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大海拽过来
作者: 李晨玮1
我爷生前一直念叨,想去看看大海。
最后那几年,我爷身体没啥毛病,就是脑子痴呆,记不清人,老管我叫爷,看见我姑,又管她叫妈。越往后,痴呆得越厉害。干脆谁也认不得,只要家里回来人,通通往外赶。到这份儿上,身边肯定离不了人。李泽民那时候整天下矿,没几天闲工夫。我姑摆个摊子卖鸡蛋灌饼,基本上全年无休。但无论怎么着,爹不能不管。李泽民跟我姑商量,轮流照顾,俩月倒换一次。刚开始执行得挺顺利,到后面就不行了,都嫌累人,没到日子就往回送,把我爷当球踢。轮到李泽民的时候,白天,我上学,李泽民下矿,只能把我爷关屋里头,一关关一天,晚上回来,我爷把屋子糟蹋得比二哈拆家都可怕。李泽民老骂他,你怎么不去死?多大岁数了还活着,除了折磨人,屁用没有。我爷心态倒好,当天被骂,调整一晚上,第二天接着祸祸。家里的灯全让他给捅坏了,晚上黑咕隆咚的,李泽民骂他都对不准人,叨叨半天,我爷从背后说,师傅,你跟谁说话呢?
我爷瞎糟蹋还算不上什么,有时候他冷不丁会给你放个大招。那天我放学回来,在家里转了三圈,咋都找不见我爷。坐到沙发上,准备给李泽民打电话,冷风呼呼往脸上吹。窗户关得都挺严,风从哪来的?我走到窗子跟前,心想谁擦玻璃了,怪亮的,伸手一摸,好家伙,玻璃呢?我朝下看,花坛里全是碎碴。不得了,我爷跳窗户跑了这是。我给李泽民打电话,快点儿回来吧,我爷跑了。他还不信呢,你拉倒吧,我把门反锁了,你爷跟你玩捉迷藏呢,你去衣柜里找找。我说,玩个屁的捉迷藏,跳窗户跑的,玻璃都砸了。李泽民不说话了,哼哈哼哈往回跑,电话都没顾上挂。
我们去派出所报了案,又回小区调监控,看见我爷出了小区就朝东走了。我跟李泽民还有我姑找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警察打电话,人找着了。我们赶到派出所,看见我爷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旁边站个男的,面相敦厚,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警察介绍说,就是他把老人送来的。没等李泽民开口,男人走上前说,我四点多去店里开门,发现老爷子在门口靠着睡觉,我把他叫醒,问啥他也不答。我估摸,八成是走丢了,就赶紧给送到派出所了。李泽民握着他的手忙说谢谢。男人说,没事儿,我无非少卖两份早餐,但你们把人找着了,值。李泽民听了,手伸进口袋,捻出来两张红的,耽误你生意了兄弟,改天我上你家去,好好谢你。男人跟李泽民让了两下,收下钱说,老爷子精得很啊,知道我这儿有吃的,吃了两根油条才肯跟我走呢。
回去路上,李泽民问我爷,你跑了干啥?我爷说,我要去看海。我们都一愣。李泽民说,你是真疯了,哪儿有海?海在哪儿呢!我爷说,东边有海,我朝东走,就能到了。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这你还不会背?我爷竟然能记起来这两句诗,看来他这脑子是乐意装啥就装啥。李泽民说,你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咱这儿是他妈的黄土高原,离海有十万八千里,你把两条腿走废了,也到不了海边。我爷说,我不管,我就要看海,人家都说,海水是咸的,我就不信了,谁在里头撒盐了,咋就能是咸的?人家还说,海水会变色儿,一会儿蓝一会儿绿,我倒要去看看,是谁偷着换水呢。我爷说得很坚决,充满斗志。我姑说,咱爸跟黄土打了一辈子交道,没见过水。人到老了,知道时候不多了,把最后的念想了了,也就不留啥遗憾了。他要是真想去,咱带他去海边看看呗,又花不了几个钱。李泽民说,你听他胡咧咧,他哪是想看海,是看你太闲,给你找点儿麻烦,他才痛快。人老了都是这,跟小孩一样,想一出是一出,你别由着他,就他这一把老骨头,坐火车都怕颠散架喽。我爷蹦起来说,不让我去,那你把海给我拽过来,反正我是非看不可。李泽民拿他没办法,连哄带骗地说,拽,拽,明儿我就给你拽过来,让你看个够。
下个月,轮到我姑照看我爷,我姑怕他再砸窗,去哪儿出摊都带着他。我姑给他买了个影碟机,放一部抗战片,我爷能坐小马扎上看一下午。那天我姑也就是翻开箱子拿了张饼的工夫,一低头,我爷没了。我姑把摊子撂下就出去找。这回她知道,得往东。追了几分钟,我姑撵上了。我爷在口袋里藏了包辣条,手里还捏着几串生鸡柳。我姑说,这是带好干粮准备往海边冲?我爷说,你哪儿来的,拦我干啥?我姑说,我是你闺女,别丢人现眼了,快跟我回。我爷急了,一把把我姑推到地上。行人纷纷围过来,说你个骗子别欺负老人。
把我爷送走,家里清静不少。那天是周末,我蒙在被子里打游戏,已经两点多了,门锁咯噔响了一声。这么晚了,李泽民出去干啥?我把头伸出来听,啥也没听着。低下头看手机,对面妲己从草丛里跳出来,一套技能甩我身上,我瞬间被秒了。我正准备打字开骂,门锁又咯噔一声合上了。紧接着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人在交谈。我啥也没穿,光着脚来到门前,有点儿冷,我一边哆嗦一边偷听。听到一个女的在说话,我吓一跳,赶紧抓条短裤套上。李泽民跟那女的悄声说了好几句,我听不着,急得我真想出去看看。我当时想,李泽民可以啊,面儿上看着老实,没想到私底下挺骚。夜间私会,还是在家,太会玩儿了吧。他把那女的领进屋,不一会儿就开始了,折腾了个把小时,一刻不歇。完事儿了,那女的还不想走,缠绵一会儿,又来一次。我都呆了。真就一把老柴遇到烈火,不烧个精光,都对不起长年累月的苦苦等待。
2
我中考考了两百来分,高中没上成,去了市职高。这里头学生挺能捣乱,除了学习,啥都积极。我同桌是个女生,叫秦瑶,起初,我俩不说话,这正常,刚开学,都想立个高冷人设,谁主动谁掉价。我上课不经意瞟她一眼,发现她正拿把小刀在胳膊上剌,刀尖很锋利,一剌一道血口子。我以为她有啥倾向,接下来一天都没敢跟她说话,万一哪句话说错了,她一刀把我攮了咋办?第二天,她换条胳膊接着剌,一道一道划过去,跟五线谱一样,看得我触目惊心。我斗胆问了句,你为啥要自残?她当着我的面,找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在上面划出一道血痕,才说,最近认了个哥,挺喜欢的,前两天我看见他跟美发班一个女孩拉手了。我说,因为这个你就割自己,太不值当了吧。她说,你不懂,跟心里的痛苦比起来,这算不了什么。她无比深沉地说完,把袖子往上撸了撸,又剌一道。
后来我发现,秦瑶这人虽然有时候挺非主流,但实在,不跟你玩虚的。我跟她也是有啥说啥。她问我家里情况,我如实回答,单亲,跟我爸,在矿建小区租了个老破小,我还把那个女人也告诉她了。她说,你是不是跟你爸关系不好?我说,这你都知道。她说,听你叫你爸贼别扭,贼不情愿,平常肯定不叫吧。我说,长大了从来没有。她说,为啥?我说,我打小就跟他关系不好,说实话,还有点儿恨他。他这人脾气暴,动不动就打人,连我洗个手,水洒出来,他都要踹我两脚。我有个本儿,现在还留着,上面记着他打我的细节。比如,三月十六号,我打了个碗,李泽民打我两下,位置,后脑勺,疼痛程度,三颗星。最狠的一次,他把我吊树上打,原因是我没看好狗,狗跑出去把人咬了,让李泽民赔了一千块。我被吊起来的时候,全村的小孩都围着看,有的还躲在后头拍手呢。秦瑶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说,得了吧,谁稀罕孝顺他,等他得病,我绝对不给他治,疼死他。不过要我说,他真没个当爸的样儿,管都懒得管我,我能来这儿,跟他脱不了干系。
3
我上楼时刚好跟那女的打了个照面。她穿条皮裤,外面还套个小裙子,踩着矮跟皮鞋往下走,哒哒哒响。我俩擦肩而过,她身上的香味直往我脸上扑,我差点儿咳出来。那一瞬间,我断定她准是刚从我家出来。好几次我回去,屋子里也是这味儿。我假装不经意地瞟她,她回我一个眼神,继续迈着优雅的小步子下楼。
之后的一天,我在家附近的市场里又碰到了这张脸。她是卖炒货的。兴许是东西不好吃,两家炒货店挨着,隔壁那家挤了一屋子人,老板在门口维持秩序,里头人吵吵得比他声音还高,纷纷拿大袋儿往里扒东西,抢劫似的——她这边一人没有,就炒栗子机在那儿转,冒着一缕黑乎乎的烟。女人丝毫不眼红,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坐着。盘着精致的头,脸抹得煞白,但盖不住皱纹,小嘴涂得红艳艳的,抿来抿去,像两条吸饱了血的水蛭。围裙底下依旧是那条皮裤,脚上没了矮跟皮鞋,是一双厚实的棉拖鞋。这样的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女人,喜欢盘那种头的,十个有九个都是外地来的。
女人两腿交叉,手伸进大腿缝里,驼着背跟对面卖内衣的老太太聊天。她讲普通话,带四川口音。老太太怀里抱个小孩,刚学会走路,老想挣脱怀抱,下地跑两圈。女人挑逗他,你来嘛,你来嘛,嬢嬢给你好东西。小孩晃荡着跑过去,她一把抱住。小孩哭,她笑,一口老黄牙,排列不整齐。
我爷去我姑家住的那段时间,李泽民抓紧时间跟女人勾搭。他俩以为保密工作做得挺好,实则早被我摸得透透的了。李泽民倒几天班,就能腾出来一下午时间。他刻意安排在周内,那时候我上学,没人打扰他。当然,他偶尔也寻点刺激,趁我睡着,偷跑出去,早上回来,补个觉,耷拉着眼皮去上班。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我爷那边不行了。我们去我姑家看的时候,我爷已经不会吃饭了,光知道嚼,不往下咽,谁喂都不吃。没精神气儿,只能在床上躺着。话说不清,只会哼哼,看海,看海。那时候我才知道,人老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我姑准备把我爷送医院,李泽民说,时候到了,送医院也不顶用,赶紧回老家吧。
那时候正是深冬,老家没暖气,回去刚两天,我爷就没了。
出殡那天,李泽民哭得最凶,搂着我爷的照片不放,一个劲儿地说,大啊,儿子没有照顾好你。到最后都抽搐了,趴在地下吃了好几口土。我当时也哭得上不来气,但过后还是想,李泽民装啥呢,村里又没多少人看你,哭那么厉害,真当自己是大孝子了,早干啥去了?活着时候怎么没见你有这份心,死了在这嗷嗷哭,跟能把人叫回来似的。
一切都办完,趁李泽民收拾东西的当儿,我独自逛了逛。登上最高的那座山,脚下就是黄河。正是枯水期,河水丢了气势,温顺地嵌在谷里,弯了几个弯儿,平静地往东流。放眼望去,山上光秃秃一片,怪石嶙峋,一条大河亘在你面前,有时竟难以分辨,它是流动的,还是静止不前的。你只能看到,它从很远的地方来,蜿蜒曲折,伸进山东平原的腹地以后,便不知去向。某个瞬间,我突然理解了我爷,这条河跟大海比起来,还是太寒碜,太单薄了。一条河,无论再怎么澎湃,也难以跟浩瀚的大海相比。
4
我爷去世后,李泽民也蔫儿了。他跟我本来话就不多,现在越发少。他每天顶着煤灰回到家,简单洗洗,炒菜,煮粥,吃完睡觉。碗泡在池里,攒好几顿,发臭了一起洗。我有时候听到他小声跟人打电话,说我爸就这么走了,挺突然的,他生前有个愿望,想去看海,我一直没带他去,现在挺后悔。就这么一套话,他讲给好几个人听。有时候说得两眼带泪,又想大声嚎出来,又怕我听见。那边早挂了,他还说。啰里啰唆讲个把钟头,讲着讲着就睡了。那段时间他跟卖炒货那女的来往也少,我都怀疑俩人是不是断了。偶尔路过炒货店,女人依旧坐在门口的马扎上跟人扯淡,眉飞色舞。
过了年,李泽民因为一点儿事,迟迟没复工。他之前能去煤矿上班,是走了后门。今年上面出台了新规,凡是从事井下工作的,全部要卡大专学历,查资格证。李泽民初中没念完,证考了几次没弄下来。他这情况,濒临下岗,到处求人,没一个能给准信儿。他整天在家犯愁,喝闷酒,对我也没啥好脸色,斜着眼看我,好像是我给他弄了这么多的麻烦。他喝多了就吼我,我不稀罕跟他对骂,把自己关屋里,只当他在外头唱戏。
上面卡得太严,终了没让李泽民继续干下去。他这人闲不住,给摩托擦了擦灰,上街拉客去了。车没上牌,不敢光明正大骑,全走小巷子,老被交警追。跑了两天,嫌憋屈,不干了。找了个私人小煤矿,又往地底下钻了。每天回来,脸上都一层黑灰,澡也不洗,饭也不做,躺沙发上就呼呼大睡。我那时候白天在学校睡觉,晚上去网吧通宵,那里头烟雾缭绕的,又吵,早上出来,脑袋疼得都快炸了,天旋地转的,走路腿都蹬不直。我大半个月没回家,李泽民也不找我。后来没钱了,不得不回去一趟。扭开门,看见一个女人,背对着我,屁股被一只手捏着。他俩被我吓得身体一颤,立马分开,尴尬得不行。李泽民说,你他妈回来不打声招呼。我没理他,回卧室关上门,听见那女的在外头骂,让你把老娘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