着。
等我到饭店一楼的时候,初中部的副校长也刚到。他是从外地调到我们学校的,偶然聊天的时候,他让我给他找房子。我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给他找妥了一个人家,于是后来来往多了,他也挤进了我们这个圈子。老安两口子谁都没在楼下迎接,这是我们的惯例,在单位,我们是上下级关系,下班,我们就是好哥们儿好姐们儿。谁请,只要是你来晚了,就悄悄地自己找地方,弄不好,还得自罚三杯。
我们两个按照服务员的指引,找到“赵四家”,才发现除了我们圈里的几家,还多了两个“新人”。一个是即将退休、给几个功能室打扫卫生的老戴,据说跟老安的老婆是同学,关系很铁。另一个是马如双,这个学期刚去档案室,准备接替老安的老婆,名号是档案室主任。马如双是万能胶,想去哪个岗位,都能如愿以偿。可去没有什么意思的档案室,却不是她本人的意愿,但这并不妨碍她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粘上大校长的姐姐。
老安一边跟其他几个人说着笑着,一边给我们两个让地方。老戴也用善意的目光跟我们打招呼。我们自然心知肚明,也用点头和微笑去回应。
只有马如双无动于衷,泥塑一样一动不动,眼睛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机,根本没拿我们当个屁。就是响个屁,你也要支棱支棱耳朵寻找个方向,或者,嗅嗅鼻子,闻闻硫化氢的当量,辨别一下过来的方向吧?但马如双一点儿都不,她简直没把我们当屁,而是把我们忽略成带着炒菜气息的浑浊空气。
她不搭理我,我还能够理解。在初中部,她在政教处管学生纪律,我教语文课,我们没有直接的业务来往。我们之间没有矛盾,更没有因为学生产生过冲突。虽然说,我们现在不在一个部,也不至于见面连眼皮都不抬吧?你不待见我也就罢了,你连过去在初中部直接领导你的副校长都不看一眼,怎么说,也有点儿说不过去。或许他们之间有过矛盾,或者是马如双对这个曾经的直接领导有看法,现在不在自己的领地范围了,可以搭理你也可以忽略你。这是我的猜测。但有一点却是我无法理解的,即使是不太熟悉的人被偶尔串联到一个酒桌上,怎么也要有虚伪的客套,马如双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有点儿匪夷所思。
老赵是我们小学部主管副校长的丈夫,刚刚退休,我们两个都教语文,关系一直很好。本来他是挨着自己的老婆坐的,看见我却反常地站起来,非得让我去挨着他老婆坐。我不自在地说,这,不合适吧?
老赵说,你们两个现在在一个部,关系比我好,晚上我挨着,白天你挨着。
大伙都在笑,老戴也在勉强地赔笑,只有马如双好像全身的血液凝固了,面无表情,两眼还在盯着手机,好像手机里有给她刷几百条大金龙的榜一大哥。
我尴尬地笑着,跟老赵说,现在也快到晚上了,我挨着不好吧?谁料老赵的老婆郝副校长把老赵刚刚坐过的椅子往自己身边又拽了拽,一改在学校严肃的表情,说,老那,你就挨着我坐。
我说,我还是挨着我家人坐吧。
老赵严肃地说,挨了半辈子了,还不够?
郝副校说,老赵说得对,挨了半辈子,都挨够了,老那今天就挨着我,我也换换口味。一向严肃的她说起笑话来,连自己都不自信,刚才说出的话,把自己先逗笑了。
我脱下薄棉衣,郝副校替我搭在老赵刚才坐过的椅子后背上。我坐下,她又异乎寻常地说,老那,别离那么远,离我近点儿。
我们虽然关系好,但彼此不经常说笑话,无非是比平常关系的同事年节聚会多点儿,平时关注彼此的老人孩子多点儿。郝副校这几年幽默的小门刚刚打开,我们才刚刚适应。今天有两个突然出现的“新人”,跟往常我们几家人在一起时的氛围还是有点儿不一样。我不知道老安的老婆为什么会把她们两个掺和到我们中间,她们两个不自在,我们也有点儿不适应。
马如双仍然泥塑一般。煎炒烹炸,五六个菜陆续上桌,人们有的在看,有的在帮着服务员腾地方,嘴急的已经开始伸筷子了,马如双的眼睛还是死盯着手机。看来,她跟老戴一样,可能对相对陌生的圈子,尤其是半个学校领导班子在场的聚会,还是有点儿不太适应。
老安端起酒杯,热情洋溢地说,两个菜说,三个菜喝,这都上来五六个菜了,咱们该吃吃,该喝喝。
老安的老婆也说,今天也没有外人,老戴跟小马,一个是我的老同学,一个是我们一个办公室的,跟我关系都不错。咱们吃饭,也没有啥背着人的事,我叫她们俩来,她们还都有点儿不自在。咱们在班上讲规矩,下了班,都是兄弟姐妹,一回生,两回熟,再聚,就放开了。
老戴附和着说,没有那么多说道,见外,我就不来了。
泥塑般的马如双这个时候才血管化开,放下手机,端起酒杯,冲着东道主两口子示意,说,没说道。大姐待我就像亲妹子一样,大姐夫看见我也问寒问暖的。
在学校,过去叫老安大姐夫的没有几个,现在,一下子雨后春笋般地多了起来,刚上班的几个年轻人,更会来事,都管他叫大姨父。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有点儿措手不及。
喝完第一口,吃了一会儿菜,老安再次提杯,好事成双,咱们再喝一个。
我没喝酒,平时就不怎么喝,今天当班,责任在身,更是不能沾酒。老安劝我,来一杯啤的?
我推脱,啤的也是酒,一会儿还要值班,不能喝。
大校长微微一笑,说,喝一杯啤酒,不碍事。
领导一发话,老安赶紧开了一瓶啤酒,给我满上,把酒杯递给我,顺手把瓶子放在我的面前。
我盛情难却,趁势端起酒杯,说,按道理,不该我先带杯,但我时间有限,我喝了这杯酒,再吃一口饭,我就提前撤。
郝副校拽我坐下,说,你着啥急?菜还没上全呢。要不你就别来,来了,你就把你的事先放下。老李头我还是了解的,他不能不在岗。
老安示意他的小姨子带杯,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专注起来。马如双好像打了激素,眼睛比谁都亮,专注度丝毫不比刚才看手机时差。
接下来开始轮圈。老戴坐在大校长的右手边。老安说,左手端,右手干。戴老师带酒,咱们呱唧呱唧。大伙积极响应。呱呱的掌声延续了大校长带杯时的热度,屋里的气氛潮涌一样律动。
老戴平时也给校长、书记办公室打扫卫生,在领导面前没有什么拘束。她很自然地端起手里的饮料,说,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我的年龄在这桌,除了大姐,就我最大,但再大,也是我自己长的,你怨不着谁。
我们都愿意听老戴讲话,时常带着点儿自虐,在引人发笑的氛围里,一下子就能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
老戴这次也是往常的风格,她在一片笑声中,平静地说,我不会喝酒,也不懂得酒场的规矩,我就从我的右手来,别看大校长就坐在我的左边,但大姐夫说了,左手端,右手弯。
老安赶紧纠正老戴,我说的是右手干。
老戴虽然跟老安的老婆同岁,但比人家小了几天,她还是要按照别人的叫法,管老安叫大姐夫。她不管老安的纠正,说,那是我耳背,我就听成是,左手端,右手弯。
大校长说,那就右手弯,我没有说道。
老戴好像接到了圣旨,说,大校长跟我的理解一样。那我就从小马这开始,你们没有意见吧?
既然连大校长都没看法,其他人都说,咱们随便,想怎么带酒怎么带。马如双坐在老戴的右手边,看看端着饮料的老戴,又斜眼看看不远处的大校长,疑虑重重地说,从我这来,好吗?
大校长说,好!我比你们岁数小,先敬你们应该。
马如双这才如释重负,跟老戴轻轻一磕,发现原来自己的酒杯里还是满满的一杯白酒,就冲着老安说,大姐夫,你又是向着我,啥时候给我倒了这么满满一杯?
老安虎着脸说,你又不是不能喝?你这么一舔一舔的,是在喂鱼吗?
马如双好像被老安的威严震慑住了,显得气力不足的样子,颤音对老安说,大姐夫你能不能怜香惜玉?
老安见马如双由疯婆子变得小鸟依人,下不去手了,就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怕了你了,赶紧喝吧,我都有点儿等不及了。马如双的脸又变得正常起来,她的眼睛撇开老安,谦虚地看了一眼大校长,说,我就这点儿能耐了。大校长看着手机,没看马如双。她扫兴地在杯沿上象征性地舔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