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月明

作者: 楚荷

1

中饭后,马月明对爹娘说:“明天一大早,投军去。”憋了几天的话,说出来了,说得云淡风轻。他爹听得隐约,皱了眉头,问:“你说什么?”马月明又说了一遍,声音高了些。他爹脸色变了,两眼一瞪,说:“二十岁了,说话不过脑子,打仗,枪子横竖飞,眨眼就没命了,你以为好耍?”马月明脖颈一梗,说:“你们同意,我去投军;你们不同意,我也去投军。”他爹说:“投军,投军,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知道不?”马月明说:“国家都这个样子了,一个男人,好意思躲在家里?准备让日本人骑在头上?”

父子俩争执了一阵子,谁也没有说服谁。他娘气得咬牙切齿:“我的命好苦,生了个不孝崽。哪想过爹娘会老会死?”“投军投军,有个好歹,爹娘骨头喂狗去?这种背时话也说得出来,是人不?”他爹气不打一处来,却因从没打过马月明,哪会想到爹有权打崽,只想到了折腾自己,拿了条麻绳出来:“再说一句投军,我吊死给你看。”他将麻绳甩过横梁,搬了条长凳摆在绳子下。他娘说:“你爹前脚走,我后脚跳塘。我和你爹都闭了眼,由着你去挨枪子。”马月明不想屈服也得屈服了,说:“不投军了,学打去,好了吧?”湘潭人管学武叫“学打”。他爹照旧不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千百年了,哪朝哪代不是这个理?好不学,学什么打架?要马月明考大学。前段日子,马月明从长沙城高中毕业了。他爹说:“你大哥说了,只要你肯念书,就是出国留洋也供你。”

“大哥”叫马飞龙,比马月明的爹大两岁,四十八岁了,和马月明同一个老爷爷。马飞龙的爷爷是他们老爷爷的大堂客生的,马月明的爷爷是他们老爷爷的细堂客生的。马飞龙说,叔伯兄弟中,数马月明和他最相生,便将马月明看得最重。

父子俩互不相让,一声更比一声高。

门外传来了马蹄声。马飞龙来了。

马飞龙和五个护院去寺门前码头接军火。军火是县政府拨给巡逻队的。县长说,只要日本人打到湘潭,所有巡逻队都要转为游击队。要求巡逻队加强军事训练,时刻准备打日本人。马飞龙名下有两支巡逻队,每支巡逻队有四十人。正要回去,路过马家堰街,闻见马月明和他爹炸雷般吵嚷,叫五个护院押着军火先走。他下了马,进了屋。

问了缘由,马飞龙说:“幺弟学打也好。上面说,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长沙迟早守不住。长沙守不住,湘潭更没法守住,也不会守,日本人打下湘潭,只怕铁定了。到时候,我打日本人,也要个贴心人帮衬。再没有比幺弟更合适的人了。”马月明他爹见说打日本人,脑子里早已是枪声炮声,眼里满是怯,轻声说:“大侄子,入游击队也是从军。有个好歹,我和你幺婶将来靠谁?你幺叔就他一根苗。国民政府有规定,独子不抽丁。”马月明上有两个姐姐,都嫁人了。往日,马飞龙说什么,马月明他爹都不会反对,可打日本,是玩命的事,哪能也由他去?马飞龙想了想,说:“入游击队和从军不一样。从军,打得赢得打,打不赢也得打;游击队,打得赢当然打,打不赢就躲起来,就跑。再说,日本人打到家门口了,还不打他,哪像个男人?”马月明他爹听说游击队打不赢就躲,就跑,和投军玩命不是一回事,再说,自己好歹是男人,不可以太怯懦,心动了,说:“穷文富武。他念高中的钱,还是大侄子你出的。我们家,哼,学打,哼,天知道要多少钱。”马飞龙说:“幺叔,操什么闲心?我出。”

马月明他爹答应了让马月明学打,谆谆嘱咐:“真学了本事,在外做人,更要谦让低调,不得欺负人,不得像武松、鲁智深,瞎管闲事。”

2

马月明到了湘潭城,到了十总,到了关圣殿,掏出怀表看了,恰恰六点。

殿旁一家住户门口,有位三十岁上下妇人在择藤蕹。马月明走过去,朝妇人打着拱手说:“嫂子,附近有叫颜山的吗?”妇人指着对面巷子说:“右手边第三户人家。”

巷子这头通上街,那头通河街,有九户人家,左手边三户,右手边六户。九户人家的大门都敞开着。从上街数起,右手边第三户人家堂屋内的灰怕有寸厚,四角都有蛛网。听马飞龙口气,颜山本事大,三五个汉子都不是敌手,是巫家拳的顶尖人物,家里该干净才是。马月明没有走进去。他走进了隔壁家。从河街那边数起,这家是第三户。

堂屋窗明几净,家什简单,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墙边一张睡椅,正墙神龛内供着财神菩萨。马月明大声问:“有人吗?”没人答他。又大声问:“有人吗?”“有。”一个妹子走进来,十六七岁,穿白衣白裙,蓄学生头。妹子名叫沈红鹃,在湘潭县立中学念初书。她爹在一家米行当伙计,娘在十四总码头卖馄饨。

沈红鹃说:“你是谁?”马月明转过身,望着妹子,心说怕是织女下凡,心跳快了些,脸红了些,问:“这是颜山师傅家吗?”沈红鹃望着马月明,眼睛睁大了些,心说我们班上没这么俊的,对他说:“隔壁。雨湖遛鸟去了,一会儿就回。你坐一会儿。”他坐在她对面,望着门口,眼睛余光一刻也不肯离开她。

隔壁有脚步声,可他专注看她,哪能听到。她听到了,说:“回了。”

马月明去了颜山家,将两百块光洋和一封信交给了颜山。信没封口,马月明早看过了。信上说,马月明是他马飞龙的弟弟,希望颜山看在他的薄面上,全心全意教授他弟弟巫家拳。答应颜山,每半年付教授费两百块光洋。若日本人打到了湘潭,则请颜山催马月明速归马家堰,帮他打日本人。

颜山五十岁了,除了打拳遛鸟,没别的爱好,又懒散惯了,不肯开武馆,说是太吵,只肯一对一授徒。没别的工作,收入靠徒弟孝敬。这几十年,国家没几天安宁日子,找他学武的人虽然不多,却也没间断过。收入虽然比不上富贵人家,过日子却绰绰有余。

第二天晚饭后,天还没全黑,马月明去雨湖散步,这儿看那儿瞧,心说,怪不得说雨湖是湘潭城第一个好去处,一湖好水,一岸好柳,古迹传说不少,游湖的人也没个歪瓜裂枣的。他信步至双璧无瑕牌坊边,恰遇到沈红鹃也在雨湖散步。马月明喜出望外,说:“你。”沈红鹃红着脸微笑,说:“你。”两个人心有灵犀,并肩往那边夕照亭走去。

这以后,两人常约着晚上一起散步,都约在夕照亭见面,都会说一句“不见不散”,却绝不同时出门,也不同时回家,在门前巷子里遇着了,招呼也不打。天底下,除了他们自己,没谁知道他们常常在一起散步。

旧历十二月十五的晚上,八点光景,两人在夕照亭见了面,随着步子到了湘江边,沿着湘江岸到了小东门。江边有块大石头,颇平。两人坐在石头上,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和往常大不一样,心都在怦怦跳,呼吸都比往常急促,都有话要说,却都不知道该说哪一句。两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指望对方找个话题,扯到他们心底藏着的事上去。

半晌后,沈红鹃开口了。她指着湘江靠近对岸的水域,轻声问:“看到了没?”马月明说:“什么?”沈红鹃说:“三个桥墩。”马月明说:“看到了。”沈红鹃说:“民国二十五年修的。国家打算修一条到湘西和贵州的铁路,后来日本人全面入侵,国家的钱打日本人都不够,哪还有余钱修桥修铁路,只得停了。”又说,“要不是日本人入侵,湘潭早有火车了。”她说的是心事以外的话。两人顿觉轻松了些,同时,有了些许失望。

两人又不说话了。

偏偏无风,天地间除了两人的呼吸声,没有半丝声响,天上的月、江中的月,都是溜圆。月面像被打磨过似的,镜子一样,将两人的心照给了对方看。马月明全身发热,脑袋发涨,再也按捺不住了,猛地抱着她要亲。她不许,有气无力地推他。他怕她生气,冷静了,松了手。她瞥他一眼,见他傻望着天上月亮,猛地朝他胸脯一顿乱拳,说:“你要对我好,要好一辈子,听到了没!”他说:“听到了,会,肯定。”他亲了她。

这天晚上,他说非她不娶,她说非他不嫁。

3

马氏宗祠背靠着马家山南面。马氏宗祠前坪,一个汉子站得笔直,声若洪钟,讲着瞄准射击要领,二十来个汉子一字排开,趴在坪边,一人一支长枪,瞄着百米开外山前的靶子。那山唤作馒头山,山上杜鹃花白的少,红的多,开得热闹,山前有棵水桶粗的苦楝树,树叶正由嫩绿转为深绿。靶子立在苦楝树前。

几天前,湘潭县成立了抗日义勇军湘潭支队,马飞龙被任命为第七大队大队长。这四十多个汉子原都属于马家堰巡逻队,如今巡逻队改了名号,叫七大队二中队。七大队已组建了二、三两个中队。二中队和大队部驻扎在马氏宗祠,三中队驻扎在尹氏宗祠。

离马氏宗祠百步远有个不小的院子,当地人称其为马家大院,主人便是马飞龙。墙体由三合土添糯米汁筑成,大门两边有白底红字对联:黄金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对联是马家祖训。门前三合土筑成的坪里,有个琉璃瓦亭,唤作“侠隐亭”,正面两根亭柱上写着对子:逢太平悠然见南山,遇战乱奋起报家国。亭两边,各有一个拴马桩,一为石狮,一为石虎。亭中有四方石桌,四条鼓形石凳。

马飞龙正和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在亭中下象棋,青年名唤马护君,四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在围观。这五个青年,原都是马家堰一带殷实人家的子弟,往日最喜欢打抱不平。这五人跟着马飞龙,是马家大院的护院人。七大队成立的当天,五人换了身份,成了七大队的侦察员,驻扎在马氏宗祠。马护君是侦察队队长。

他们心思都在棋上,身边多了一个马月明,竟全然不知。

马月明一声叹气,说:“大哥,换车求和。”马飞龙抬起头,惊愕地望着马月明,继而笑了:“从哪儿来?”马月明说:“湘潭。”马飞龙望了望天上太阳,取出怀表,说:“十一点半,早班洋船?”站了起来,一笑,指着一个青年说,“接着下,我盘面占优,一定要赢。”马护君大笑,说:“前辈,好棋。”侦察队五个队员都称马飞龙“前辈”。

马月明跟着马飞龙进了马家大院,见过嫂子谭君如,和两个侄子打了招呼,到了客厅。谭君如四十岁上下,两个侄子是双胞胎,比马月明大一岁不到。马月明递给马飞龙一封信:“师傅说,十万火急。”

昨晚十一点许,马月明洗罢澡,正要上床,颜山将信交给他,嘱咐道:“明天一大早,你回趟马家堰。十万火急,一定要亲手交给马飞龙本人,一定要讨得回信。”信封了口,封口处盖了颜山的印章。马月明答应后,心里着了急。早班洋船六点半开,他没法在早晨见到沈红鹃,不能告诉她,晚上的约会,他没法到了。到时候,沈红鹃在夕照亭见不到他,还不得跺着脚埋怨他?虽然说下午一点半,寺门前码头有回湘潭的洋船,可天知道马飞龙什么时候写回信给他。再说,回到马家堰,总得见父母吧,父母都不见,不怕遭雷打?

马飞龙接过信,说:“幺弟,你坐一会儿。”去了书房。一个小时后,马飞龙回到客厅,递给马月明一封信、四百块光洋、十枚刚煮熟的鸡蛋,说:“幺弟,十万火急,不留你吃中饭了,你坐洋船速回湘潭,将信和光洋交给你师傅。”信封了口,封口处盖了马飞龙的印章。马家堰一带,一般人家吃两餐,殷实人家吃三餐,中饭时间在下午两点左右。

马月明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下不会耽误晚上约会了。至于父母,不是他不见,而是马飞龙的事十万火急。父母知道了,也不会怪他。

一切都刚好。马护君骑马将马月明送到寺门前码头时,洋船也在靠岸,时间恰是一点半。六点许,到了颜山家,将信和光洋交给颜山,边吃晚饭边简单地说了一路行程。洗了澡,收拾齐整,七点四十分到了雨湖夕照亭。

唯一的遗憾是,经过马家堰街上时,他爹娘都在日杂店里,都看见了他。他招呼也没打,风也似的飞驰了过去。从他爷爷起,他们家临街的这两间房子就做了日杂店。

八点了,沈红鹃没到。八点半,她仍没到。她怎么了?每次约会,她都只迟到三五分钟,最多的一次也只迟到了二十五分钟。她说她能迟到,他不能迟到,这是上天赋予妹子的权利。渐渐地,不祥的预感将他的心笼罩了起来。她病了?她不喜欢他了?她出了事故?他猛地摇摇头,叫自己别瞎猜,再等等,心跳果然平稳了些。九点了,她还是没到。他继续等,直至十点,才落寞地回到颜山家。沈家大门关了,门缝里溢出了沈红鹃隐隐约约的哭声。他站在门口竖着耳朵听了好长时间,也没听明白她到底为什么哭。他想敲开沈家的门,面对面问她为什么失约,但他不敢。

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六点半,马月明坐在颜山家门口,望着沈家的墙壁发呆。七点十分左右,沈红鹃将挎着书包去上学。只要她出门,他就跟着她,走出巷子,走出上街,在雨湖边,找个没人处追上她,问她为什么哭,为什么不赴约。七点了,沈家没开大门。马月明索性盯着怀表看,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七点十分了,沈家仍未打开大门。门缝里传出的脚步声,不是沈红鹃她爹的,就是沈红鹃她娘的,独独没有沈红鹃的。他甚至希望听到她的哭声。偏偏沈家像没有沈红鹃似的,没有她的半丝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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