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项中立

1

手机响时,红小玲正穿过花池旁的弱柳丛。她的左手抓着讲义和书本,不得不用空闲的右手来掏放在左边裤兜里的手机。这让她细长的腰身拧成了麻花状。但这终究不是件容易事,她的手指总是不能牢固地捏住手机边缘。后来,她不得不停下脚,更紧地拧着身子,让人看上去十分滑稽(这件事后来成了门厨师揶揄她的理由)。花池对面有人喊红老师,是教工食堂新来的门厨师。他正在食堂前面的空地上加固一根晾衣服的绳子,几件天蓝色学生服搭在上面。“他又给失明少年洗校服。”红小玲一边艰难地掏着手机一边想。她不敢看他,知道他穿着白厨装,她看见白厨装就眼涩、忧伤。阳光里三三两两走着些穿天蓝校服的少年。门厨师又说了什么,红小玲没听清,因为她终于成功地用右手捏出了左边裤兜里的手机。

电话是老魏打过来的。老魏说,明天有活儿。

红小玲说,哪儿?

老魏说,那颜街。

红小玲就想起了宋抱抱。

2

宋抱抱总是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靠着一棵树,或者一个柴草垛——她必须靠住点什么,身体才能站得稳一点。她脸色苍白,纤细的脖颈努力上仰。但她仍然无法看清人群中的红小玲,只能听到她哀伤的哭声从人们肩膀上飘荡过来。她哭得很投入,成功地把围观的人拉进一种极其哀恸的气氛中,不少人跟着落泪,仿佛他们自己死了亲人一般。人群外面的宋抱抱不停地抹着泪水,单薄的身体在那颜街的黄昏里不住颤抖。

红小玲来那颜街哭灵,每次开始之前,总是习惯性地往人群外面张望,看见宋抱抱在远处站着,心里才踏实。有时候,红小玲以女儿的身份哭亡者为母亲。这是红小玲最擅长的,“母亲”两个字一出口,眼泪就止不住地淌。红小玲觉得这大概和自己幼年丧母有关。在红小玲的记忆里,母亲温和而羞怯,她和很多山里女人一样,有着善良的笑容和粗糙的手掌。但母亲优美的嗓音在山里女人中是少见的,红小玲幼时常听母亲一边采山荆子一边唱歌。山坡上有旁人在时,母亲的歌声便是极其细弱的,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没旁人在时,母亲就把嗓子放开来,让她的歌声在槲栎的枝叶间,像鸟儿一样跳跃。母亲最喜欢唱一支名叫《芦苇谣》的歌,那是一支忧伤的曲子。幼年的红小玲坐在槲栎树下望着面容幽怨的母亲,没来由地哭起来。母亲便止了吟唱,抱起红小玲,红小玲看见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那时候,红小玲并不晓得母亲为何暗自垂泪,她以为是母亲自己唱曲儿把自己唱哭了。多年之后,红小玲读了泝城职校的声乐班,父亲每次来给她送生活费,总要给她讲一些母亲过去的事情。从父亲嘴里,她才晓得那时候母亲已经患了绝症,自知将不久于人世,那哀伤的曲儿是她对尘世和亲人的留恋……

母亲去世时,红小玲才刚刚到山脚下的村子里读小学。红小玲是学校里嗓音最好的女生,大家都说她继承了母亲的优点。学校里组织唱歌比赛,红小玲就唱了一首《芦苇谣》,人家说这是哭灵的歌,唱多好都得不上冠军。

但红小玲喜欢《芦苇谣》这个曲子,偶尔心情不好了就唱一唱。巴东母亲恨恨地骂她是害人精。那时候红小玲还和巴东在一起,他们住在泝城评剧团的家属楼里。巴东母亲是评剧团著名的青衣演员,唱过秦香莲。唱过秦香莲的巴东母亲自然瞧不上红小玲的野曲蛮调,因此遇着红小玲哼《芦苇谣》时,巴东母亲总要居高临下地回应一段落子戏。两人一个在楼上唱高雅的青衣,一个在楼下低低地哭诉,把巴东烦得唉声叹气。这样的日子自然无法长久,红小玲最终离开巴东独自住到了和平小区。

红小玲从来没有想过一支《芦苇谣》日后会让她成为一个著名的哭灵女。老魏第一次找她哭灵时,她已经是英才特校的代课音乐老师,每周只上两节音乐课,有太多的无聊时间不知道如何打发,但老魏的突然造访还是让她心里慌了一下。老魏的响器班子接了个大活,亡者是那颜街铁矿老板的娘,发大丧三天,光是哭灵的人就要十几个,老魏一时找不足这么多人,就央求红小玲凑数。她说,我不会哭灵,你找错人了。老魏说泝城谁不晓得你把《芦苇谣》唱那么好,《芦苇谣》就是一支哭灵的曲子,红小玲你只要把歌词随口改一下就成。老魏还说红老师你现场唱半个小时就有500元的赏钱呢。红小玲现在已记不清自己当时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500元这个数字让她心动了一下。这个数字对她充满了诱惑,她在心里快速地算了一笔账:自己每晚放学后去罗城公园门口卖花苗,蹲上三个小时也不过收入百儿八十块钱,而去那颜街哭上半小时就有500元的赚头,真是件划得来的事!红小玲最终答应老魏去试试,只是这一试就再也没收住嗓子。一支哀怨的《芦苇谣》感动了别人唱红了自己,从此每逢事主提出请人哭灵,老魏第一个就找红小玲,他们无意中结成了一种联盟。

红小玲注意到宋抱抱是两年前的夏天,那颜街一户人家办丧事请红小玲出场。开始之前,红小玲向周围望了一眼。她原本是想看看今天围观的人有多少,不想却与人群外面一双忧郁的眼睛相对。红小玲脑袋嗡地响了一声,这双眼睛和红小玲熟悉的另一双眼睛何其相似!那是一个即将失明的少年的眼睛,他和他的父亲门厨师就住在红小玲对面的楼上,每天早上,红小玲都能看见那少年站在阳台上,向着楼下往远方延伸的马路尽头眺望,那里烟尘滚滚,无数的渣土车如甲壳虫般在烟尘里爬行。其实,少年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眼眸被一层厚厚的烟霾蒙住了。红小玲站在后窗前,能清楚地看见他闪动的眼眸,那眼眸里的忧伤和阴郁总是让红小玲觉得心疼……

宋抱抱是个爱哭的女孩,听着红小玲在人群中又哭又唱的,自己也泪眼婆娑了。有时候哭完一场的红小玲与宋抱抱一双泪目不期而遇,竟有了再哭一场的念头。有一次,宋抱抱一直尾随着哭完灵回泝城的红小玲,红小玲不得不停下脚,问宋抱抱,你想跟我去泝城吗?宋抱抱羞涩地笑了一下,怯怯地说,我想问问,你唱的那支歌叫《芦苇谣》吗?红小玲说你怎么知道?宋抱抱说他们都这样说呢,你唱得可真好听!红小玲干脆和她在路边坐了下来。那时候正值开春,草丛里有野花艳艳地开着,红小玲随手采了一朵雪白的菥蓂花给宋抱抱插在头发上。这情景让红小玲想起自己小时候跟随母亲上山采荆子,母亲总要采一朵山间最妖艳的野花给她插在头发上。因此红小玲心里对宋抱抱陡生了几分亲昵。红小玲说,怎么总见你自己看我哭灵呢?你娘她怎么不和你一起看呢?她不喜欢看哭灵吗?宋抱抱说,我娘在东莞呢——她在东莞一个很大的工厂做工呢,我爹说等攒够了路费就带我去东莞找我娘去——阿姨你去过东莞吗?东莞很远吗?红小玲说我没去过呀,可我知道东莞是个很远的地方……宋抱抱就望着那颜街遥远的天空,良久,说,我娘走的时候,我才五岁,我都忘了我娘长啥模样了,我爹说,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呢……

后来,红小玲听老魏说,宋抱抱五六岁时她娘就走了,多少年没音信,谁也不知道那女人在哪里。但是宋抱抱和她爹一直固执地相信她就在东莞,原因是几年前他们收到过一笔来自东莞的汇款。他们在东莞没有任何亲戚朋友,那女人就是汇款人无疑。宋抱抱的爹是个泥瓦匠,手艺不怎么样,却是一把喝酒的好手,每天都醉醺醺地在脚手架上干活,宋抱抱总是担心她爹有一天会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

老魏不是那颜街人,但他的响器班子多年来出入那颜街,让他对那颜街比对自己的村庄更熟悉。至于宋抱抱的爹,后来红小玲也见过几次。那是个长相丑陋的家伙,虽然只有四十出头,腰背已显佝偻,面容沧桑,眼眸如钝器般冰凉戳人。红小玲的母亲病故之后,父亲变得形似这个男人。那几年,父亲每个月都要从数十里外的山村来泝城职校,把卖粮的钱(每个月的生活费)交到红小玲手中,然后目光生冷地盯着红小玲。可红小玲从父亲眼里看见的不是冷硬,而是一个男人的坚毅和固执。因此,现在的红小玲对宋抱抱爹的目光一点都不排斥,甚至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温热感觉。

红小玲最近看见那男人是两个月以前,那颜街有丧家请她哭灵。那次的亡人是一个村干部的父亲,灵堂设在大街上,围观的人如蚁堆般熙攘。红小玲看见宋抱抱搀扶着她爹站在人群外面。那天宋抱抱告诉红小玲,她父亲喝醉酒,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腿摔断了。他终于摔下来了,宋抱抱说,这是我一直担心的事呢,唉,真不让人省心!宋抱抱这样说的时候,往她父亲身边靠了靠,红小玲看见她脸上隐现了一丝难得的幸福表情,但红小玲还是觉得她的神情比以前更萎顿。宋抱抱告诉红小玲,她爹的腿伤好了之后,他们就去东莞找她娘去,这一次是真的要去了,她爹攒够了去东莞的路费。红小玲就望着男人。男人目光躲开去,搭到丧家门前在风中飞扬的“千束”上面。他说是啊,我们是要去东莞了。红小玲说东莞那么大,你们能找到她吗?男人说能找到,她给我们汇过款,我记住了汇款单上的地址。

那次红小玲没急着回泝城,他们三个人站在那颜街上聊了有半个小时。宋抱抱说,红阿姨,我们这次去东莞找到我娘就不回来了,听不到你哭灵了。你哭着唱《芦苇谣》真好听,再给我唱一回好吗?红小玲想那是给死人唱的歌,怎么能给宋抱抱随便唱呢,就把这话题岔开了。

3

红小玲住五楼。五楼是顶楼。老小区的楼房没有电梯,每天早晨,红小玲的高跟鞋欢快地敲击着水泥楼梯,从五楼响到一楼,晚上再从一楼响到五楼。红小玲喜欢听这声音,她觉得这声音比她用手指拨出的琴声还要美妙。买这房子之前,红小玲和巴东住在巴东母亲那里。那是一处独门独院的两层公寓,巴东母亲住上层,巴东和红小玲住下层。下层门前的小院原本是一个漂亮的小花园,巴东母亲栽种了番红花,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红小玲住进来之后就成了垃圾场,里面堆满了红小玲随手捡来的矿泉水空瓶和废纸盒旧书本。好端端的一个小花园被红小玲糟践成了王宝钏苦守十八年的寒窑破洞。巴东母亲退休之前曾是泝城评剧团的台柱子,算个文化人,自然看不惯红小玲这般做派,一张苍白的瘦脸就整日耷拉着。巴东跟红小玲说,你就不能改改随手拾破烂儿的毛病?红小玲说这是毛病吗?这是优点啊!这些废品卖掉就是一笔小小的收益,对过日子有好处。日子是怎样过起来的?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呀!巴东自知说服不了红小玲,便随她去了,自己每日里上班下班,喝酒打牌,乐得个自在。只是巴东母亲仍是不愿认输,居然在楼上闹起绝食来了……

红小玲是目睹了巴东母亲那张饥黄瘦塌的脸颊时才决定搬出去的。开始时巴东和他母亲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红小玲有能力一次性交足八万元的房钱,后来巴东给他母亲算了一笔账,他母亲才难得地沉默了一个晚上。巴东说,红小玲在特校当代课老师每月工资两千元,拾废品每月至少收入五百元,四年下来攒够一处旧楼房的钱是有可能的。那天晚上,红小玲鼓着勇气做了一顿饭,还做了杭椒牛柳和糖醋排骨。虽然红小玲的厨艺实在拿不上台面,巴东母亲还是给足了红小玲面子,下楼吃了顿散伙饭。红小玲跟巴东说,巴东你跟我一起搬走还是留下照顾母亲,你自己做决定,我不勉强你。红小玲这样说的时候眼窝里泪光闪烁,但她背过脸偷偷擦掉了。

巴东没有随红小玲一起搬到和平楼。红小玲难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她知道巴东是个孝子,也知道自己搬出来就再也无法搬回去了。

事实上,红小玲搬走后巴东和他母亲的日子着实寡淡了几日,后来随着母亲把小院收拾干净,重新栽种了花草,他们的日子才慢慢复原。母亲说这才是我们老巴家的日子。巴东看着母亲在院门口放了一把父亲生前常用的竹躺椅,就知道她想象着父亲安逸地窝在躺椅上读报纸,她自己拿着一把小巧的薅锄清理着花苗间的杂草。

巴东父亲生前是泝城旅游局的一名副局长,突发脑溢血去世后,正在泝城三中读高中的巴东匆忙结束了学生生涯,去旅游局做了一个小职员。旅游局是清闲单位,出公差的机会都很少,所以巴东从小到大几乎没离开过母亲,这也是后来巴东没有随红小玲一起搬走的主要原因。

独自搬到和平楼的红小玲依旧保持着随手捡废品的习惯。楼下没有小院,她就把废品堆到楼顶上。巴东呢,偶尔过来串门,但红小玲从不留巴东过夜,甚至连饭也没留过一顿。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次巴东跟她说自己又处了一个姑娘,是旅游局新招进来的导游,大专毕业,人长得蛮漂亮。红小玲说那我得祝贺你呀。红小玲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嘎嘎响,让巴东觉得她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但是当红小玲夜晚从特校回来,一个人躺在安静的顶楼时,偶尔还是会想一想和巴东在一起的日子。

初识巴东时,红小玲刚刚到特校当音乐教师。泝城旅游局邀请特校的残疾孩子们在泝城最大的便民广场演出文艺节目,为即将到来的旅游旺季做宣传。这样,红小玲便认识了巴东,时常微信聊聊天,在街头排档吃个饭。有一次巴东突然说红小玲你搬到我们家住吧。红小玲痛快地说可以呀,就真的搬过去跟巴东和他母亲住到了一起。现在想起来那完全是为了省下每月500元的房租。500元,在红小玲眼里是一个庞大的数目了,爹在滦州山地里弯多少次腰才能捡够这个数目啊——红小玲在泝城读职校时,父亲已不能种地侍弄庄稼,母亲死后,他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垮得厉害,身上每一处关节都长出硕大的骨包,疼痛难忍。但父亲是热爱粮食的,拉谷的马车掉落在山路上的谷穗,父亲会弯腰拾起来,掸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冬季,在收割完的山地里,父亲耐心地巡捡每一粒被遗落的粮食,冷硬锋利的山风刺穿他的关节,僵硬的手指终于成功捏起一粒粮食时父亲贪婪地笑了……这些粮食在他口袋里慢慢堆积成了红小玲的书本和每个月的生活费。从那时起,红小玲把每一分钱都看成车轮大,她跟巴东说,巴东你不知道,以前每个月我被迫把500块钱打进房东卡里时我的心有多疼!红小玲在巴东家住满一个月的时候,从工资里拿出500元开了一张银行卡。以后每个月她都拿出500元工资存进卡里。卡里的数目攒到一万时,她请巴东和他母亲去滦海饭店吃了一次香辣虾。那天红小玲把自己喝醉了,晚上就睡到巴东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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