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落尽

作者: 子马

出来的时候,妻还在埋怨,好事没有你,坏事总会落到你头上。不怪妻埋怨,孩子烧了半夜,这会儿刚退烧,她守了一夜,本想休息一会儿,我一走,她就休息不成了。是谁都会有怨气。可是,我心里也有苦呀,单位那么多人,为啥派我去找屈洋?一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头上。的确,以前我和屈洋玩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我连他的手机号都没有。昨天夜里,我还在想,去哪里找屈洋呢?去他老家,还是去方山?屋外刮着北风,一边是高烧不退的孩子,一边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屈洋,哪有心思睡觉呀。熬了好久才入睡,睁开眼,天已大亮,赶快穿了衣服,拉开门,往外面冲去。

到了小区门口,发现司机已经到了。司机是个年轻小伙,看见我来了,赶快打开了车门。上次我一个人去找屈洋,结果空手而归,这次单位派了一辆车,一辆老式的现代。十几年前,我刚上班,这辆银白色的车就停在单位,十几年过去了,繁华落尽,银白变成了灰白,它冉冉老了。这是我第一次坐进这辆车,心里还有些感动。转念一想,感动变成了疑问,单位是不是怀疑我根本没找过屈洋,派个司机来监督我?另外,还有几分压力,单位特意交代,一定要见到人,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这兴师动众的,去了找不到人,可咋交差?

去哪?司机问。

去七里湾,七里湾屈庄,屈洋的老家。我说。

车启动了,转过几个弯,上了大路。一夜北风,梧桐叶落了许多。正是周末,这个时候,天还早着,街上人很少。车加快了速度,向城外驶去。出了县城,路上人更少了,而且起了雾,田野雾蒙蒙的,车放慢了。

老师,你不认识我了吧?我是你的学生。司机的声音不高,却把我惊得不轻。

我说,看起来脸熟,一时想不起来名字了。他对我的回答显然不满意,从后面看,脸颊起了一层失望的笑意。真是尴尬,自己教过的学生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是你的第一届学生。停顿了一下,他又缓缓地说,你教了我一个月就走了。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感到窘迫,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你那时刚毕业,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和屈洋老师是一年毕业的。

你认识屈洋?

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屈洋老师经常来班里听课,来了,就坐在我旁边。他不认识我,我认识他。他是个认真的人,一节课听下来,笔记本上总是记得密密麻麻的。

车窗上起了雾。我的汗下来了。

你教得好好的,不知怎的,突然就走了。他打开了空调,好让雾下去。

那时,真是年轻……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赶紧岔开了话题。你是刚来单位上班的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上班半年了,一直开着车在外面跑,在单位待的时间少。汽车爬了一个坡,坡太长了,有二三里地。他加大了油门,汽车轰轰轰直响,车窗也抖了起来。好不容易上了坡,接着是漫长的下坡,车速一下子变快了。他换了挡,车子顿了一下,才缓慢向下驶去。乡镇的路本来就不算宽,这个时候,人慢慢多了,牛羊也多了。有几只羊从羊群里跑出来,扭着身子撒欢儿,被主人吼了几句,才老实了一些。他掌着方向盘,细心地躲开来往的车辆和羊群。这样的路,真难走。他叹了口气说,上次,就是在七里湾撞到了一只羊,羊没多大事,就是腿瘸了,养一养保管能好,你猜,赔了人家多少钱?三百块,这不是坑人吗?我说,慢些吧,早晚能到就行,就是到了,也不一定能见到屈洋。他不再说话。车窗外的雾散了,太阳出来了。路两边是些矮山,半坡上种着小片的庄稼,庄稼稀疏,浅黄的土块裸露着。有的山上长着树木,密密的枝条上挑着几片黄叶。有几只白色的大鸟,缓缓扇着翅膀,从不远处飞过。往远处看,还是山,白色的雾气连绵不断。

我本来不想回来,在外面虽然混得不好,但机会多呀。爹妈非让我回来,不回来他们就急眼吵闹。路宽了一些,车辆不多,他的话又多了起来,回来了,就成这样了,连个正式的工作也没有。

我赶紧安慰他,回来有回来的好处,离爹妈近些,遇到事有个照应。

老师,你是毕业就回来的吗?

是呀!我心里一阵抽搐。

你没想过再出去吗?

也想过。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看,屈洋的家就在前面的山脚下。

他抬头望了一下,没再说话。

虽说能看得见,但其实还有很远的路程。车子又走了十几里路,才下了乡道,进入了村落。说是村落,就是一些零落的房屋,院墙也没有,零零散散地倚在道路两边。车拐了几个弯,终于到了屈洋家。

三间房,一个木柴围的院框子,木柴有半腰高,站到院外,就能看到院里的一切。我敲了敲低矮的木门,喊了声屈洋,进了院子。屋里应了一声,谁呀?一位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你找屈洋?婶子,上次我来过。是你呀?赶快进屋吧。房子是面北的,这时候,太阳升得不算高,院子有一小半被阳光照着,一大半落在阴影里。屋子里更暗了,过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过来。你看,这么多奖状。小伙盯着墙壁,满脸惊讶。上次,我就见过,不过没细看,还以为是孩子的奖状呢。这次才看清,奖状一张挨着一张,每一张都写着屈洋的名字,从上到下,挤满了一面墙。最上面的奖状,开粘了,耷拉着。挨着地面的一排奖状,下半部分已经破损,沾满了灰尘,残留的奖状二字经岁月磨蚀,已变得灰黄了。

老人说,这都是屈洋上学时得的奖状。说了这句,过了好久,老人没再说话。

婶子,我们是找屈洋的,他在家吗?不在家,上山了。老人的眼泪落了下来。我赶紧劝老人,不敢再往下问了。老人擦了眼泪,问,你孩子几岁了?大的六岁了,小的两岁。我不知道老人为啥问这些。你看,你们多好,孩子这么大了。你们见到屈洋,一定要劝劝他,不知他心里咋想的。我一定劝他,这事包在我身上。说这话,我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我连屈洋的人都见不到,怎么去劝他?老人让我劝他,劝他什么呢?我回味了刚才的话,是不是劝屈洋结婚?应该是吧,我没敢再问。

停了一会儿,没谁再说话。阳光黄灿灿的,照着院里几株细瘦的矮树。隐约看见,枝条上长着骨朵,似乎要开花的样子。婶子,那是梅花吗?我也是没话找话。是梅花,自从栽上就没开过花。那儿还有一片荷花呢,都是屈洋鼓捣的。说着,老人转过脸,向院外指了指。院外,数条枯枝挑着几片灰黑残破的荷叶,一动也不动。不远处,是一片庄稼地,庄稼地的尽头是一座光秃秃的矮山。

屈洋喜欢养花养草,是个有情趣的人。我笑着说。

老人叹了口气说,书,白读了,有用的没学会,都学些没用的,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你倒好好上班呀。老人转过脸问我,他在单位是不是和谁闹矛盾了?

没有啊,他性格很好,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闲的时候,就一个人看书,他能和谁闹矛盾呢?

他为啥去看大门了?

她突然一问,我一下子语无伦次了,看大门?那是单位临时的安排吧……我怎么不知道。

咋能让屈洋看大门呢?老人似乎在自言自语,咋能让屈洋看大门呢?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唯恐被她看出我在撒谎。

有啥想不开的事,你可得劝劝他。老人语气低缓,似乎在哀求我,这孩子,话少,有事容易憋在心里。

我见了他,一定劝劝他。刚毕业那会儿,我们住在单身公寓,经常见面,现在,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了。婶子,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

唉,他根本就不用电话。

咋能找到他呢?

只有上山了。

山有多远?

老人指了指西北方向,看见没?那座山,方山,有二十多里地。

虽然是晴天,远处却是雾蒙蒙一片,我什么也没看见。

如果你们真要去,给屈洋捎本书吧。老人说着进了里间,不大一会儿,从里面拿出来一本书。上次回来,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他走后,我又找,才看到掉到柜子后面了,挪开柜子,才从墙角里拿出来。

《存在与时间》,书名赫然出现在眼前。这是一本厚厚的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书的封面是浅黄色的硬纸板,书脊是蓝黑色的。

你们再给他捎件棉衣吧。老人说完又进了里间。这次进去的时间长些,里间哗啦啦响。我翻了翻这本厚厚的书,见扉页上写着一行字:“人生就是学校。在那里,与其说幸福,毋宁说不幸才是好的教师。因为,生存是在深渊和孤独里。”这行字是黑色的,字迹娟秀,我猜是屈洋写的,因为下面写着屈洋的名字,还有购书的年月日。我往下翻了翻,个别的页面有些批注,娟秀的小字稀稀疏疏。再往下翻,书页是崭新的,像刚买的一样,估计屈洋还没看完。老人出来了,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这是屈洋的棉袄,你们帮着带上去吧,山上冷,不知这孩子咋过的。

我接过塑料袋,站起来往外走。

老人叮嘱,见到他,一定劝他回来。

我说,婶子,你放心吧,单位也急着找他呢。

车开动了,老人又叮嘱了一遍,见到他,让他回来。

隔着半开的车窗,我挥了挥手,不知怎的,眼泪几乎下来了。车子启动了,晃晃悠悠,颠簸得厉害,我抓紧前排的靠背,稳了稳心神,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车出了村子,转过几道弯,上了大路,慢慢平稳了。

老师,往哪个方向走?

左拐,去方山吧。

咱们真去吗?

不去咋办?已经答应人家了。

这条路很难走,到山顶还有一段很长的台阶路。

单位急着找他,见不到人没法交差呀。

小伙不再说话。我知道,他心里不想去,山路难走,再说,这车十几年了,爬山路不知道怎么样。我往车外看了看,路两边的山变高了,变陡了。刚才出来时,岩石都是灰白色的,这会儿,都变成了土红色。山路弯曲,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异域世界。

老师,刚才,那是一本什么书?小伙问。

一本哲学书。

写的啥内容?

说实话,我也看不懂。我笑着说。

屈洋老师真是学问大。

可不,人家本科读的是中文,硕士读的是历史。

真的吗?小伙有些诧异,还是读书多了好啊!哪像我,就是个大专,很难找个称心的工作。

我没有答话,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刚毕业那会儿,找工作真是难呀,跑招聘会,投简历,忙了两个多月,一个回应也没有。六个人住在一间房子里,夏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想洗澡,水还不够用。等了好长时间,总算接了一盆凉水,从头往下浇,猛打几个寒颤,就算洗澡了。后来,一个师兄说他公司缺人,让我跟着他干,我就跟着去了。你猜,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干啥?看广告。电视上播公司的广告,播一次,我记个一,播两次,我记个二。

车轰轰响了起来,山路变陡了。他盯着前方,不再说话。陡坡很长,等了好久,轰轰声才平息下去。就是这样的工作,我也做不好。有一天,主管找到我,说,你是不是记错了?这一天,电视台播了三十次,你却记了三十一次。工作得用心啊。第二天,我小心多了。你说奇怪不,我一次又一次细心又细心地查,结果是二十九次。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上报。你猜怎的,主管火了,还骂了我。工作错了,你可以批评我,怎么能骂我呢?我顶了几句。结果,工作丢了。唉!他捶了一下方向盘。

我从故事里醒了过来。车窗外,树木高了,密了。这些树的叶子都落尽了,一棵棵光秃秃地挺立着。

后来,没再找工作吗?我问。

找了,都不太满意。又在外面漂了半年,我爹就让我回来了。上学时,我的目标是离开小城,谁知道,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车似乎在走盘山路,盘了一圈又一圈,越来越高。近处的小山就在脚下。又盘了不知多远,车终于停了下来。

这车,旧是旧些,还真耐用。他拉开了车门,下了车。

路那么陡,可把我吓得不轻。说着,我也下了车。耳边吃力的轰鸣声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寂静。

眼前是一小片开阔的土地,周围是密匝匝的树木。抬头看,天空似乎也触手可及了。一行台阶弯弯曲曲地通向密林深处。我们沿着台阶往上走,刚开始,台阶还算平缓,走着不算吃力,再往上走,台阶就变陡了,有几段,直上直下,几乎就是九十度的角。我扶着两边粗大的藤蔓,小心地攀着往上走。爬过这几段台阶,路总算平缓一些了。我们坐在石头上喘粗气。

平常锻炼少,这一爬山,真是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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