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仔(短篇小说)
作者: 孙鹏飞平 直
颜蕾站在九十年代的农村街头,除了小卖部一毛钱一包的辣椒丝,唐僧肉食用后留下的油渍麻花的塑料袋,果农下村贩的西瓜、苹果吃过后招了蚂蚁、苍蝇的果核,以及惨遭碾死的眼睛外突渗着血丝的老鼠,街道还算得上干净。颜蕾用小刀切开大个的金锣火腿肠,招揽邻近的小朋友。胆大的小孩敢把长虫盘在脖子上,胆小的也敢踩一脚死老鼠。这些冒着青茬的脑袋最后聚拢在我家门口,两手各掐着厚薄不均的火腿片。颜蕾是我妈,她挨个摸孩子的脑勺问:“吃好了吗?不够吃我这里还有。”
他们便齐声喊:“没有,还吃。”
妈妈用欣赏、慈爱或者别的什么眼光,看着这些孩子,她总是回家再拿一根胳膊粗的火腿肠,咣咣咣切片。孩子们跳着脚喊着:“切快些,切快些!”除了博得些微慈悲名声,我妈妈一世好像也没什么正经事。
她端着火腿切盘走出低矮的被用作厨房的东屋,太阳已经没了,漫天正是青绿色,滚动的云堆仿若万千被抛到岸上的鱼,从云彩中分明看得见死鱼眼。她带着疑惑,或许还有丝丝的心神不宁,跨出门槛时,同猛兽出笼一样赶来的婶婶撞了个激烈的满怀。盘子应声而碎,火腿肠撒了一地。
婶婶三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却比妈妈老了十岁。我妈妈看着她,她大鱼脱水般喘气,喘匀了才说:“不好啦!”妈妈等着她说第二句,她四下看看卖起了关子。一拥而上的小朋友早就把地上的火腿抢了个精光,他们还要吃,嚷嚷起来。三三两两的农人扛着锄,上坡,步履缓慢,有意观望着我们家门前的盘子碎片。
婶婶终于下了决心,婶婶说:“家去说。”婶婶大步走在前面引路。
我们家没有院子,围了一圈想来还颇具特色的木栅栏,我就蹲在栅栏的这边挖土,用筛子甩出细腻、精致的一层土,倒上水便用两只小手和泥巴。把泥巴揉捏成一个个棕褐色的球,排开在石板上,这些球是要做泥娃娃的头颅的,球下插着火柴棒,连在四四方方的用作身子的泥巴上,再捏出两只胳膊两条腿,然后便等大太阳出来,痛痛快快暴晒两天。我才六岁半,却懂得用刀片给泥人修刻形体,用彩笔囫囵着上色,一整个绿人,一整个红人。茅草屋内妈妈毫无征兆地吼了一声,我吓了一大跳。有个缺了门牙的女孩靠近栅栏,踮脚张望,好像正期待屋里再吼一声。等我终于放下泥巴跑进屋,发现妈妈垂着头坐在马扎上,我问怎么了,她也不理我,细看的话,妈妈腮上滑下了硕大的泪珠。
婶婶说:“说了你也不懂,关于你爸爸的。”婶婶抱着胳膊来回走动,最后倚在一套红木的大衣柜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妈妈。
我心里默认我啥也不懂,再回到院子里,发现我所有的泥人都不见了。我问缺牙女孩:“我的泥人呢?”她像个傻子一样咯咯地笑,什么也不说。再问她,还是笑。我说:“到底是谁拿走了?我不管,我一定要找回来!”我吆喝起来,像是在给围观的小朋友表演我的愤怒,一脚踢翻了泥土筛子,还抓起一把土扬在看热闹的、离我最近的、穿着补丁衣服的男孩脸上。男孩冲我吐唾沫,说要冲进来弄死我。之后,门牙女孩跟我说:“付广利,你奶奶来啦。”
奶奶是个佝偻的小脚老太太,她径自进了屋。都说她是来出主意的,等她出好了主意,妈妈便打包了大包小包,一只手提溜着我,坐上了村头的末班车。当天晚上我们便到达了爸爸在小清河的施工队,我和妈妈、爸爸,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女人烫了头发,浑身香喷喷的。第二天一早,女人收拾了大包小包,哭着走了。
舂 容
付倾城弄得像是电视上的上海小开,梳着油头,那会儿他还没有肚腩,不是外扎腰带,就是在纯色衬衣上绷上两条吊裤带,系着不伦不类的领带,穿着配着笔挺裤缝线的茶色裤子、尖头皮鞋。付倾城是我爸爸,颜蕾是我妈妈,两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起了言情小说里男女主人公的名字。
“地上有蚂蚁,起来。”付倾城说。
“啥叫蚂蚁呢?”我头也不抬,只管淘弄着沙子。
“就是蚁蛘,地上全是蚁蛘,爬到身上咬你。到了晚上,还要跟着你跑到床上咬我们。”
“嘿,咬呗。”
付倾城不光打扮另类,说话也偏向书面语,总是用方言掺着蹩脚的书面语。他的一切言行与我妈妈无关,都来自另一个女人。那天清晨,那个女人走了。她留在床垫上的印子依然热烘烘地喷着香气。付倾城有时候会趴上去闻闻,像我那样仔细地闻。
最让付倾城光火的是别人问颜蕾、女人、付倾城、孩子四个人怎样睡觉。白天付倾城去工地监工,我妈妈去后厨帮忙,那个络腮胡子叔叔到我们板房里喝水,他就这样问我。付倾城不让我说,我还是在床上跳着脚指给络腮胡子看:“我挨着妈妈,妈妈睡这边,爸爸中间,女人在那边。”胡子像是听到了多么好笑的笑话,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等付倾城回来,胡子就说:“呀,这样睡的。”
“他是个傻子。”付倾城这样跟人说我。颜蕾也说过同样的话。还有我奶奶,她捧着我的胖脸端详了半天,终于得出结论:“这个孩子,怎么说呢,缺了个心眼儿。”
我自己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傻,可是付倾城很会对付傻子。女人再次出现的时候,付倾城着急忙慌地拉上了全部窗帘。女人坐在床上,他站在门口,中间的晾衣绳上挂着妈妈的内衣,隔开了他和她。“钥匙还给你。”女人像是终于想起来要干什么,擎起一圈钥匙,等待着付倾城。付倾城像个斗牛士,又像个跨上马的骑士,他如临大敌的那副模样惹得我哈哈大笑。
他频频观望我,最后说:“你出去吧。”
他一只手按在我后背,推着我出了铝合金的轻薄门,还把女人钥匙环上的玩偶扯下来给我。那是个尖嘴鸟的树脂玩偶,两脚立地,两只爪子化作手臂,怀抱着一只等身高的大头毛笔。
“你去玩吧,那边有沙子、土,这里有公仔,这里还有,都给你。”付倾城舔了舔爆了皮的上嘴唇。他自己的钥匙环挂着鸭蛋大小的蛋壳玩偶,该长的五官、脖子、腰却统统没有,只是一只眼睛紧闭,一只眼睛大睁着,头顶上招摇着白白净净的手掌,像斜插着的白扇子,另一只手愣是凭空生在了腰上,紧握着拳头。没有腿,蛋壳下面垫着两只小皮鞋,材质是胶的,捏起来软弹软弹的。
我很快发现了两只玩偶之间的秘密,蛋壳玩偶的后背有个出气筒,圆形的孔洞适合插入尖嘴鸟的毛笔。我有一只比橡皮大一些的北极熊,北极熊两只胳膊两条腿向外大大地张开,连眉眼耳鼻都凹凸有致。我把它拿在手中,向同一个方向倾斜,张开的腿便做出高抬腿的姿势。当蛋壳和尖嘴鸟扑过来时,北极熊一脚踹飞了它俩。
妈妈劈手夺下,我去她手里抠,她再一次扇我耳光。她说:“那个女人几点走的?”
“不知道。”
“我叫你不知道,缺心眼儿。”见我捂着脸,她又问,“我和你爸,你跟谁?”
“不知道。”
“疼不疼?”
“疼。”
我说了疼,便揉搓起脸颊,不这样,妈妈会以为我不疼。妈妈便来抱住我,抱了许久。明明我疼的是脸,最后她却揉揉我的后脑勺。
在我的梦中,尖嘴鸟发现了蛋壳后背的洞,它把毛笔戳进蛋壳中,这样,它俩便屹立不倒。它笑出声来,一张脸鼓成了胖气球。接下来的打斗中,北极熊只是徒劳地踢蛋壳,又踢尖嘴鸟。北极熊累得吐血。我突然醒来,门窗都开着,络腮胡子领着一群人找我爸。他们人手一根木棍,蒲公英般散落在房间各个角落,各自翻箱倒柜,砸烂了锅碗瓢盆,还有人拱进床底搜寻着什么。络腮胡每抡起一次木棍,便问一句:“你爸呢?让他死出来。”
我妈从后厨跑来,络腮胡瞪大眼睛,仍然愤怒,但是眼神中又有了些茫然。他最后绕到我妈后背,想了想,给了我妈一拳。他说:“男人卷了钱跑了,让老婆孩子遭罪,什么人啊!”
我知道我爸还没有跑远,从门口看去,密密麻麻全是挖掘机,而我爸爸此时就委身在那个大一号的挖掘机中,是我看着他钻进去的。我把这些告诉络腮胡,他起初不信,等反应过来,派出所已经上门。最后闹事的几个人都被拘留了。
关于我爸漫长的挖掘机岁月,他是这样跟村里人形容的:“我指望这些破铜烂铁供养我儿子上大学。”村里人听了都晃头晃脑,咂嘴咂舌,因为我爸爸的话,没有任何可信度。我们家房子是全村最矮、最破的,屋内的家具家电却是全村最新、最贵的。爸爸也是第一个开上小轿车的,只是他的车白天从不开进村里。我问为啥我家房子破,爸爸说:“破、穷是给外面的人看的。”所以,付倾城卷跑了别人的钱,你却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富裕或者即将富裕的迹象。
不开挖掘机之后,付倾城在邻县做起了锅炉厂。建厂的时候他亲自跟着队伍,一车车拉砖运瓦,像个带头开荒的领导干部,还光着膀子在大太阳底下搅拌水泥。他坑了砖窑厂的伙计,当别人把一摞摞红褐色的砖头卸下来,堆放成一座小山时,付倾城双手叉腰说:“这个质量呀,不是糊弄大活人吗?你欺负到老子头上算你倒了霉,我们不要了。”
“哥,你刚才不说?我们都卸完了。”
“我叫你卸完的?在我的地盘摆谱?那劳驾再装回去。”
砖瓦装卸工当场抡了铁锹,要跟付倾城拼命,让众人拦下了。装卸工气喘吁吁地问:“哥,你到底想怎么样?”
付倾城点上支烟,慢悠悠吸着:“再降八千块钱,不然你们装车,运回去吧。”他毫不掩饰满脸的得意之色。
从那以后付倾城很少回家,晚上睡在他自称比县委书记的还大的办公室里。有人专门来我家里问我妈:“付倾城是不是万元户?”我们可答不上来。我同他虽贵为父子,但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我小学毕业前后,农村征地,村里人不上坡了,脑筋灵活的几个汉子结伴去投奔付倾城。很快,汉子回村带回了一个立体的付倾城形象。先是说,有女人负责付倾城饮食起居;还说,有一个女人大了肚子,半夜找上门来,说是这个女人在他挖掘机时代,便已经对他不离不弃了;而负责他饮食起居的女人同样大了肚子,女人的老公是厂里会计,会计抱着铺盖卷铺到付倾城床上,说是三个人搭伙一起过日子。
付倾城难得回村,胡子拉碴,穿着民工的胶鞋,他见人便立住,堆着笑分烟。别人恭维他,好话喂了一肚子。他这个人从不咧嘴笑,笑起来无声无息,见好就收。笑容只是面皮的偷渡客。他这次回来是为挖掘机时代的女人办理婚事。女人还未婚,已经大了肚子。他把女人许配给了村南五十来岁的老光棍华舞。
女人同华舞只见过两次。第一次见面是在媒人家里:矮屋檐、千疮百孔的墙壁、矮脚桌上散落的瓜子和糖、天花板上糊着的大胖小子的年画。华舞一支接一支地抽劣质烟,露出一口布满牙结石的黑牙,重重地咳嗽,边咳边劝屋里人:“吃些瓜子,再吃些。”下午俩人便领了证。在大厅办理准生证时,她皱着眉跟华舞说别靠近她。那以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二人没再见面。
华舞娶亲的事,在当年的农村里,被炒得沸沸扬扬。华舞根据风俗,准备了三千块钱的彩礼。婚礼当天,敲锣打鼓的仪仗队经过我家门前时,付倾城就在他的第二辆吉普车里喝茶水。我跪在地上,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铁皮盒子自制烤炉,再将泥巴糊的城墙堆在高高低低处,便是抵御外侵的万里长城。而守城人终于变成了妈妈送我的两个大兵。一个大兵弓步上前,端着半自动步枪,步枪孔洞内插着消音器;另一个大兵半蹲着,两手叉腰,屁股上一边一个手榴弹。蛋壳、尖嘴鸟、北极熊成了一伙,它们伏藏在野草丛生处,伺机攻城略地。终于暮色降临,最后一阵鞭炮响完之后,北极熊喊了一声:“攻城!”村里人从拥挤的华舞家跑出来,举着手电筒一路高呼。
“新娘子逃跑了。”
“新娘子投井啦!”
“屁,新娘子跑麦地里啦!”
“抓活的。”
变 化
新娘子在齐膝的麦地中匍匐前进。橘色月亮高悬,北极熊在迷离的月光中饱尝失败的滋味,两个大兵把它们仨扔下城墙,它们像皮球一样从坡道上滚了下去。她实在爬不动了,喘息和思考人生之余挖了一把淤泥抹在脸上。女人要出门洗衣,脸上抹泥或者锅底灰,是早年间对付进村的日本鬼子的法子。
他们捉住新娘子,没洗脸便哄叫着抬进洞房。
隔天,女人一脸倦容出门倒尿盆,付倾城依旧坐在吉普车里喝茶水。二人遥看了一会儿,中间隔着流淌着黄褐色液体的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