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

作者: 胡炎

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一无所知。

——苏格拉底

那一年,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至于出于什么动机,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净。这很像我酒后一贯的表现。我总是习惯性断片,第二天,庞玉林准会眯着眼问我,昨晚怎么回家的,还记得吧?我说,记不得。庞玉林说,是我送你回的家,你忘了?庞玉林晃着他举世无双的大脑袋,不满地说,哪次都是我送你,你小子要么蹭我一身土,要么吐在我身上,有一次你弄脏了人家的出租车,疤瘌眼儿司机还讹了我五十块钱,你真的记不起了?我满怀歉疚地拥抱了他一下,只能向这位好哥们儿说,不好意思。

我在一座山头上站了一会儿,四下打量着,这个地方不仅陌生,还有些奇怪。我看不到太阳、月亮和细菌般繁衍无尽的星辰。天色是那种拂晓前的薄明,所有的山水草木都在微微的绰约中透出灵性。以我的判断,这里应该是一处被工业文明忽略的所在,幽僻但不荒凉,保存着农耕时代的古朴之风。这时,我发现了坐在一棵松树后的老者,便绕了过去。他穿一身绛紫色长袍,脚蹬软底黑布鞋,坐在石头上悠闲地抽着旱烟。我向他搭讪道,您好啊。他转过脸,皱纹像巧妇的针脚一样密密实实。

刚来?他磕了磕烟锅,问。

我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桃源。

真是个不错的名字。我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怀疑这是不是自己酒后产生的幻觉。山脚下是一条河,河对岸静伏着错落的村舍。这些景致似曾相识,很像一个城市出现前的样子。这里不错吧?他问。我说,难得。他说,我都等你大半天了。我颇为讶异,便看定他,你认识我?他笑了,赵月明。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在他身边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下,又问,你真的认识我?他说,认识,没有我不认识的。我说,你是哪位?他说,叫我老阎头吧。

我们坐在那里,漫无目的地拉呱。我从兜里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他摆摆手,又晃晃自己的旱烟杆,你那个没劲。说话时,便从身前的草丛里捋了一把草叶,两手对着搓了搓,装进烟锅,吹口气,草叶居然着了。这让我吃了一惊,你有特异功能?他说,桃源人都会,你试试。我把烟叼嘴上,试着吹了一下,还真着了。他舒服地抽了一口旱烟,烟雾从耳朵眼里冒出来,说,现在明白了吧,你是桃源人了。我戏谑了一句,你给我发的户口本呀?他说,桃源不需要户口本,身份证也不需要。我说,要暂住证吗?他说,不必,来了就是桃源人。

我把烟吸完,看了看腕子上的老手表,指针已经停止了走动,这让我心里没底,我一向是个有时间观念的人。我得走了。我说。他看着我,耳朵眼里飘出的烟雾化成两只手的轮廓,把我摁住了。他问,你去哪儿?我说,我得上班,我怕迟到了。他说,不急,再坐会儿。我说,现在几点了?他说,桃源没时间。我说,那我更得走了,我还得靠工资养家糊口呢。他说,我给你请过假了,你领导叫牛国斌,对吧?我眨巴眨巴眼,说,对。

我依旧怀疑自己在幻觉中,要不就是在醺醉后的梦中,只有喝醉后才会做这种不着边际的梦。我扇了自己一耳光,声音和微痛都是真实的。他禁不住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干吗自扇耳光,做亏心事了?我说,我可是个好人。他点点头,我知道。我说,你知道什么?他说,你是个好人呀。我说,我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一桩也没做过。他说,嗯。我说,我没跟任何人红过脸。他说,嗯。我说,我没坑过谁也没害过谁。他说,嗯。我说,我守着瘫痪老婆过了三年,从没碰过别的女人。他说,嗯。我叹了口气,好人就是老实人,老实人基本相当于窝囊废。他说,嗯。

我对他的态度略有不满,他只用了一个嗯,让我是窝囊废这件事成了事实。我觉得和他话不投机,还是离开为好,可我站不起来,肩上似乎总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他说,既来之则安之。我说,家里还有一个瘫子呢。他说,别担心,她会来找你。我皱起眉头,她来找我?一个瘫子连翻身都不会,她来找我?他挥了挥手,我看到一列长长的队伍,其中有不少熟人。看见了吧?我说,什么意思?他说,来桃源的人多着呢。

我对他强留我的目的一无所知,也对这么多人要来这里感到不可思议。是不是都在大城市里待腻了,想来桃源寻个清静?他把手放在腿上,那列队伍不见了。我在这里待了很多年了。他说。我问,多久?他说,自打有了桃源,我就在这里了。我说,你是不是也想离开桃源?他没正面回答,说,有时候,我也会感到孤独。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想找个人陪你聊聊,比如我?他脸上多少有点难为情,算是吧,也不全是,反正你总归要来桃源的。我说,我为什么一定要来桃源?他说,这世上有好多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我说,我若偏不呢?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这可由不得你。

我们沉默了一阵,听着山下河流拍击岩石的清音,我感到似乎有点饿了。这里有饭店吗?我问。他摇摇头,没有。我说,在哪儿可以弄到吃的?他说,桃源人不吃饭。我越发诧异,他们不饿吗?我知道即便我那个瘫卧三年的老婆,并不需要消耗什么能量,但饭还是要吃,而且饭量一直不差,少一顿也不行。他说,刚来桃源的人,还会有饥饿感,待几天就没有了。我一头雾水。你可以用意识果腹,他说,你想吃什么,在脑子里想一想,就不会饿了。我将信将疑,想到了一只鸡腿、一碗陕西羊肉泡馍、两头糖蒜和一扎啤酒,果然有了美餐之后的满足感。还真是神奇。我打了个啤酒味的嗝。

他表情平淡,在我们桃源,你所认为神奇的,都不值一提。

我仍然不能全信,总感觉他有吹大牛的嫌疑。我说,既然能用意识果腹,是不是也可以用意识办到别的事情?他说,当然。我说,我希望我老婆能够站起来。他说,你往那边看。我就看见我的老婆好胳膊好腿地往桃源来,像年轻时一样漂亮,手里还攥着一束刚刚采摘的野花,花瓣上的露水晶莹剔透。我满意地笑笑,说,我想找到当初把我老婆撞残的那个混蛋,他把我老婆一辈子毁了,却他妈的肇事逃逸,逍遥法外。他说,喏,就是他。我不禁愕然,那人竟是我们这个城市赫赫有名的人物。这家伙坐拥亿万产业,黑白通吃,天知道干了多少坏事,放个屁都能闹出小地震。他老子给他起的名也真是绝了,桑天良——丧天良,丧尽天良。但我颓然道,这人我惹不起。他干笑了两声,说,一会儿他也来桃源。

看起来,这里或许要开一个桃源会议,我算先到者了。无论上班还是开会,我一贯喜欢提前赶到,生怕惹同事不满,更担心让领导不悦。我的谨小慎微是与生俱来的。我不知道会议的组织者是谁,是眼前这个老头吗?可怎么看都不像。若是把他放在我的城市,他很可能是一个环卫工的角色。

还有什么愿望?他问。

我想了想,说,把我的领导换了吧。他说,为什么?我说,老实人在牛国斌那里干得再好也没用。我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平头百姓。这次他没回答,连嗯也没有。

一只鸟从头顶飞过,体型巨大,两翼生风,山草匍匐一片。我下意识把头埋在两膝间。他说,不用怕,它不会伤害你。我抬起头,那只鸟已经不见了。什么鸟?我问。恐龙,他答,会飞的恐龙。我说,恐龙也来桃源?他点点头,很久以前就来了。我说,它们的样子太吓人了。他说,外表都是假的,桃源的所有生灵都不会害人。

我觉得桃源的确是个神奇的地方,尤为神奇的就是这个老阎头。他平淡无奇的外表下居然藏着无所不知的灵光。既然如此,我那些盘桓脑际的问题何不向他要个答案?我感觉现在像是面对一个哲人。我说,坏人为什么比好人活得好?他说,没有理由,他就该那么活着。我对他的回答难以认同,什么叫就该?他说,就该就是就该,下一个问题。我咧了咧嘴,为什么平庸之辈反而飞黄腾达?他说,没有理由,他就该飞黄腾达。我说,为什么流氓无赖身边美女如云,过得贼他妈潇洒?他说,没有理由,他们就该左拥右抱。我别过脸,我知道像我这样的老实人守着瘫痪的老婆,肯定也是活该。

有一丝风软软地拂过我的发际,但一根头发也没有飘摇。这里的风似乎只是一种感觉,没有力量也没有温度。正如老阎头说的,没有理由,一切都没有理由。他换了个坐姿,把一条小腿放在另一条大腿上,右肘支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他说,你好像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我哼了一声。他说,你好像有一肚子怨气,这可不像老实人该有的。我说,老实人就不能有怨气吗?他说,可以。有什么怨气,就说出来吧,桃源不介意人的怨气。我本不想说,可还是没忍住。我说,我每天坐公交车上下班,车里总是很挤,连站都站不稳,我一路都在等座位,好不容易空出来一个,却总轮不到我。最可气的是,有人刚上车,身边的人就下车了,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座位。他说,嗯。我说,你别老是嗯呀嗯的,为什么我运气总这么差?他没再说没有理由,脸上现出一抹浅淡的笑,这就是无奈。我略感安慰。我喜欢听到这些,至少他理解我的情绪。

还是接着说你吧,他眼神里现出一抹狡黠,你真的老实吗?

我有点懵,难道不是吗?

他说,你认识兰柳吧?

我瞠目。那是一个如月季花一样迷人的女人,和我对桌办公。她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寂夜,在我的臆想里香息拂面。我和她做爱,就在那个瘫痪的女人身边翻云覆雨。但这只是一个秘密,连兰柳自己都不知道。

你守着你的老婆,他说,可你并不在她身边。我脸上灼烧起来。他说,你也别太难为情,我理解。我有点感动。他说,你还把自己想成过桑天良,对吧?我不置可否。他说,你还想坐在牛国斌的位子上,对吧?我感到口渴,咽了口唾沫,无言以对。你还有很多,我就不说了。我朝他拱拱手。他眼里的狡黠消失了,所以,尽管你想而未做,但你毕竟那么想了,你不能算一个真正的老实人,天底下哪有真正的老实人呢?老实只是你的幌子,是一个假象。我有点无地自容了。

没什么,他说,人本身就是一个假象。

遥远的村舍里似乎有了模糊的人迹。我想他们不用吃饭,那么他们平日会干些什么?老阎头指了指他们,桃源人是没有欲望的。我说,是吗?他说,所以他们没有烦恼。一切烦恼都来自欲望。我同意他的说法,我这辈子一直都在被一个老实人的欲望困扰。我说,没有欲望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说,看花,听鸟,漫无目的地游走,用你们的话说,就叫快乐吧,只不过,在我们桃源,这是一种没有感觉的快乐。我觉得这是我神往已久的生活,我骨子里其实是有浪漫情怀的。他接着说,他们在这种没有感觉的快乐中等待。我说,等待什么?他说,离开桃源。我有点意外,离开?他说,对,他们都完成了任务,只是在桃源歇息一下。我说,我也会离开吗?他说,会,不过,你的任务还没完成。我说,什么任务?他卖了个关子,到时你就知道了。

在琢磨老阎头口里的这个神秘任务的时候,我忽然恢复了一些模糊的记忆。在来桃源之前,我似乎就站在这座山上,眺望着整座城市,在蜂窝般的建筑里努力辨别自己的居处,然后,我的后背似乎被两只手猛地一推……

别费脑筋了,他显然明察秋毫,你总会明白的。我说,明白什么?他说,好了,咱们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吧,说点你高兴的事。我说,能有什么事让我高兴呢?我这辈子就没正儿八经高兴过。他说,桑天良染了性病,有苦难言。我说,哦?他说,这人作恶太多,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我说,活该,狗日的死有余辜!他又说,牛国斌晚上总是做噩梦,他每天都得吃安眠药,还得了严重的心脏病。我说,报应。他说,他现在开始抑郁了,随时都可能会从你们的办公大楼上跳下去。我说,真他妈解恨!他眯眼看着我,怎么样,是不是高兴些了?我不愿让浅薄的笑破坏我老实人的形象,但我控制不住,我真的控制不住。他说,这就对了,你们经常都是这样,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别人的痛苦会给你们带来快乐。我说,也不能这么说,无辜人的痛苦,我会同情。他说,同情即快乐。我又被他搞糊涂了。

那只会飞的恐龙回来了,还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叫。他说,那些人就快到了。我说,都有谁?庞玉林会来吗?我想他了。他说,会,我知道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一阵欣喜,恨不得庞玉林马上出现在我眼前。稍安毋躁,他冲我做了个手势,在他们到来之前,有些事得让你明白。我说,什么事?他说,你看。他挥了挥手,前方出现了一张电影银幕状的东西。我在里面看到了如下片段——

C:侯三开着一辆没有牌照的皮卡车,在白银路的夜色里疾驶。那个还没瘫痪的女人骑着电动自行车,出现在了车灯炽白的光柱里。侯三把油门踩到底,向浑然不觉的女人冲了过去。一个菜贩蹬着脚踏三轮突然出现,侯三下意识转动了一下方向盘,三轮和菜贩同时飞起,在翻滚中撞倒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腰椎被道牙上的银杏树拦挡,似乎有骨节断裂的声音,女人躺在树下,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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