跷跷板
作者: 冉令香1
一场重感冒后,文水遥瘪成一张纸。
她重回办公楼大厅,墙上的巨幅《山魂》剧照令她惊魂——
导演:钱艺唯;编剧:钱艺唯……
《山魂》已经排练成功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住情绪,然后用目光一行行过滤剧照上的名字。终于,在最下方庞大的“参与剧务人员”方阵中,找到“文水遥”三个字。她心头一震,一股寒意涌起,接着,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六分钟的舞蹈《山魂》,再丰富一下故事情节,把它打造成短舞剧,争取拿下省文艺奖,怎么样?”文水遥一进办公室,涂局长满眼的喜色就将她罩住了。没想到《山魂》会得到如此重视,它的背景音乐是她为参加国庆文艺汇演谱写的一首钢琴曲。
仅三个月的时间,行吗?她犹豫了。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放手干!有问题找我,我全力支持!”
中性笔“啪”的一声落在樱桃红的写字台上,涂局长一锤定音。
文水遥心里有把火“噌”地燃了起来。她太想干出点名堂了,五年的离婚拉锯战早已消磨掉她对生活的热望,但心头仍然隐隐有一股潮水在澎湃,像海水逐浪翻滚,向岸边涌来。
音乐、剧本、舞台设计……文水遥闭门谢客,苦战一周,改编完工之后,立刻组织人马,加班加点排练。
排练遇到了意外阻力。她的最佳合作伙伴舞姐,一退休就飞到加拿大去看女儿了。“家才是女人的一切,先解决好自己的婚姻问题再说,不要影响了孩子的成长。”掂量着舞姐的忠告,文水遥放下电话,蔫蔫地叹了一口气。
男一号呢?
“人长得帅,走到哪儿都招眼。哎呀,真没办法。”他闪转腾挪,已经被借调到市艺术团担纲另一个舞蹈的男主角了。临走时道别,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再洒脱也难掩职称竞聘受挫后的尴尬和无奈。
难以排解的郁闷淤积在心头,但文水遥还是迅速重组队员,决心打造好《山魂》。没什么可犹豫的,她本来就是孤独的舵手,驾驶一叶扁舟,看遍一路风景。
“不管是艺术性还是思想性,《山魂》都达到了一定高度。再打磨一下剧本,把它扩展成四幕剧,舞台设计再搞搞创新,冲击省文艺奖,不成问题。”一双白皙如女人的手劈开排练厅里的众多身影,热腾腾地伸了过来,“小师妹,别来无恙?”文水遥这才在满眼花红柳绿的演员中间,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位。
“钱艺唯!”
正是文水遥的学长钱艺唯。
握紧的手缓缓松开。文水遥两眼追着舞台上的演员们旋转腾跃,心里却重新打量起这位师兄的“内增高”:“国”字号音协会员、省音协理事、两度斩获省文艺创作奖。更重要的,他是区文化局请来的艺术指导,专门来协助她打造民族舞剧《山魂》的。
那晚的接风酒宴上,一大杯白酒下肚,文水遥顿时头晕眼花,脚底像踩着云朵一样,有些飘飘欲仙了。她恍恍惚惚地辞别众人,转到梳洗河,王母桥吞吐的车流、“唰唰”掠过的风,搅得她的脑袋里忽浊忽清。这时,钱艺唯却从后边急追上来,一把扳住了她的肩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看起来神不守舍。”
河水脉脉,灯光迷离。文水遥的心瑟瑟颤抖着,积压在胸中的酸楚破堤而出,然而冲击到喉头之后,那些热流又开始慢慢降温。她怎能随意向眼前的这个人敞开自己的那些伤疤呢?她抬头望着魅蓝的夜空,硬是把泪水逼回了眼眶。
油嘴滑舌的男人刚才在酒桌上调侃,说她文水遥身上有股仙气。如此竹影柳风的一个人,脸上却整日挂着一副刚剥皮的新荔般的神情。
“打开心灵,剥去春的羞涩;舞步飞旋,踏破冬的沉默……”
文水遥一路走,一路哼唱。生活其实也曾殷勤地向她抛过媚眼呢。贾庭伟在航天特种车有限公司干销售,对于他来说,出差和应酬就像是捆绑在他左右腿上的孪生兄弟,经常顾不上回家栖落。每次对方应酬完回到家里,她总在他换上拖鞋的瞬间,立刻水果刀旋转,让红富士薄薄的果皮慢条斯理地落进果盘。贾庭伟也乐得享受,大口咀嚼,大口吞咽,唾沫星子四溅,同时不忘吹嘘自己在外面的辉煌战果。文水遥听得出虚实,嘴角不由自主地挑起一抹讥笑,眼神里溢出的却都是水果糖般甜腻的欣赏,那是新婚夫妻之间独有的甜腻和欣赏。周围许多男人们掐着工资单,还在那里盘算着哪年哪月才能踩上油门、骑着摩托车兜风潇洒的时候,贾庭伟已经驾驶着两头平的桑塔纳出出进进了,尽享风景这边独好的滋味。那辆桑塔纳可是家属院里第一辆私家轿车。
文水遥还没来得及仔细咀嚼生活的滋味,她优哉游哉的小船就触了暗礁。
那个早春,妞妞呱呱坠地的哭声,与梳洗河水破冰的喧闹一起撞击着她的胸膛。然而,柳芽新萌的欣喜,转眼却变成了让人避之不及的水上飞絮,不管捞还是不捞,都叫人嫌恶。文水遥站在舞台上激情澎湃地高唱《走进新时代》,但一进家门面对的就是另一个世界,婆婆屁股深陷在沙发里,臃肿的胸脯随着粗重的喘息不停起伏,冷冷的白眼从妞妞身上滚到她的身体上,上下左右碾个遍,最终切向她脚下那双足有十公分高的鞋跟,她似乎听见了“咯嘣”一声响,那双柳丁鞋的鞋跟被削掉三寸。
文水遥,文化局产业科的艺术指导,连续两届省青歌赛优秀奖的获得者,她的命运当然要自己主宰。她哼唱着一个八度音阶,嗓音上下回旋,俯身打开鞋柜,手中的一块软布轻轻问候过十余双火焰红、梦幻蓝、精灵青、高雅灰、清新粉、太阳金、月光白、经典黑等不同颜色的高跟鞋,最后落在刚换下的那双浪漫水晶鞋上,拭净刚才落在上面的一层白眼。一个飞鸽回巢,水晶鞋迎接着同伴们的呼唤,应声落进鞋柜。
“吊着个脸,给谁看?!谁稀罕你挣的那仨核桃俩枣?照顾好家,比啥都强。”
贾庭伟裹着一身寒气进了门,公文包甩到臃肿的真皮沙发上,人冲进卫生间,“哗哗”一阵响,释放完膀胱里的重压,才回身把那件颇有些分量的外套挂在衣架上。这节卸完重负的车皮,终于身子往沙发上一倒,电视遥控器随即抓在了手里。
“来杯女儿茶,酽的。”
2
峰峦叠嶂,黛青苍茫。
这是文水遥排练过上百遍的舞台背景,也是她生活的泰城的城市背景。其实,她只是想找一棵树,累了的时候,能闭上眼踏实地靠在上面。
看着《山魂》的剧照,她的眼睛竟然有些濡湿了。
“你过得并不好,为什么不说实话?”
那晚,钱艺唯轻轻一撩,便揭开了遮在她脸上的那层纱。她不得不面对他直逼内心的审视。
“好,怎样?不好,又怎样?”
秋虫“唧唧”私语,声音落满心底;夜露“吧嗒”声声,闪烁着皎洁的眼;灯影浸在梳洗河中,颤悠悠的,沁凉。
他突然敞开自己宽阔的胸膛,紧紧抱住了她。满腹流淌的痛苦正一点点被挤压出身体,她像慢慢碎裂的酥糖,只要他轻轻一咬,就会粉身碎骨。
一串热泪滚到了她的嘴角,那是苦涩腥咸的男人泪。文水遥一怔,猛然推开他。白亮的节能灯下,她看到了一张充满悲戚的脸。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块透明的玻璃?”钱艺唯脸色一抹,转眼竟是满脸风轻云淡。
“是吗?”文水遥鼻孔里发出一声笑,心底浮起一层苦涩的雾岚。王母桥北,虬在湾那汪幽深的水域洒满了闪烁的白银,从大坝上俯冲而下的瀑流,咆哮怒号,摔成散珠碎玉,冲击着沉寂的夜,令人心神不宁。
“蹦擦擦,蹦擦擦。”
大一那年,五四“青春之歌”篝火晚会上,集体舞彩排激起的兴奋,随着初夏的气温不断酝酿发酵,渐趋灼烫。音乐系代表队柳风摇曳,绽放在花蕊位置,其余各系呈庞大的花瓣将其环绕。一段舞曲将近尾声,文水遥旋转上步,与左肩斜上方的那只手搭握。那只手汗津津的,她透过两只胳膊的空隙处悄悄打量,目光恰遇一双眼睛,那人狡黠地一笑。姓名、年级、宿舍门牌号,眼看着文水遥即将旋转到前面的另一个舞伴身旁,钱艺唯勾头贴耳,迅速和她交换了基本的个人信息。
晚自习后,她接到了找她的公用电话,那端竟是钱艺唯,那人在对面宿舍六楼为她唱了一首新谱的歌曲。歌词正是她前几天发在校报上的一首诗。她心里颤颤的,那是已经流露的情愫被流动的音符一点点敲开的悸动,是“咚咚咚”的心跳被某种激情所挟持的不安和惶惑。
第二天早饭时间,文水遥把盛着热粥的白色搪瓷快餐杯放进一脸盆清水里,心里满满当当的,也不觉饥饱,端起粥便喝,烫得她几乎吐出来。她索性扣上了快餐杯的盖子,任杯身那朵玫红色的牵牛花翘出了水面,不顾室友们说笑,一溜烟儿直奔琴房。三人共用一间琴室,除了规定的轮流练琴时间,饭后课前,谁抢到就是谁的。
文水遥沉进琴室,指尖不由自主沿着昨夜的旋律跳跃。琴声装满胸膛,心里莫名涌起了一股热流,眼睛竟有些湿润。
“吱呀”一声,琴室的门开了。
钱艺唯左手撑着门框,右手抖动曲谱,两眼眯成月牙,得意地歪头冲她坏笑。文水遥像被当场抓住了手的小偷,脸烧,心突突狂跳,嘴巴却不饶人:“我辛苦浇灌的花儿,不声不响被人拿去做了插花工艺,我隔墙嗅花的资格也没有吗?”
“狡辩!你这分明是放高利贷嘛,今天连本带利还给你好啦。”他一步跨到凳子前坐下,把昨夜两人已经反复谈论过的那些地方,又逐一润色了一遍。
文水遥走出琴室,将那张曲谱折叠成纸飞机。纸飞机任性地飞了一路,飞机的尾翼,藏着她画的一张笑脸。
校年度篮球联赛,音乐系篮球队破天荒拿了亚军,五彩缤纷的女生啦啦队主动给他们刷球鞋,以示犒劳。浓呛的脚臭气在哗哗的流水声里恣意散播,她们的嘴巴却在激动地谈论着篮球队这一历史性的壮举。教育局来校检查,皮鞋西装领带们刚走进男生宿舍楼,穿云破雾的一声吼冲了出来,粗犷豪放的《酒神曲》灌满走廊:“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一行人的脚底仿佛被钉住,面面相觑。校长的脸顿时成了一块酱猪肝。
“帮个忙呗,手腕擦伤了。”附在文水遥耳畔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扭过头,钱艺唯趁火打劫,提着一双辨不出颜色的运动鞋,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文水遥没绷住,“噗嗤”乐了。
晚上煲电话粥时,钱艺唯甜言蜜语:“一双被音乐滋养过的手,怎么能随便沾染体育男的浊臭?”
“幸亏你的灵魂受过音乐的滋养,现在,隔着话筒,我还能闻到袜子的臭气。”
“心水遥遥,艺唯以航。不管你跑到哪里,我都要把你拉回来。”
文水遥的嗔怪换来的是钱艺唯的霸道。
正值毕业季,钱艺唯却突然消失了。
文水遥不知道是如何熬过一个个白天、一节节课的,眼睛盯着黑板,耳朵却抓不住老师的任何一句话。她索性请了假,跑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华联商厦打出广告,花八千元即可办理户口农转非,一股脑涌进商厦的店员热油爆锅般的激情让她突然产生了某种荒诞感——八千元,是她二十二年小学教龄的老爸两年的工资啊!新衣入手,心里依旧空落落的。奥黛丽·郝本顶着一头清雅的短发冲她嫣然而笑,她一脚迈进了小香港理发店。“咯吱——”,冰凉的剪刀在靠近脖颈处发出一声惊叫,她的心颤抖着,泪水哗地涌出来。后悔已来不及了,留了多年的长发,就这样和她告别了。
周日晚上,碎花布和牛仔布双拼的新裙上身,她抚摸着新剪的发型坐卧不安,越接近自习结束,越是脸烧心跳不能自已,只好借故到外面走两圈。手表上的秒针“咔咔咔”敲击着她的心脏,九点五十分,第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她兴奋地跑过去,另一个女孩却抢了先。十点二十分、十点二十五分、十点三十分,她大声跺脚大声咳嗽以示提醒,那女孩却将笑脸埋进话筒,头也不回一下。她眼巴巴地熬到十点五十五分,好心情一点点耗尽,却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眼瞅着分针慢慢移动,一直到十一点半。
宿舍楼的灯光集体进入休眠,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打开床头书本大的天蓝色纸盒,心似乎也跟着缓缓地打开了,透进来一线光亮。里面是整整十二张贺卡,每一张贺卡上都有钱艺唯谱写的一首曲子。每首曲子,他俩都在琴房无数遍弹奏过、润色过、修改过。马上元旦了,他将它们都精心抄写在了贺卡上,一天一张,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