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灯直行(短篇小说)

作者: 张慧兰

1

研究生毕业前的那年寒假,我苦苦追求了两年多的女友一转身跟一个富家子弟好上了,就连我的研究生导师也没想到,当初他千挑万选推荐给我的小师妹竟是当代的陈世美。我还没从这件事中缓过来,那年春节的大年初一,我的车又出事了。准确地说,是我的好朋友阿睿开着我的车把一个农民工给撞了。

那天下午,我和阿睿、阿理等五个高中同学在金石市中心一家歌厅K歌。除了阿睿和我还在武汉华中大学读书外,阿理他们分别在广州和深圳做生意。在我苦读本科、为研究生毕业论文抓耳挠腮的这六年时间里,他们三个人早已赚得了人生的第一笔财富,连头发梢都闪着金光。当初高中毕业时,我们曾约定,他们三个人经商,我和阿睿从文或从政,大家各显神通,互通有无。自然每年春节,不管多忙,我们都要在一起聚一聚,吹牛、唱歌、喝酒,天南海北地神侃。那天下午,大家先是K歌,热情很高,而我则成了麦霸,几乎把海来阿木所有的歌曲都吼了一遍。

我们说好晚上六点一起聚餐。五点半左右,阿睿找我借车,说想把他女朋友接过来一起吃饭。他女朋友住在桃花镇,距我们这儿只有两公里。我想也没想,随手把车钥匙扔给了他。事发后我才觉得奇怪,其他三个人开的都是奥迪、宝马和奔驰,阿睿为什么不找他们借车,偏要借我的SUV呢?阿睿走后,我们继续乱吼一气,决定等他回来一起吃饭。一直等到六点半,阿睿人没到,他妈妈打来电话,说阿睿开车出事了。

我赶紧坐阿理的车赶到现场。事发地点在金石市教委旁的一条主干道上,距我们K歌的地方至少有六公里。大年初一的晚上人车稀少,寒气袭人。事故现场已有三位交警在拉线、测量、记录,并拍照取证。我看到我心爱的SUV停在路旁,车头与一棵香樟树亲密接触,驾驶室这边的挡风玻璃破了一个大洞,车的双闪还开着,车前的引擎盖全部撞瘪了。我用眼睛四处搜寻,随后看到阿睿穿着灰色的羽绒服蹲在路边,如果不是他手中的烟头忽明忽灭,我几乎看不到他。

我走过去,问阿睿:“你不说去接你女朋友吗,怎么车在这儿?”阿睿说:“我是想去接女朋友,可我把车开出来,想到早上跟我妈吵架,她赌气回了镇上,我就想把她接回来。”我很清楚阿睿的性格,他的话我才懒得信。我又问他:“你平时开车车技比我好,今天怎么失手了?”阿睿站起来,一脸蒙圈地指着现场给我还原事情的经过。

当时,阿睿开车来到路口。对面开过来一辆豪车,远光灯开得又大又亮,晃得阿睿的眼睛白花花的,根本看不到斑马线上有人,他就以每小时五十公里的正常速度开过去。恰巧当时一位农民工和他老婆、儿子在过马路。他老婆牵着儿子走在前面,斑马线走了一大半时,儿子站在斑马线上回头叫他爸爸快过去,他爸就跟在后面往前跑。正跑着,阿睿没看到,车子“砰”的一声撞到他身上,由于两股力量碰到一起,冲击力有点大,农民工先是被撞飞到空中,阿睿来不及踩刹车,又在空中造成了二次撞击。农民工的手肘就顶在我的车玻璃上,把挡风玻璃撞了个大洞。

我问阿睿那男人伤得怎样。阿睿说:“看上去问题不大,我把车停下来后,那人还坐在地上大声叫骂,一点也不像受到重伤的样子。”我问阿睿怎么知道他是一位农民工。阿睿说:“他自己说他是农民工。再说,大年初一,除了农民工,哪有人戴着工地上的帽子到处乱跑的?不过,幸好他戴了帽子,不然头部受伤就麻烦了。”我问他人在哪儿,阿睿说已经送到市中心医院了。

不一会儿,交警查看完现场,走过来,问我们车是谁的。我说是我的。其中一位交警看了我一眼,说:“小伙子,你可以啊,大年初一搞了个全责,100%全赔。”我看了看路口,两边都没设红绿灯。在我们金石市,这样的路口到处都是。我说:“这地方也没红绿灯,我们的车正常行驶,为什么是全责?”交警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小伙子,回去好好学习交规吧。”既然交警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呢?交警走后,阿睿妈不停地跟我解释。我打断她的话,提出去医院看看被撞的农民工。阿睿打电话给他爸,他爸开车过来,我们一行人来到医院。

在医院病房,我们见到了那位被撞的农民工及他的老婆和儿子。农民工名叫肖强,三十多岁,个子矮小,黑瘦,小眼睛。阿睿爸把刚买的牛奶和麦片等礼品提过去,放在肖强的床头柜上,也不顾自己的身份,热情地招呼道:“兄弟,对不起啊!我儿子把你撞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先收下吧。”肖强扭头斜了阿睿爸一眼:“谁跟你是兄弟?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刚想问他伤情怎样,肖强便破口大骂,说阿睿不长眼睛,连撞了他两次,一心想把他撞死。说我们都假仁假义,猫哭耗子假慈悲,还说不要欺负他是农民工,欺负他不得好死……他脖子上青筋暴露,各种恶毒的话语像高压枪的水一样随着唾沫往外喷,要不是他浑身上下缠着绷带,我毫不怀疑他会从床上跳下来打我们。难怪阿睿说,他当时被撞在地上,还在骂娘呢。不过,他老婆坐在旁边,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看上去是一个比较明事理的女人。于是,我们几个把肖强老婆叫出来,阿睿爸给了她一个事先准备好的2000块钱红包,叫她好好照顾老公,我们明天再来看他。

我们从病房的走廊往外走时,听到肖强还在房间里大声叫骂。我想,接下来的事情可就麻烦了。

车祸当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家。我爸妈早已知道了这件事,问我怎么处理。我说不知道。我爸说:“两家关系这么近,为这件事撕破脸皮也不好。”想想也是,阿睿爸和我爸都是金石市石洋村人,两个人从小玩到大,前后差不多时间考到金石市工作,阿睿爸现在在审计局当副局长,我爸在烟草专卖局上班。阿睿和我同年出生,又一起从小学读到现在,两家挨得很近,平时就像亲戚一样经常走动。陡然遇到这种事,确实不好处理。

那天晚上,我几乎整夜没有合眼。大年初一摊上这件事,我觉得很不吉利。要知道,这车是三年前爸妈为了奖励我考上研究生送给我的。虽不豪华,但在华大校园和小师妹面前,它可是出过风头,让我一度引以为豪的。可现在,小师妹另有新欢,车也出事了,接下来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倒霉的事情呢。

2

第二天一早,大约七点钟,阿睿一家三口来我家敲门,拿了两条香烟和一提酒,说是来给我们拜年。

在我们金石市,大年初二,没有血缘关系的一般都不会上门拜年。事实上,他们也不单纯是来拜年,一进门,阿睿爸妈就连声跟我爸妈道歉。虽然我爸昨天晚上发过牢骚,此刻态度还是很好,说:“遇到这种事谁也不情愿,何况阿睿还是个孩子呢。”听我爸如此说,阿睿爸堆出满脸笑容,提出想让我们家用阳光保险来理赔。毕竟开车的人不是我,按理说,不经过我们同意,保险公司是可以不理赔的,只有当肇事者确实没有能力赔付时,才轮到我们来赔付,我们相当于第二责任人。我爸是一个讲义气的人,见阿睿爸在他面前如此谦恭,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我妈也是菩萨心肠,跟着说:“交了几年保险,那么多保费也不能白交,就用保险来赔吧。”听我爸妈这么说,阿睿爸妈放下心来,说话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当着我们的面教育阿睿,要他回学校后好好向我学习,争取早点拿到本科文凭。我在一旁听了,不禁哑然失笑。

从小到大,阿睿都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作业抄我的,作文抄我的,考试抄我的,一直抄到高中毕业。我就像个大拖车,一直把阿睿拖进了大学。高考结束填报志愿时,阿睿问我报什么学校,我说华中大学,阿睿二话不说也填了华中大学。进了华中大学,我俩不在一个系,他就再也没办法抄我的了。不仅如此,大学期间阿睿还迷上了网络游戏,本科四年天天昼伏夜出,很多课都不上,大四了连网上选课都不会,四年下来只修了50多个学分,根本达不到毕业要求。于是,学校延期一年让他继续修学分。结果阿睿大五一年只修了20个学分,还是不够,于是学校又给他延期一年。算起来,阿睿现在读大六了。眼看我研究生都快毕业了,可阿睿的本科还没毕业。不过,阿睿在谈恋爱方面比我强,据我所知,他至少谈过十个女朋友。他现在的女朋友是一个亲戚介绍的,两个人谈了两年,如胶似漆,家里就等着阿睿今年毕业给他们举办婚礼呢。

见爸妈都答应用我的保险理赔,当着几个家长的面,我只得拨通了阳光保险公司的电话。公司说,他们会安排一个叫小月的姑娘跟我对接,全权负责理赔事宜。当时距离事故发生已经快十四个小时了。

第二天中午,小月主动联系我,要我和阿睿陪她一起去医院看望肖强。小月比我大几岁,皮肤白皙,眼睛很大,只是说话较慢,每一句话都像在她嘴里咀嚼过似的。见到小月,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底气,不再像之前那么慌乱了。在小月的建议下,我们找到了肖强的主治医生。医生说,肖强的伤情总体来说不算严重,尽管全身多处骨裂,但都比较轻,最主要的是手臂粉碎性骨折,需要尽快手术。我们问什么时候做手术,医生说今天下午三点。

第二次见到肖强,也许是疼痛消耗了他的精力,他不再骂骂咧咧,但见到我们如同见到仇人,马上在床上挪了挪身子,摆出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听说小月是保险公司派来了解情况理赔的,肖强一下子来了精神,说像他这种情况至少要赔30万。我说:“怎么可能?你住院花多少赔多少,再额外赔偿你一定损失,再怎么也不要30万啊。”肖强立即拿眼瞪我:“我每个月打工赚五千,现在你们把我的手和腿撞断了,至少两年不能上班,你得赔我手术费、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还有我老婆的陪护费。你们看,我儿子这么小,还有他每天的生活费……”肖强说着,瞥了一眼一直坐在旁边床上的老婆和儿子。我望过去,昨天晚上没看真切,这会儿发觉他老婆模样周正,颇有几分姿色,尤其是她四岁的儿子,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很帅气。我想,肖强还挺有福气的。

阿睿打算继续跟肖强理论,小月阻止了他。小月告诉肖强,这次车祸我们是全责,阳光保险公司会依照法律条款和程序赔偿他所有应该得到的赔款,100%维护他受害者的权益。也希望他积极配合医院做好手术,安心养伤,等他伤好了再办理赔手续。小月的话像一支镇静剂让肖强安静下来,尽管他嘴里还在叽里咕噜,但态度明显有了好转。为了不影响他下午的手术,我们站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临走时,小月给他留了一个联系方式,叫肖强有事随时联系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没有再去医院。既然这件事已由小月全权负责理赔,我就没必要再花费精力了。再说,我不想见肖强,他那种仿佛要杀人的眼光令我很不安,有时甚至让我有点怀疑人生,怀疑自我。

这个春节过得很郁闷。正月初八刚过,阿理他们陆续离开金石市,我也返回了学校。我得全力以赴完成研究生毕业论文,同时还得准备下半年的公务员国考。

那些天,我整天泡在学校图书馆,查资料,修改论文,跟导师沟通交流。忙碌让我忘记了一切。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小月的电话,才想起车祸的事还没有了结。小月在电话中告诉我,肖强这人真难缠,本来这次受伤的手术费、医药费、住院费都在正常的理赔范围,但医院体检,查出他同时患有尘肺病和腰椎病等,现在,他连着这几个病一起治疗,全部算到赔偿款里了。我说:“尘肺病和腰椎病应该是他本身就有的,跟车祸无关,怎么赔?”小月说:“肖强不承认他之前有这些病,一口咬定是车祸导致的,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之前有这些病。”我问怎么办。小月说:“碰上这种胡搅蛮缠的人也没办法,我尽量去跟公司领导沟通,看能不能一起赔付。等有新消息了,我再联系你。”我说:“好。”

挂了电话,我这才想起,距离车祸已经一个多月,距离小师妹离开我也快两个月了。

3

四月下旬,我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如期上交。我的导师看了论文,告诉我,专家审核肯定没问题。还说如果我的论文都不能过关,以后他就不带研究生了。我知道导师这么说,是因为小师妹的事想安慰我。可不管怎样,如同完成了一场马拉松长跑,我一直紧绷的身心慢慢松弛下来。

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走在校园的香樟树下,感受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看着一对对男女在校园的角落里卿卿我我,我突然不可遏制地思念起小师妹来。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那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勾住魂魄时失态的举动,想起为了讨她欢心,我曾开车穿过大半个武汉带她去吃梁子湖的螃蟹和榔头的蒸鳝鱼,并且打算今年夏天带她一起坐游轮到巴厘岛游玩……想到这些,两眼不由得湿润起来。那一刻,我很想给她打电话,想听听她悦耳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拒绝也好。可掏出手机,我又犹豫了。看到小月的手机号浮在上面,想起车祸理赔的事,我决定趁五一休假回家去见见小月和肖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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