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并不倾盆(短篇小说)
作者: 杨永磊B
阴转多云,雾蒙蒙的,司徒辰照给婉秋发短信,想去找她,问她在哪儿。婉秋说,来大庙这边吧。司徒辰照说,哪个大庙?婉秋说,重庆路知道不?重庆路他当然知道,长春最繁华的地段之一。长春有三大繁华地段——重庆路、红旗街、桂林路,大致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和国贸、上海的南京路、东京的银座、纽约的第五大道。司徒辰照说,你在重庆路?婉秋说,重庆路后面有座大庙,香火很旺,到那儿我告诉你怎么走。
司徒辰照根据导航,很快确定了大庙的位置和路线。婉秋说的大庙叫般若寺,也叫护国般若寺,始建于上世纪20年代,是长春市最大的寺庙。司徒辰照坐公交到般若寺下车,给婉秋发短信,说到大庙了。婉秋说,你沿着大庙东边往北走,过一个红绿灯后左拐,看到莲花超市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司徒辰照到的时候,见婉秋已经站在超市门前,满脸憔悴,火红背心,草绿七分裤,天蓝人字拖。一笑,黄牙露出来。司徒辰照说,新买的衣服?婉秋说,是啊,好看不?司徒辰照说,像马戏团小丑。婉秋说,那你还来找我?司徒辰照说,你穿这么花哨,脸焦黄,牙焦黄,不像小丑像什么?婉秋说,我这是要开启新生活了。司徒辰照说,不在扬州修脚干了?婉秋说,管得太严,辞了好几天了。司徒辰照说,你在扬州修脚一天挣几十块钱,不正好够你开销吗?管得严有什么。婉秋说,不让随便抽烟,出去抽也不行,说客人经常投诉,抱怨修脚师傅身上烟味太重。这是其次,主要是很多客人老不正经,来这儿不是为了修脚,目的不纯。司徒辰照说,怎么个不纯法?婉秋说,很多客人一来,就跟老板商量,能不能到小房间去。过了一会儿出来,老板把我叫去,说客人这次来不想修脚,就想跟你说说话,你好好安慰安慰人家。我说就是说说话吗?老板说,简单抱一抱,摸一摸。我把东西一摔,出去了。司徒辰照说,工资结没结?婉秋说,结了。我这个月挣的钱够接下来俩月吃住。司徒辰照说,晚上住哪儿?婉秋说,浴池,十块钱一晚。白天客人们洗完澡躺外间床上休息,晚上十一点之后能住人。各睡各的,有人打呼噜,不吵。
司徒辰照和婉秋向小巷深处走去,路上坑坑洼洼的,有些积水。这一带全是老旧破败的小区,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拆迁。路两边净是些小旅馆、杂货铺、按摩店、浴池、饭馆、手工作坊,楼下开店,楼上住人。有一家做加工生意的,正用切割机锯钢筋,火花四溅,司徒辰照站着看了一会儿。婉秋说,小心火花溅到衣服上,烧窟窿。司徒辰照往前走,猛然抬头,看到了高耸入云的长白山大厦。司徒辰照说,转了半天,咱们是来到重庆路后面了?婉秋说,咱们本来就在重庆路后面啊,你寻思啥呢?司徒辰照说,真是天上地下啊。婉秋说,那可不,重庆路的房子一个月租金三四千,这儿的破单间一个月三四百。司徒辰照看到有户作坊在加工玻璃,量好尺寸,用尺子比着,拿玻璃刀一划,掰一下,茬口齐齐的。婉秋说,你中午想吃啥?司徒辰照说,什么都行。婉秋说,吃那家的酸菜炖肉吧,米饭不限量。司徒辰照说,行。婉秋领着他进了饭馆。
吃完饭,婉秋问,带身份证没有?找个地方眯会儿,唠唠嗑。司徒辰照说,没带。婉秋说,我跟老板说说,没带没关系。拉着他到了对面旅馆。婉秋掏出身份证,递给老板,说,这是我老弟,大老远坐了一天一夜车,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下午还有事。老板看了司徒辰照一眼,递给婉秋一把钥匙,婉秋领着司徒辰照上了楼。
司徒辰照知道他不可能跟婉秋发生什么,两人差了十五岁。半个月前在火车站认识她的时候,司徒辰照第一眼就觉得她像个风尘女子。当时他在候车室等车,走过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坐在了他旁边。司徒辰照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司徒辰照一眼,接着问司徒辰照借火。司徒辰照说,我没火,不抽烟,这是公共场所,不让抽。女人说,我知道,那儿有吸烟区,我实在憋不住了。司徒辰照没说话。女人说,你这是去哪儿?司徒辰照说,云南。女人说,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司徒辰照说,失恋了,散散心。女人笑了,说,什么失恋不失恋的,喝几顿大酒,蒙着被子睡一觉,什么事都没有了。司徒辰照说,你说得轻巧。女人问,你俩咋认识的?司徒辰照说,有一次去校外美食城吃饭,路上看到这个姑娘挺水灵,假装问路,搭了个讪,就认识了。女人问,你俩处了多长时间?进展到啥程度了?牵过手没?司徒辰照说,半年多,早牵过了。女人问,因为啥分的?司徒辰照说,人家嫌我比她大了七八岁。女人说,嫌你大?当初为什么跟你处?司徒辰照说,不知道,也可能是嫌我穷吧。人家现在找了一个健身教练,看着比她大十岁,那男的天天开车带她出去玩。女人说,那不就得了,你有车没?司徒辰照说,我连驾照都没有。女人说,完蛋玩意儿。司徒辰照问,你这是要去干吗?女人说,我嘛,有钱就闲逛,没钱就待着。司徒辰照没说话,女人说,留个联系方式吧,车快开了。司徒辰照记下她的手机号,拨过去。女人说,我是怕你想不开。司徒辰照说,那不至于,顶多难受半年一年,时间能冲淡一切。
婉秋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没什么好节目,点了根烟,抽上。司徒辰照说,你能不能别抽了?满屋子烟味儿。婉秋说,没办法,不抽闹心。司徒辰照说,你不找个男人吗?婉秋吐出一口烟说,不找,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司徒辰照说,不能这么说,以前没找过男人吗?婉秋说,找过,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那时候二十岁小丫头,结婚没多久,我俩去南方打工,他受不了那苦,跑回来,我也跟着他回来,没过多长时间他又出去打工,我在老家干活,他认识了一个女人,后来跟着那个女人去了她老家,多少年了。司徒辰照说,没想过要个孩子?婉秋说,要孩子干吗,一个人多自由自在。司徒辰照不知道说什么好。婉秋掐灭烟头,突然搂住他说,我想找男人的时候,就把你当成我男人,我想要孩子的时候,就把你当成我孩子,你在不在都没关系,我心里想着你就是了。司徒辰照被她这句话弄得满脸通红,挣脱开她,坐在床的另一头。婉秋笑起来,重新点上一根烟,换了个二人转节目,说,我前几天打麻将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贼逗。说有一对夫妻,生了个小子,当成宝贝,没承想儿子两三岁的时候走失了,夫妻俩哭天抢地没找到。哭完,夫妻俩抱养了一个女孩,女孩长大后,找了个男朋友。订婚的时候,老两口发现女儿找的男朋友正是他们走失多年的儿子。这下好了,女婿变儿子,女儿变媳妇。你说怪不怪?司徒辰照说,有这么巧吗?那我也给你说个事。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学校办运动会,全校几万人,只有不到一万人能进场观看。我不是观众代表,在场外来来回回寻找合适的观赏地点,突然看到一个仙女般的女孩,长相甜美,身材窈窕,打扮性感,我抑制住激动,鼓起勇气跟她搭讪,要了她的联系方式。我俩聊了十多天,每次我提出要见面的时候,她都以各种理由推脱。又过了几天,她说,她想逛欧亚。你知道欧亚是长春市消费最高的地方,一件衣服几千,一双靴子上万。我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陪她去了。到了欧亚,她直接带我去了名品区,说这件粉色运动衣她喜欢好久了,一直没买。服务员带她去试穿,出来一看,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付款的时候,服务员说,原价四千八,打完折两千八。我说,现金不太够。服务员说,可以刷卡。我掏出银行卡刷一下,两千八过去了。买完衣服,我心疼得厉害,陪她下楼,说,咱们吃饭去吧。她说,好,想不想吃火锅?好久没吃羊肉了。我说好呀,带她吃了火锅。吃完,她说,她想买一张下午回黑龙江的火车票,回家看爸妈。我带她去火车票代售点买了票。买完,她说,明天早上才能到家,得买点东西在火车上吃。恰好旁边有个肯德基店,我给她买了个全家桶。买完,我说我去趟洗手间,你在这儿等我。她说,好。等我从洗手间出来,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打她电话,已经把我拉黑了。婉秋说,完了?司徒辰照说,没有。过了一个月左右,学院举行迎新联欢会,进会场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俩竟然是一个学院的,你说巧不巧?她也认出了我,脸通红,赶紧给我发短信说,那次不辞而别,实在不好意思,我马上让我男朋友把钱转给你。
B
婉秋找了个新活,在超市理货。司徒辰照帮她找的。那天司徒辰照见过婉秋回来,穿过一条胡同的时候,看到了那则招聘启事,白纸黑字,贴在电线杆上。司徒辰照把号码记在手机上,刚要走,几个女人围住他问,小兄弟,玩不玩?他赶紧摆手,想走,女人拉住他,说,大男人,害什么羞。司徒辰照说,我有女朋友了。女人说,有女朋友也不耽误玩呀。司徒辰照说,放手,再不放手我报警了。女人马上换了一种口气说,瘪犊子,有种你报一下试试!司徒辰照赶紧溜了。坐上车,司徒辰照给婉秋打电话,告诉她联系方式,让她去面试。婉秋打了个哈欠说,明天去看看。司徒辰照说,困了就睡吧,昨晚没睡好?婉秋说,多少年了,有时候成宿睡不着,白天眯一会儿。你心情好点没?司徒辰照说,好多了,去找你一趟,就能暂时忘掉那事。婉秋说,别整天瞎琢磨,该干啥干啥。司徒辰照说,好。挂了电话,司徒辰照靠着车窗,慢慢睡了过去。
回到学校后司徒辰照发了条短信,说,月月,这几天过得好吗?还跟那个男的处着呢?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复,司徒辰照点开月月的空间,看有没有什么新动态。一看,月月把她跟健身教练的亲密合照全都删了,头像也换成了她穿着司徒辰照给她买的棒球衣的照片。司徒辰照大喜过望,赶忙给月月打电话,发现原来被拉黑的电话现在能打通了。响了一遍,没人接,司徒辰照又打一遍,月月接了,说,干吗!别烦我。挂了电话。司徒辰照再打过去,月月直接掐断了。司徒辰照给月月发了短信,说马上到她家楼下。月月说,心情不好,别来。我姥爷病得挺严重,周末回通化看他。司徒辰照说,我马上订周末的车票。月月没说话。
火车上,月月面无表情,一直看着窗外。司徒辰照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姥爷得了什么病?月月说,下楼的时候没踩稳,腿摔断了。本来就一身子的老年病,这下可好,一年半载下不了床。司徒辰照把月月揽在怀里,说,没事的,只要咱们好好照顾,姥爷肯定会很快康复的。月月说,你想好了,继续跟我处?司徒辰照说,这还用说吗?不跟你处我也不会跟你回通化。月月说,你不介意我跟那个教练发生了什么?司徒辰照说,过去的事情了,提它干啥。月月说,那个教练有老婆,孩子已经很大了。跟我处的时候,一直说自己是单身,天天开车带我出去。有一天他老婆把我俩堵在车库,我不下车,他老婆就揪我头发,他下车踹了他老婆一脚,我俩合力结结实实把他老婆打了一顿。打完我就走了,把那个教练拉黑了。司徒辰照说,你也是受害者,不怪你,别去想了。月月说,我家啥条件你知道,你可想好。司徒辰照说,我早就想好了。月月说,我六岁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我爸天天喝大酒,不着家,发脾气,摔东西,打我妈,去歌厅,搂别的女人,我妈天天碎碎念,爱唠叨,爱埋怨,经常又哭又闹。她一哭闹,我就跑出去,跑到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我啥脾气你也知道,有时候一句话不对就打你耳光,把你胳膊上咬得都是血印。我爸找了个后妈,我妈找了个后爸,我六岁开始跟着姥姥姥爷过,把他们当我父母。前年姥姥癌症去世了,六十多岁,劳碌一辈子,没享啥福。家里只剩下姥爷和我,姥爷是个粗人,做饭不好吃,腿脚不利索,我来例假了肚子疼姥爷也不知道怎么办。姥姥去世后,我妈跟我的关系近了很多,怕我在社会上学坏,不让我跟我表姐走太近。我表姐十二岁不上学,十四五岁就怀孕,到医院堕胎,我姨把她打个半死。我妈去年得了糖尿病,遗传的,天天往肚子上打胰岛素,一天不打都不行。我妈说我也可能得糖尿病,去年开始,不让我吃含糖的东西。我爸原来是大车司机,经常走高速,后来因为喝酒,出了几次事故,现在没工作,守着破房子,晚上喝酒白天睡。你可想好了。司徒辰照说,我早就想好了。再艰难咱们都得扛过去,没有回头路,你说是不?
司机师傅喊了一声,终点站到了,司徒辰照一惊,醒了。他下车,打月月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想进月月的空间看看,试了几次,进不去。他在路边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拨过去,接通了,月月在那边说,喂,哪位?过了几秒,司徒辰照说,月月,是我,你听我说……月月挂了电话。
婉秋刚在超市干了没几天就出事了。本来这活没啥难的,拉货,摆货,蔬菜生鲜给顾客称个重,不用处理人际关系,只要肯出力,心细就行,可是婉秋偏偏在人际关系上出了问题。司徒辰照接到婉秋的电话,赶过去看她的时候,见她正坐在胡同口,旁边放着铺盖卷。司徒辰照说,咋了,跟谁闹别扭了?婉秋说,妈的,那几个死老娘们儿天天在一起嚼舌头,说我是破鞋,站街女。司徒辰照说,没这样欺负人的,再这样说抽她。婉秋说,这还不算,几个人合起伙来对付我,啥重活都推给我干,去吃饭去洗澡从来不叫我。我现在就想剁了她们几个。
司徒辰照说,那我去。婉秋说,你想被枪毙了?她们就是说说,咱不在那儿干就是了,你可别冲动。司徒辰照说,咱们今天中午就去那家超市,买几斤水果让她们称重,我想看看她们到底啥样。婉秋说,你去那儿干啥,还嫌她们嚼舌头嚼得不够?司徒辰照说,咱们是顾客,去买东西,怕什么。拉着婉秋去了超市。到了超市,刚开始没什么,一到蔬菜生鲜区,几个女的就说,站街女又来了。故意很大声,让婉秋听到。司徒辰照的血往头上蹿。另一个女的说,破鞋就是破鞋,又找了个小白脸,能当她儿子。司徒辰照浑身抖得厉害,突然指着一个女的吼道,你他妈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整个超市都被镇住了。女人抓起一把菜砸到司徒辰照脸上,说,就说你怎么了?小屁孩。司徒辰照大脑一片空白,冲过去,一脚将女人踹翻在地。女人的头碰到了肉铺的铁皮柜,声音沉闷。两个女的将司徒辰照拉开,要打他,婉秋死命护住,把他推到一边。几个买菜的组成人墙,把打架的两方隔开。有人报警,警察很快赶到了,把司徒辰照、婉秋和几个女人拉回了警局。做完笔录,警察对司徒辰照说,念你是在校大学生,又不是先动手,这次不拘留你,写个保证书,放你回去,下不为例。司徒辰照写完保证书,按了手印,拉着婉秋的手,走出了警局。婉秋说,晚上想吃啥?司徒辰照说,还是那家酸菜炖肉吧,米饭不限量。婉秋说,好,就那家酸菜炖肉。
A
来北京工作后,生活变得跟之前很不一样。原来在长春住单门独户的大房子,生活安逸,姐妹们也多,周末随便约上几个,吃饭,唱歌,到迪厅摇摆,喝得烂醉回去。但是这样的生活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头。日子一成不变,桂林路那家东北炖菜,刚上大学的时候就开着,毕业几年了,还是老样子,门店破旧,生意冷清,几个店员天天蹲那儿看微博段子,刷小视频,见来个人也不抬眼。解放路那一带修高架桥,尘土飞扬,天一冷就停工,上下班路上堵得水泄不通。雪照例年年下,从十月下旬到第二年四月初,一下半年。来得及清理的,堆在路边,风吹日晒,变成一疙瘩一疙瘩黑雪;来不及清理的,结成冰,走上去,人车打滑。在长春的一家小报干了几年,有事出去采访,拍点照片,偶尔也弄点明星八卦什么的。工作不死不活,工资每月花光,四年前我决意离开东北,入职北京的一家都市报。姐妹们都劝我,说现在纸媒没落了,大家都看手机,谁天天看报纸?我说年轻就得闯一闯,我给你们打前站,以后姐妹们来了北京,我这儿就是你们的家。姐妹们还要劝我,我说,至少北京的冬天不会零下三十度。姐妹们不再说什么了。刚去的一两年还行,工资比在长春高了不少,在北三环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主卧,当跑口记者,每天忙得脚不点地,回来还得写稿,写完稿交上去,倒头就睡。没想到这两年单位业绩直线下滑,离职了七八个,工资降了两千,我把房子换成了三室一厅的次卧,在北四环。单位为了留人,特意在楼上辟出几个房间当宿舍,三人一间。我把房子退了,住宿舍,每月省下几千,能买几件衣服和一些化妆品,还能改善一下生活。这几年父母催我结婚催得厉害,说女人不比男人,男人过了三十还能追小姑娘,女人过了三十就不好找对象了。我对我妈说,你还担心你家姑娘嫁不出去?我妈说,姑娘,先别说大话,有本事先把自己嫁出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