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旅馆(短篇小说)

作者: 贺晴堃

1

那个夏末我很少听《加州旅馆》,如果不是因为老鹰乐队的主唱格伦弗雷去世的消息被我偶然在百度上翻到,恐怕我不会因为这首歌内心再有什么悸动。有一次,我趁醉酒,打开微信通讯录,却再也翻不到苏以彤的微信。我知道,格伦弗雷死了就是死了,整个小城,恐怕也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吧。

过去很多个夜晚,我喜欢仅仅披上一件睡衣,赤着脚从苏以彤的卧室走到二层小楼的阳台上,把纱窗打开,远距离看着那亮着光的荔城,黑暗之中眨着许多双眼睛,天空中还亮着几颗星星。荔城好像是被世界遗忘了的小城,有些不安分,凌晨两三点还有许多地方亮着灯火。苏以彤喜欢在做爱之前洗澡,他洗澡很有规律,总是在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九点半。我也总在这几天下了班后开车过去。他向我抱怨过,他之前的女朋友胖,洗过澡之后站在他的眼前,看上去就像只褪了毛的小香猪。

那时我问他:“为什么还在一起,找刺激不是?”

他只是定定神回答,他们都喜欢老鹰乐队。

每夜苏以彤睡觉都很死,欢爱之后他会离开卧室去喝杯水,然后就很快入梦。他从来不打呼噜。我喜欢偎着他躺下,盯着漆黑的房顶和窗户外的灯火,盯着盯着,天就莫名地亮了起来。夏日的天,总是透着一股早熟的气息。他睡得很沉,鼻腔之中,似乎透着一股微热的香气。有些时候,我总会好奇,他是否能做梦,或许,他从来都没体会过做梦是什么感觉……

每到周五,我总会核对一下周一的笔记,把杂志社这周必须要完成却还没有完成的任务打上红色的标记,然后挤一天的时间拼命工作。其实,每一次剩的任务并不多,但是我需要提前走,回租住的房子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比如,提前冲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内衣,挑选合适气味的香水。我知道,苏以彤最喜欢的是木质香味的香水。

苏以彤的那款魔域音响立在客厅的中间位置,每次去我最先看到的一定是它。

2

其实失眠也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我以为是自己抽烟的问题,便强迫自己戒烟一个星期,但是睡眠质量依然没有改善,并且越来越差。

每到夜里,世界仿佛重新开始运转了起来,我总能想起很多白天想不到的事情,然后,看着鱼缸里的金鱼摇曳着硕大的性感的尾巴,一个人发呆。

直到有一个夏夜,随着空气中的香烟味逐渐消散,我开始有了一丝睡意。我拉拽了一下毛巾被的边缘,等待我的竟然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我无数次向苏以彤说起这件事情,他总是微微笑一笑,仿佛他也曾经历过同样的梦。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梦,我不会拼命地在小城里寻找魔域音响,也就不会遇到苏以彤。

他不是个很帅的男人。

我却是个胆小的女人。

那天周五,我照旧提早下班,收拾过了之后,去苏以彤的别墅。那时的他正在客厅摆弄着音响,想试着放一首歌。他说他得到了最新的音频,比之前的都好。

“又是老鹰乐队的吧?”

我把包放在沙发上,想去倒一杯柠檬水。

“怎么,你不喜欢?”

苏以彤的口气既温柔,又让人觉得武断。

“我可没这么说。”

“那你什么意思?”

“哎,我就是这么问了一下,还能这么多疑?”

苏以彤知道他的反问已经让我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于是不再吭声。接着,我给他递了一杯柠檬水。

当歌曲播放出来的时候,我发现,这首歌就是我猜到的《加州旅馆》。

“你猜对了,乖。”

苏以彤和我窝在暗紫色的布质沙发里。我靠向他的肩膀,他用手抚摸我的长发,我闻着他身上木质香水的味道,慢慢闭上了眼睛。有些时候,他很古怪,但有时候,他的古怪又让人难以抵抗。而老鹰乐队的声音通过魔域音响播放出来,显得压抑冷峻又不可捉摸,我再一次回忆起那场梦境里的悬浮感,身体感觉到一阵紧张……

那晚,苏以彤照旧在九点半去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的我有一些口渴,想去客厅倒杯水,无意间发现厨房左边的小屋是锁上了的。那段时间躺在床上时,我经常会习惯性地口渴,然后,苏以彤就会去给我倒杯水。

“在干吗?”

当时的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着苏以彤在黑暗之中赤裸着上身,那清晰的微胖轮廓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恐怖。

“我倒杯水……你吓死人了!”

接着,苏以彤把灯打开,裹紧浴巾,去给我倒水。我靠着走廊的壁画,点燃了一支香烟。

3

苏以彤的别墅是在城郊的一处地方盖成的,附近只有这一座别墅,这个地方并不算隐蔽,在一个山坡上。别墅二楼几乎能看得到整个荔城的景象。

苏以彤和我就像不同空间的两个点,无法连接成线。他并不了解我,我并不了解他。我们也仅仅就是每周一、三、五的几天才在别墅里短聚。他喜欢把我压在下面,抚摸我的身体,那时候的空气仿佛也是起伏有致的。有一天晚上,我忽然睁开眼,发现他正在黑暗之中看着我。可能他渴望的,就是一种我能给他的温热。

这样的关系反而让人心生安宁。我从不多问他的事情,他也从来不打听我的生活,除了我们自愿告诉彼此的。

有些时候我在想,我是真的爱苏以彤吗?

“你从哪弄来的这块风水宝地?”我问过他这个问题。

苏以彤会用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这里之前是医院。”

我噘噘嘴,并没有当真。苏以彤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上去有些混沌。

“你渴吗?”

我舔舔嘴唇,对他点了点头。苏以彤就去给我倒水。这是他别致的温柔。接着,他靠在床上,发着呆,抽着烟,和我对视。

“你们这边的水,还真有些怪。”

“怎么了?”

“为什么会有些涩涩的?”

“因为这里之前是医院啊,装了许多生病的人。”

苏以彤调皮地眨眨眼。

我白了他一眼,把空杯子放在床头柜上。

“赶紧睡吧。”

他摸着我的右胸,不知是不是因为空气里木质香水的气味太好闻了,我也很快就有了入睡的欲望。其实,自从和苏以彤在一起之后,我的睡眠质量逐渐有了不小的提升。或许是因为做爱让人疲累,或许是因为没有恐惧身心放松。在我们刚开始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每夜,我甚至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方向。我总是会半夜跑到二楼阳台,远远地看着荔城。路过厨房左边那间密闭的小屋子时,我总是会做几秒钟的停留,仿佛自己从来都是一个外人。这段时间,我和苏以彤总是同时入眠,可是我们会做相同色泽的梦吗?

4

有一天夜里,睡意来临,而我却强迫自己不要那么早睡觉。我告诉苏以彤,想让他带我去荔城东南边的海滨小城玩一两天,或许是我特别想体验一下在大海边,面对阳光,让苏以彤帮我擦身体乳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苏以彤告诉过我,他的家乡就在海边,从家里出来到海边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驱车走的时候,是周六早上。

一路上,苏以彤还是在车里放着老鹰乐队的歌。

“我想听《加州旅馆》。”

我打开苏以彤准备的一瓶可乐,想让他切歌。

“你不是害怕吗?”

苏以彤转脸看了看我。

“别的都不好听。”

其实,打心眼里,我还是觉得《加州旅馆》这首歌的旋律是很惊心的。它仿佛是一个魔镜,照射出人性中最真实,也是人们最不愿承认的某些部分。

“我知道你不经常听,是因为歌词。”

“你怎么知道?”

我转头看着苏以彤。

“因为,听过它的人都无法排斥它的旋律。”

“你听过多久了?”

“我从中学时代就听,但真正对它着迷是最近这两年。”

我沉默,静静地听着旋律,还有自己压根儿就听不懂的英文歌词。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曾经是电影界恐怖片流行的年代,而这歌词正好勾勒出这样的故事框架。偏远沙漠大路上的孤独者,大门前掌烛的丽人,酒吧的神秘领班,后院的召魔舞蹈,意图杀死却总杀不死的恶魔,即使结束却总有人在背后提醒还有续集的结尾……而在恐怖片中,精神病院更常是主要的背景场所了。”

我已经不再吭声了,苏以彤却仍继续说下去。与其说他在和我交流,不如说他在自言。

“对于精神病人来说,觉得自己暂时正常了,但却无法保证将来是正常的,他永远无法离开那阴影。”

我转头看着苏以彤,感觉他并不仅仅是在对我说话,更像是站在另一个世界向我招手。其实,我不喜欢经常听这首歌,因为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经常赋予某些东西情感、物质或时间,那些东西便会成为一种突破了常规性质的先知,它的含义就不仅仅是其本身那么简单了。

那天,我们直接带着泳衣来到了大海边。

5

漫长的金色沙滩,真的是金色的。我对着苏以彤强调,非常美,近乎完美。我们在荔城感受着和此地相同的季风气候,却无法领略碧海蓝天的旖旎。

有明净的海滨公路,有红色的礁石在浪花里浮现,还有一些有趣的人和一些奇怪的人,画画的、拍照的、卖海产品的……

苏以彤站在海滩的阳光下,当我们彼此都换好泳衣之后,我才发现,他又微微胖了一些。我逗了逗他,拉着他的手,躺在一处伞棚下面的沙滩椅上。

我在苏以彤一直拎着的塑料袋里,找到了我刚刚买的身体乳……

我几近平躺在沙滩椅上,苏以彤在我的身边,一点点地挤压身体乳,接着一点点地在我上半身上涂抹。我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慢慢地移动,他的右手来到了我的胸部,将身体乳缓缓地抹开,然后轻柔有规律地按摩,反复涂啊涂……我睁开眼睛,看了一下他,苏以彤戴着眼镜,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表情认真无二。阳光透过眼缝往心灵深处射去,我忽然间恍惚了一下。某些东西沉入了大海之中,却寂静有声。

苏以彤的手在我的身上移动,有几次我睁开眼睛看他,心想,这是不是就是我的男人?生猛,高胖,一身学究气……

那天晚上我们早早地吃了海鲜火锅,就驱车回荔城了。

“待会儿你回哪儿?”

汽车快下高速的时候,苏以彤问我。这样平常的问法,在那一时刻,显得干硬生冷。

“你回哪儿?”

我反问苏以彤,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我能回哪儿,肯定郊区别墅。”

“那我也回去。”

苏以彤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神色里有一丝尴尬,被我捕捉到了。如若在平时,我直接就会选择回家,绝不纠缠。但此时,一种力量在心中升腾。我看着苏以彤,一种失败感逐渐包围了我,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我选择回家,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一路上苏以彤闭口不语,只有那首《加州旅馆》在不停地播放。我下车的时候,苏以彤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只是,一切都消散在了沉默之中。我站在小区拐弯处的那棵杨树下,看着被奥迪A6扬起的落叶。

那天,我睡得不好,心中泛起许许多多的揣想。而这些揣想,都是这段时间我早就该有的。我怕自己是真的爱上了苏以彤。对于我而言,他是最安全又最危险的一个男人。

6

那段时间,每周的那三天里,我都会和苏以彤在一起,我的睡眠又好了些。缠绵之后入睡前,我都会看着苏以彤赤着膀子,开灯去卧室外面喝水,然后靠着床头,抽一支烟,想些事情。有些东西就像海流一样,无声无息地流动着,在一个巨大密闭的空间中,留下无形而又微妙的涡流。

其实我很早就发现,靠近厨房的那间屋子,总是被苏以彤锁着。

而每到夜晚,苏以彤熟睡之后,那扇密闭的门就成了我内心深处的一个执念。其实我很清楚,我和苏以彤虽然身处一室,但各自都保留着各自的秘密。然而每当我和那扇门相对时,我都能感觉到有一种悄无声息的力量把我慢慢地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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