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会议(短篇小说)
作者: 路福行我的长篇小说《泅渡》出版后,得到了各方好评。由之带来的名声,使我在圈内立住了脚跟。县文联特为我组织了一场作品研讨会,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同为作家的严成。
严成的大名在圈子里如雷贯耳,但这么多年来我竟未曾有机会同他见一面,实在是太失败了。会议开始后,主持人即文联副主席说了许多言过其实的话,他将我的小说定义为难得一见的精品,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学的重大成果。我惭愧地低下了头,可心里别提有多受用了。然而正在这时,严成突然插话,摆摆手说,我不敢苟同汪副主席的观点,我甚至觉得他说得含蓄了,简直埋没了这本惊世佳作,岂止是世界罕见,这简直是宇宙罕见啊!
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但没有谁真正在意。汪副主席哈哈一笑,随机话锋一转,当然,严老师也是我们的重要作家,虽然这些年不怎么出书了,可以前的作品也都是光芒闪耀,是留得住的精品啊!听汪副主席如此说,严成多少有些窘迫。他一拍桌子,正色道,我最近在写一部大作,到时吓死你们。
我们又哈哈笑了一番。
会毕,我应付了几个热心读者的追问,打算走时,严成走过来拦住了我。他刚才贬损我的作品,我心中颇有怨气,如今他像没事人一样款款而来,实在让我恶心。我把头一拧,假装没看见他,推开椅子,大步而走。他在后面喊住我,老顽,不必如此小气吧!我猛地转过身,环视了四周一圈,装作才看见他的样子,说,严大作家,还没走呢。他握住我的手,说,刚才若有冒犯,还请海涵啊!我说,怎会怎会。他说,不过说实在的,你写得真不怎么样,我也不是针对你,我是觉得你们写得都不行,说句难听的,都是垃圾。我才平复下来的火气又一下子被点燃了,刚想发作,他又说,你也不要生气,生气只会证实我的判断,但我还是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能写的,是能写好的,这也是我今天拦下你说这番话的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你只要读一下我最近在写的一部小说,你的写作就能更上一层楼。我心想,去你妈的,凭你也想教训我,你够格吗?他看出了我的不屑,说,我知道你不会服我,甚至在心里鄙夷我,可说实在的,我比你们写得好多了,简直云泥之别,我写的那才是真正的小说。我已经没有心情跟他废话了,连基本的人情都不想维护了。我说,是是是,你写得牛,你他妈天下第一,你比马尔克斯牛。严成摆摆手说,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激动只会让你显得没底气,我前面说了,之所以跟你讲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可以进步,你要是想突破,就得看我的这部小说。我没有说话,实在不想多言。他说,我晚上会把它发到你的邮箱里,你看完定会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仍未说话。他拍拍我肩膀,将手中的一本我的小说随手丢进垃圾桶,说,记得看邮箱。末了,扬长而去。
我长舒一口气,感觉如释重负。回到家中,余怒未消,接了杯水,一饮而尽,身上竟沁出了一层细汗。坐在书桌前,打开前天开始写的小说,却毫无头绪,索然无味。
正在这时,妻子走了进来。她的手搭在我肩上,随意浏览着电脑屏幕。见妻子进来,我多少有些不太自然。这种不自然几乎是生理上的。我说不清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突然有天,我意识到自己对同妻子的近距离接触感到很不自然,是一种生理性的抗拒。难道是我不爱妻子了吗?我仔细想想,好像也说不通。我和妻子虽说不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也是一路风雨携手相伴走过来的,可以说是举案齐眉、感情甚浓。这么多年,我俩也一直忠于感情,谁都没有过多余的心思。因此,我对妻子很是愧疚,总感觉亏欠于她。但是这种情况仍未得到缓解,最近大有严重之势——我感觉我有些不想见她。我难以形容我的感受,我很爱她,可我不想见她。我想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是否也有此种感受?我不敢问。我觉得自己很窝囊。后来,我大概想明白了一点,我想,那可能仅仅是因为我们太像夫妻了。
妻子睡下后,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为了不吵醒妻子,我轻手轻脚地穿上鞋,走出屋外。坐在书房椅子上,我长叹了一口气。我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叹气,这毛病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打开电脑后,我猛然想到,妻子会不会也还没有睡着,是在装睡?她不愿喊住我,和我轻手轻脚不想吵醒她是否出自同一心理?想到这儿,我忽觉悲凉。我们如此相爱,我们在害怕什么?想起早年在书上看到的一个场景,说一对恩爱的夫妻躺着睡觉,睡了好几个小时,都未睡着,但彼此都以为对方睡着了。丈夫躺得难受,刚想翻个身,床便咯吱一响,丈夫立马不动了,怕吵醒熟睡中的妻子。妻子也怕吵醒丈夫,一直维持着那个难受的姿势。于是,恩爱的夫妻眼睛睁了一夜。
想罢,我立即起身,悄悄走进卧室,径直挪到妻子枕前。黑暗中,妻子闭着眼睛,鼻息细碎,笑容甜蜜。我又悄悄走出卧室。我在想,妻子会不会在装睡,她会不会在我关上门的那一刻,突然睁开眼睛?
我打开邮箱,果真有封邮件,是严成发来的。内文写着:问候老顽,废话不言,请看附件!附件是一篇几百字的短文。没有标题。如下:
男人再度惊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孤岛上,周围是目光穿不透的雾霭,没有人烟与生气。包围他的,不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言明的东西,而是无边无际的空无,是什么都没有的那种空无。男人缓缓站直,打量四周,脚下忽觉一阵绵软。男人这才意识到是在自家的床上。男人一脸蒙。他爬下床,却一个趔趄,直接摔在地上。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俯身看去,是一个跟手臂一样粗的小洞。男人凑近洞口,看见洞已经被穿透了。难道是邻居装修不小心将天花板打穿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把头伸到洞口上面,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自洞口向下看去,看到的不是楼下的邻居,而是深不见底的空无。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根据地板上的纹路和仅剩的一面墙上的装饰,他断定他是在自己家里。可其他东西呢?为什么就只剩下这间卧室了?就连这间卧室也只有一面墙和一张床了。就好像宇宙中的一堵墙、一张床、一个人。就好像宇宙中只剩下了一堵墙、一张床、一个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消失了。
读到这,便没了下文。我有些云里雾里,不知他要写些什么。难道是写世界末日?灾难带走了所有人,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如果真是这样,后面大概率就是荒野求生或者文明重建。在孤寂的荒岛上,食物不足,前路茫茫,男人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克服重重困难,在荒岛上硬是坚持了数十年,无意间发现了过往的军队,终于回归社会。当然,要是出现女人,那必然将是文明重建。世界末日,人类灾难,人畜鸟兽皆灭绝,放眼四海,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男人靠着聪明才智,排除万难,攻克艰险,获得了重建世界的材料。有天,男人外出,无意间遇见了同样遭遇的女人。两人开始互相警惕,说不定还会有场交战,但最终还是走到一起,再创人类文明。再或者,是乌托邦题材。男人有天在小小的地上转圈时,无意中踩到了什么开关,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随之打开。男人走入,发现那里真是良田美景,屋舍俨然,完全是另一种风光。这里的人按需分配,实现大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脸上挂满笑容。又或者写得扯了,沦为网络油文。
坦率地讲,读罢此文,我稍稍松了口气。什么大书牛文,不过纸老虎唬人罢了。此等文章,吓吓小学生都够呛,还敢来教训我?我点了支烟,回复邮件:文已阅完,立意是好,但只有立意,后面内容跟随不上,恐也只是辜负了立意。我们写作,最重要的是解决怎么写的问题。我不知道你开头整这么一出是何用意。当然,如此说,你应该高兴,连同行都说不清你要干什么,说明你已经成功了一半。不过话说回来,后面也就那么几种走向,希望你不要落入俗套。此外,我还想多说一句,前文铺垫得太啰唆了,读者不是傻瓜,你那几大段文字,两三句就可说明。这是作为朋友与同行对你的真诚忠告,勿烦!期待你的后文!
回复完邮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烟也燃尽。这会儿想必妻子已经熟睡,说不定正做着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我也去睡吧,虽然不一定能睡着,但也得睡,这是一项必不可少的程序。我站起来,关了书桌上头的灯,把椅子推进桌下,借着窗帘翘起的一角,看见外面漆黑如墨,连路灯都没有亮的。
正往外走时,电脑忽然闪了一下,叮咚一声,显示有新邮件。几乎没作迟疑,我又坐回桌前。是严成发来的:深夜叨扰,冒昧冒昧,你能在第一时间去看我的小说,我很高兴,当然,我高兴不是因为你看了我的小说,而是你有上进求知的野心。所以,我很高兴,也可以说是很欣慰。我的这个小说必然不会是你说的那样,这点毋庸置疑。我说过能让你醍醐灌顶,就一定会让你茅塞顿开。至于你说的文章啰唆,我不敢苟同。现在,人们正处于一个没有专注力的时代,没有理解力和理解欲望的时代,我们必然要啰唆。我们不啰唆,就会被一带而过,什么都留不下。因此,不但要啰唆,还得啰唆个没完,啰唆出花样。由此可见,你的文学观也已悄然落后,长路漫漫,还有很多功课要补。希望你能从我的小说中获得启发。后文已贴在附件,望你拜读!
男人想朝着看不见的地方走去,可卧室边缘就是悬崖。准确地说,不是悬崖,是空无。自卧室地面边缘向下看去,是深不见底的空无。男人啐了一口痰,痰一会儿就没了影子。他坐在床上,无奈迷茫,对自己的处境大为困惑。那么,妻子呢?妻子去了哪里?男人这么想时,却记不起妻子的模样了。妻子长什么样子,他似乎忘记了,完全想不起来。头脑里有的只有“妻子”两个字和一团黑影,别的什么也记不起来。正这么想着时,床后面那堵仅剩的墙也消失了。这种消失,不是坍塌,不是轰然倒地,而是突然不见了,没有一丝预兆,没有一点声响。男人回过头时,那堵墙已经不在了,就好像那儿从未有过一堵墙。男人惊讶得口呆目瞪,隐隐感觉后背发凉,身体打战。他足足愣了十几分钟,才缓过神来,重新坐到床上。床会不会也消失呢?这个想法一产生,男人就吓了一跳。他连忙爬起来,使劲捏了床几下,确定床还实实在在地存在,没有消失。可地下的那个孔洞好像比刚才大了一圈。
接下来的几天,还算平静,没有东西消失,仅剩的一块地面、一张床,和男人自己,都没有变化。只是这种日子太过无聊,比关禁闭还难受。关禁闭你还起码知道外面是热闹的,关几天出来照样可以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然而现在,他面临的是绝望的平静,死一般的平静,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是茫然的。男人时常坐在床上发呆,除了床,他哪儿也去不了,属于他的只有那么一小块天地。这里是一个混沌的空间,时间也消失了,不知早晚,躺一会儿和躺一天不知哪个更长。男人想到了死。这种想法让他兴奋,这是目前能打破僵局的唯一的办法,可以一劳永逸地解脱。男人兴高采烈地跳下床,好像买彩票中了五百万。他迫切地想杀死自己,亲手宰了自己。可问题随之而来:如何杀死自己?男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在小小的地面转来转去,寻找可以自杀的工具。但别说刀了,连个尖锐的东西也没有。男人绝望地瘫在地上,万念俱灰,难道连死亡也不能自主决定了吗?
忽然,男人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跳起来。他想到了床架,准确地说是床头,即高起的可以倚靠的那部分。他扑到床头,只见红色实木闪闪发光。男人摸着光滑的表面,敲敲坚硬的木头,说,就是你了,一定要一下子把我杀死,千万不要来第二次,拜托拜托。为了增加死亡的成功率,男人将床稍稍向地面中间拉了一点。男人退后数步,直到站到地面边缘。男人突然猛冲,额头砸在实木床头上。在那一瞬间,男人心想,这下死定了。却只听见“咣”的一声,男人疼得在地上打滚,并没有死去,额头也只是破了一道口子,落了几滴血。疼痛未消,他颤抖着站起来,准备再来一回。他想,上回也许是角度偏了,额头撞在了床头边缘的弧面上,减弱了撞击的力度。这次定要找准角度,使额头正中撞向床头边角的最高点。男人再次踱至地面边缘,向手心啐了两口唾沫,做出俯冲的架势。突然,他的脚猛地一蹬,整个人飞了出去,如离弦之箭、出膛之炮,额头砸向床头高处。在二者接触的一瞬,整个床剧烈颤抖,几近散架。而男人像突然变道的子弹,再次飞起,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重重摔在地上,满脸是血,一动不动了。
读罢,我忽觉心悸,鼠标往下一拉,确定是没下文了。纯粹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我点了支烟,在回复框里写道:已阅,此章较之上篇,虽有亮点,但也没到让人为之一振的地步,说实话,平庸至极,乏善可陈。而且,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不交代男人的生死,就戛然而止。如果,这纯粹是悬念,或者吊读者胃口,倒也可以理解,怕只怕是你后面没有想好如何行文,才草草收场,这也是最要命的。可以看出,你已经渐入佳境了,后文定要揭示主旨,愿你不要让我失望。期待你的后文!
回罢,我靠在椅子上,期待严成发来后文。但半小时过去,邮箱仍悄无声息,我不得不回到卧室。妻子熟睡,蜷成一团,像一只过度肥胖的土拨鼠。我轻轻钻进被窝,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窗帘半掩半开,依稀可见屋外的强光。屋子空寂,没有妻子的声音,想是她去上班了。我不上班已有多年,早忘了上班的滋味,作为一个几乎与社会脱节的人,时常感到不安与虚无。如果不是有妻子作为我与社会的连接,我恐怕早已社会性消失。
正这么想时,妻子走了进来。她一身工作装,精明干练,说,还没起呢。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又出去了,卧室再度成为我的天地。我穿衣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妻子已备好饭,招呼我入座。她说,妈早上打来电话,说身体不舒服,你抽空带她去看看。我点了下头。我和父母那边已经好长时间不联系了,日常的互动几乎为零,如果没什么大事,我们都不会主动联系对方。我们应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却变成了最陌生的人,这种夹杂着血缘与亲情的陌生,让人感到悲凉,也让人绝望。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都不想再麻烦对方,连日常的寒暄也成了一种负担。最后,连这种寒暄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