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短篇小说)

作者: 庆宇

你好多话呀,真想缝住你的嘴巴。兰宁宁跟我说。我说好呀,于是我们就一起缝住了我的嘴巴。

我们都觉得这件事很好玩,因此满怀期待。整个过程很和谐,我们相互配合,交流意见,不停地为之战栗,像是怀着癫狂又谨慎的心去创造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我的战栗不掺杂半点胆怯,兰宁宁那里就不好说了。她以前是个器械护士,负责整理术前、术后的器械,术中就在旁边杵着,递一递该递的东西。这个活儿很简单,兰宁宁却做不好,总是递错。而主刀医生没有防备,或者说压根儿不会往这方面去想,接过来顺手就要用。倒是没造成过医疗事故。据兰宁宁说,大家都以为手术过程很紧张,但实际上,除了急救手术,都挺悠闲的,好多时候她甚至觉得主刀医生在消磨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兰宁宁总是犯困,脑袋昏昏沉沉的,又或是走神,想一些手术之外的事情。医生叫她取东西,她没听清,又不好意思再去问。这是因为兰宁宁很看重职业道德,术中出神,叫人发现可不得了,所以她毫不迟疑,眼睛一扫,押宝似的递上一件。兰宁宁也不是瞎递,她扫那一眼是在判断手术进程,以便把所需器械的范围缩小一些。有时还真能蒙对,有时候就不大走运。递错几次后,医生有了很大意见,要兰宁宁严加区分,记住它们的名字。兰宁宁不是不能分辨它们,对于这些器械她早就烂熟于心,但还是有模有样地去记,一点也不和医生分辩,这同样是出于她的职业道德。结果自然是,不论谁来考她,她都对答如流。手术用的无非就是那几样东西,止血钳、持针器、针、拉钩、剪刀等,她画都画得出来。可是一到了手术室,仍然会递错。自然,这个护士是干不成了。兰宁宁倒不觉得有什么,这件事她仔细想过,不是她的问题,是手术室实在无聊,没办法不昏睡不走神,所以到离开医院时她还很开心。却不想,苦了那位主刀医生,就此落下心病。

这位医生,再也上不了手术台了。他一进手术室就忐忑不安,手术时更是疑神疑鬼,担心人家递给他的器械不对。兰宁宁已经离开了,留下的阴影却无法抹去。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兰宁宁?他这样说。鉴于此,每一件递上来的器械他都要再三确认。我们都知道,如果对着一件熟悉的东西仔细地看来看去,结果只能是越看越不对。这位医生就是这样,到了后来,哪怕是自己亲手取来的器械,也看着直犯嘀咕。起初,只是不能肯定拿在手里的是圆针还是三角针,是止血钳还是持针器。这两组东西外形也有点相像,还算情有可原;后来就邪乎了,居然会把手术刀看成针,这就是天方夜谭了。

这位医生和兰宁宁一样,都是很看重职业道德的人,面对这种情况,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设法遮掩过错。兰宁宁的状况是走神,装作没走神就好。这位医生的状况是不能确定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可他是主刀医生,无处可躲,若硬着头皮操作,把缝表皮的三角针用于缝体内,又或是手操剪刀当针使,不但伤及患者,传出去还会贻笑大方。这位医生退无可退,情急之下选择了装晕。劳累过度或是高血压发作等状况偶尔出现几次倒还说得过去,但次次如此,不用别人疑心,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了。山穷水尽之时,这位医生决定逼自己一把。照他的说法,这是心魔,只要能破除一次,心魔就会彻底消失。结果,心魔一直没能破除。算是他的运气好,不过是把剪刀当成了针试图安在持针器上,总归没发生触碰到病患的事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拿着剪刀在持针器上安来安去,自然不能成,当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被助手和护士们发现了,他及时晕了过去。如今,这位医生办了病退,赋闲在家,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十分可怜,先是感慨,后来有了火气,必须向兰宁宁讨一个说法。

这位医生是我爸爸,黄金华。黄金华说自己从医三十载,和手术室的关系比和家还要亲。至于手术器械,更是已长进他的骨头融进他的血液,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我做他的儿子二十九年,也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天——他竟也有看得起我的时候。缘由是这样,黄金华认为自己的心魔都是拜兰宁宁所赐,这个念头的产生让一切有了出口,对他而言大概也是个交代。他整日叫嚣着要去收拾兰宁宁一顿,可是又抹不开面子,因为他是前辈。这位别人的前辈、我的父亲,一向直白地看不上我,说我馋懒奸猾一事无成,但是在收拾兰宁宁这件事上,他给予了我充分肯定,再三表示非我不可。

不管怎么说,我是他的儿子,既然他用得到我,我就有义务为他出头。我去找兰宁宁,打算先礼后兵。黄金华不是这样交代的,他让我开门见山,不问青红皂白收拾兰宁宁一顿。我没有答应他,我跟他说,怎么处理我说了算,你管不到。他冷笑几声,说,好好,好好好。那意思是说我也就有这样一点能耐了,除此之外,再无可取之处。也就是说,收拾完兰宁宁,我在黄金华眼里将再度恢复为馋懒奸猾、一无是处的形象。

我并不是要延迟这一天的到来。黄金华看不看重我,不重要,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是要让他知道,和过去一样,他无权左右我,我是自由的。

我找到兰宁宁。据黄金华描述,兰宁宁是个糊涂蛋,整日处在午后初醒的迷糊状态之中。黄金华还说,兰宁宁个子很高,体格很壮,方脸大嘴,面孔又黑又凶,黑眼仁多,白眼仁少,眼睛窄成一条缝,仔细看也很难分辨睁没睁眼。黄金华总是梦到她。他告诉我,在梦里,兰宁宁躺在一副棺材里。他正要感慨苍天有眼,又感觉兰宁宁并没有死,眼睛似乎还睁着。他没有立刻沮丧,想着也有可能兰宁宁是死不瞑目。他走上前去,仔细观察,除了用眼,他还用上了手,掀开人家眼皮,反复确认,直到筋疲力竭,也没得到答案。后来,他放弃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这样做并不聪明,死掉就好了,至于眼睛睁没睁,并不是那么重要。于是,他围着棺材手舞足蹈,感谢上苍。刚舞了四圈不到,就听到兰宁宁说,前辈慢些转,我眼晕。黄金华张开双臂,仰面朝天,张着嘴巴说不出话。醒来后,他欲哭无泪,很快,脸涨得通红,恨得牙根直疼。黄金华敦促我,务必要给兰宁宁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暴力,必须使用暴力。最后还要告诉她,这是来自上天的惩罚,上天督促她用余生悔过。我说,爸爸,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心狠手辣?黄金华说,先不要叫我爸爸,事情结束之前,我不是你爸爸。我说,爸爸,爸爸。黄金华热泪挥洒,说,你是我爸爸,去吧,去吧。

兰宁宁并不似黄金华描述得那样,正像他向别人描述我一样,完全受其个人情绪的影响。兰宁宁个子中上,体格健美,皮肤呈古铜色,眼睛是小了些,但既灵透又清亮,像鸟的眼睛一样。我一直认为鸟类的美感来自它们的眼睛,人也如此。我对兰宁宁可以说是一见如故。我小时候养过鸟,老房子房檐掏下来的麻雀。都说麻雀不好养,爱生气胀大肚,我没碰到过气性那样大的。对它们,我很用心,从只有稀疏的几根羽毛,养到睁眼褪白毛,再养到个个羽毛灰亮、展翅蹦跳,便放飞它们。我自觉与它们感情不错,常盼着它们飞回来看我。但一次都没有,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后来我长大些,兴趣转移到了别的事物上,不再养鸟。

我第一次见兰宁宁,就觉得她是我养过的一只鸟,现在飞回来看我了。我把这些如实告诉给兰宁宁,并请她容我想想她更像哪一只。兰宁宁防范心比较重,她说,你的鸟怎么样,我管不到,也不想听,我怀疑你骚扰我,就算不是骚扰,也是侮辱。说吧,你爸爸的事,怎么解决?

我们坐在咖啡厅里,窗外一片明亮,暖洋洋的。我觉得这种天气不适合解决纠纷。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兰宁宁。兰宁宁说,那适合谈鸟吗?浪费我一个午觉。再约,什么天气你定。

兰宁宁开门出去的时候,我想起来了,她像“皮蛋”,我养过的一只麻雀的名字。皮蛋在笼子里想要出去的时候是斜身用翅膀蹭笼子的门,兰宁宁是用胳膊蹭咖啡厅的门。

我回去后,黄金华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我跟他说办妥了。他问我兰宁宁伤得重不重。我说,人已经进了手术室。他问伤在哪里。我说,胳膊。他说,不错,挺有分寸。又说,有没有把我的话带给她?我说,忘了。他说,你怎么回事?我说,还有,她的胳膊因长期开门造成了劳损。他显然不解。我继续说,胳膊做了手的事,手并没有因此轻松,胳膊却累伤了,就是这样。他没好气,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第二天周日,仍然是个好天气,我再次把兰宁宁约到咖啡厅,继续前一天的话题。兰宁宁这次很感兴趣,那是因为我告诉她,黄金华的事不重要,可以放一放,放到最后不解决也没关系。

我们说起皮蛋。兰宁宁问我,皮蛋是用左翅膀还是右翅膀蹭笼门。我想了一会儿。在我想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兰宁宁斜着身子调换肩膀前后扭动,一下又一下,像在跳一种简单的舞蹈。这给我带来了干扰,使我不能确定皮蛋用的是左翅膀还是右翅膀。兰宁宁让我给她道歉,因为我找的理由很蹩脚。我遵从了她的意见,因为事实证明,兰宁宁停止扭动后很久,我都没有想起皮蛋用的是哪只翅膀。兰宁宁问我为什么不随便说一个,她又不会知道。我告诉她,谎言只会在终止时省力,对于那些将要继续下去的,不会完结的事情,没有一点益处。兰宁宁说,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继续探究,确实如此,皮蛋用哪只翅膀撞笼子的门将决定我以后怎么开门。她又说她不知道自己是要效仿它还是要与它相反,或干脆以后不再用胳膊开门,但没关系,她就是想知道那个事实,哪怕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仍像原来一样开门,也无所谓。别人可能觉得这未免太无聊了,但在她看来,这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我也觉得挺有意思。这些年,身边无聊的事太多了,无聊的人也太多了,我终于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所以,我辞掉了程序员的工作,整日与兰宁宁待在一起。而在此之前,兰宁宁让我保证,我不是因我爸爸的事假意跟她做朋友。她说,别的都好说,唯知己难求,她不能接受自己受骗。我作出保证之后,我们握住对方的手,互相感激地说,朋友你好。

关于皮蛋是用左翅膀还是右翅膀蹭笼子的门的问题,我们很快就有了答案。这要仰仗兰宁宁,为了这件事,她定制了一个笼子,把自己关到里面,模仿皮蛋的动作供我回忆。笼子是钢制的,依照我提供的图纸打造,长方体,其中长的一面是门,可以整扇打开。这种笼子不适合养鸟,设计不科学,也太空旷,大概可以用来装兔子或荷兰猪。在它属于我之前,黄金华用它做猫的囚笼。黄金华厌恶猫。周晓琳,也就是我的妈妈,喜欢猫喜欢得不得了。那个笼子成了他们的撒气筒,开了关关了开,还总被踢上几脚。单就这一点,我就知道他们不可能过得安稳。果然,在我九岁那年,他们离婚了。我跟了黄金华,完全是因为他那时不怎么管我,对生活环境、个人卫生也基本不做要求,屋子可以乱七八糟,饭前不必洗手。黄金华总觉得自己特别崇高,离婚之后尤其如此。我听到过几次别人恭维他在医生这份职业上的贡献,他照单全收,还洋洋得意地表示离婚也是其中高昂的代价。至于周晓琳,我对她同样没有好感,与她总是让我烦琐地讲究个人卫生相比,我更不喜欢她在离婚前常说的为了我忍受九年的话,仿佛我是一条锁链,锁住了她的脚踝。总之,他们带着各自的崇高分开了。而我,从不为他们感动,只觉得他们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多少年来,我一直在等,等得差不多都要麻木了,终于等到了兰宁宁。可以想见,在我们正式成为朋友之后,面对这第一件有意思的事,是多么认真多么狂热。笼子完全是鸟笼的等比扩大版,定制时商家问我们用途,我们说用来关麻雀,商家不相信,他让我们放心说出用途,说他很讲职业道德。兰宁宁对讲职业道德的人另眼相待,于是她告诉商家,笼子是用来关她的,她会被当成一只叫皮蛋的麻雀待在里面。商家说鸟奴他还没有见过,另外他是个摄影师,技术过硬,审美一流,如果我们同意,他可以免费为我们拍摄留念,并就笼子的价格打个令人心动的折扣。兰宁宁发现他并无职业道德,大失所望,将他臭骂一通。我们换了个新商家,沟通过后,商家建议我们采用钢管,全钢一是太重,二是花费高。兰宁宁否定了他的建议,她问我,用钢管制的笼子还是关皮蛋的笼子吗?我说,当然不是。除了笼子等比例同材质放大还原,我们还采购到了一百二十六袋麻雀的羽毛。鸽子毛、鹅毛、鸡毛、鸭毛,这些都好找,麻雀毛却不易得。我和兰宁宁特地到穷乡僻壤找没有手机电脑可玩的孩子们捕捉麻雀,然后就有些不人道了……但那时候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们的决心。我相信,如果可以,只要能变成皮蛋,牺牲掉我们中的一人,我们谁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不知什么原因,在把兰宁宁扮成麻雀这件事上,我们心灵手巧,展现了天才般的技艺。最后,浑身贴满羽毛的兰宁宁像极了皮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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