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短篇小说)
作者: 赵万明北方小年的傍晚没有一点年节喜庆的气氛。天灰蒙蒙的,村庄东头偶尔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炸响,这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在放鞭炮。
冬子背着书包刚一到家,就通过隔窗看见里屋炕沿边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弓着背,上身穿着掉了色的蓝卡其布衣裳,正低头抽着旱烟。那烟是黄纸卷的,一头粗,另一头更粗,简直就是村头电线杆上绑着的大喇叭。听到有人进屋,那人微微欠起身,看向冬子,眼里露出一缕亮光,接着又低下头,冲着地面微笑着低声说:“是老外甥回来了吧?”说完,他嘴角往上斜着微微一抽。
冬子听得有些发蒙,他回头看了一眼跟进来的老姐,又回过头看他。还没等冬子醒过神来,就听见身后的老姐无比欢欣地叫道:“三舅——是三舅来啦!三舅,你什么时候到的啊?我妈昨天还说梦见你了呢!”老姐特意把声音抬得很高,眼里迸出欣喜的光芒。听老姐这样喊叫,冬子才意识到这个举止有些怪异的男人就是妈妈嘴里常提到的“傻兄弟”。
冬子有五六年没有见过三舅了,三舅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如今已完全不见当年那红润的脸庞和魁梧的身材,跟洗过的毛衣一样,严重缩水了。过去他一年至少要来一两趟,不管什么时候,来了就拼命地干活。冬子虽然没记清三舅的面相,可他却熟记妈妈给他讲过的有关三舅的故事。
三舅小时候有一次和大他三岁的姐姐打架,打不过就躺在地上装死。他心想等自己的妈妈看到了,一定会暴打一顿姐姐,可到最后也没人理睬他,就挨家挨户地找妈妈。等找到了冬子姥姥,就双手掐腰,怒不可遏地大声质问:“你家都死人了,怎么还不回家?”
“谁死了?”
“我啊,我——死——啦——”他无比愤怒地大喊,脸上的不满拧成了抽搐的青色横肉,愤怒的眼神犹如闪着寒光的利剑。
看着眼前的三舅,冬子脑海里顿时闪过这个故事。
“我来了——有——有半天了。”已经三十多岁的三舅好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磕磕巴巴地回答冬子老姐的问话,然后又轻轻地用中指碰着木质的炕沿说,“来,冬子坐这里来,这有好吃的。”
“这人,兜里就八十块钱,都让人家给骗走啦!”冬子妈气呼呼地埋怨着,“从肇东到咱屯,就二十里地,平时坐车就两块钱,人家要他八十,就毫不动脑地给啦!”冬子妈边埋怨边使劲揉着杠硬的面团。哐,哐,哐,方桌那条短腿反复撞击着磨得比鹅卵石还光亮的炕沿,仿佛那桌腿正一脚一脚使劲发泄着心底的不满。
“没——没都给,我还有两块钱呢。在没把钱给他们之前,我就给孩子们买了两大兜糖了!”三舅小声地边为自己辩护边使劲拍打他鼓鼓囊囊的衣兜,并迅速地往外掏着五颜六色的糖块。
冬子抬头,看到有几滴硕大的眼泪闪着光从妈妈脸颊上滑下来,溅落在她粘有薄薄一层白面的手背上。妈妈温柔地揉着面说:“跟你姐,你舅,你们先吃糖吧!一会儿帮妈烧火煮面条。”
三舅还在哗哗掏糖,微笑着瞅着冬子说:“快来吃啊,可甜啦!”
晃过神后,冬子麻溜地抄起一大块酥糖,边扒皮边往嘴里塞,那迫不及待的劲儿,就像八百年没吃过什么嚼果似的。冬子边大口地嚼糖边看着这个可爱的“傻舅舅”。
冬子还没来得及说句谢谢,就看到三舅给他擀面的姐姐扒了一块糖,送到她嘴边说:“姐,你也吃!”
“你们吃吧,我不吃。”冬子妈哽咽着说。
第二天老舅来找三舅了。老舅一来,冬子一家才知道三舅原来闯了大祸了,昨天早晨他偷了家里的一头一千多斤的大牤牛牵到集市上卖,被警察抓了。警察问了半天,发现他根本不知道牤牛的行情,不过他起誓坚称这就是他自家的牛。
警察跟姥爷说,这么大一头牤牛,他只卖三百块钱,整个市场都没人敢买。人们驻足观望,议论纷纷,断定这牛一定是他偷来的,就报了警。警察了解清楚情况后,就走了。
警察前脚走,后脚三舅就没影了。
听老舅这么说,三舅还相当不服气,理直气壮地冲着冬子妈嚷:“姐,你给评评理,我自己放大的牛,为什么不能卖?”
“哪有卖那么便宜的?!”冬子妈像是斥责,又像是询问。
“我怕卖贵了人家不买。到年底了,就想卖了钱来看看姐姐和外甥、外甥闺女!”三舅看着冬子妈一本正经地说。冬子看到三舅满脸的真诚和委屈,也看到妈妈脸上滚落着豆大的泪珠。
“妈老了,眼睛不好使,我的棉裤大窟窿小眼子的,也想让姐姐给我缝缝。”三舅又给自己找到一个跑这来的理由。
“你就不能跟我说声吗?”站在旁边的老舅接过话茬怪罪起三舅来。
“你自己的袜子都露脚后跟呢,还给我缝?!”三舅说。
老舅不吱声了。
“都脱下来吧,我给你们缝,这家没个女人真是不能行啊!老兄弟,赶紧结婚吧。”妈妈看了一眼老舅。
老舅是冬子最小的舅舅,是最疼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外甥女们的。每到年底的时候,就赶着牛车一天拉一车吃的来。车上有金黄的小米,有冻好的豆包,有一大块猪肉,还有刚从地窖里挖出来的红萝卜、青萝卜,还有冻白菜和晒干的甜菜缨子。老舅也是最能干的,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大哥在大兴安岭当兵指望不上,三哥又这样,只能靠自己,就天天起早贪黑,撂下耙子就拿扫帚。农闲的时候经常骑着没有瓦盖的二八自行车走街串巷收鸡蛋,天刚蒙蒙亮就骑车进城去卖。
“姐,我也想娶——老婆!”三舅斜着眼,脸上似乎露着喜色。
“你可消停点儿吧!你忘了前几年你单过,地里的玉米都让人家给偷了?自己都顶不起门杠,怎么养活老婆孩子?”冬子妈立马提高嗓门近乎吵架似的抢白道。
三舅欲言又止。
晚上老舅和三舅住了下来。冬子妈和老舅聊起了家常,三舅一言不发,躺在炕上眯着眼,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断抖动着。
天亮以后,三舅磨蹭了半天才跟着老舅回去了,走的时候还一步一回头地说:“姐,等我有了买糖的钱还来,你先给我踅摸个媳妇。”
第二年一个深秋的晚上,庄稼都收完了,树叶还没落光,三舅又来了。这次他比先前消瘦了许多,两腮塌出了半个瓷碗大小的深坑。一见他,冬子妈的眼圈就红了。
三舅一坐下来就说:“我以后死都不去大兴安岭啦!”原来这一年三舅背着老舅去大兴安岭大舅那儿找活去了。
妈妈问他为什么不去了,他说:“再去就得死在那里。”
后来听大舅说,三舅偷了林区的木材,被罚了款。大舅替他交了罚款并警告他以后不许再偷了,可是不久,他又被林区派出所给扣了,说他又偷了林区的木材,还进了猛兽经常出没的危险区。大舅狠狠地批评了他,告诉他不能再踏进那片林地一步。三舅不服,说那些枯枝烂叶是自己在地上捡的,不是上谁家柴火垛上拽的,更不是在活树上砍的。大舅看三舅一个劲儿地死犟,就动手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冬子妈默默地听完,含泪看着她那瘦削的傻兄弟,说:“你还是回老兄弟那儿去吧!”
“我不去!我要讨老婆自己过。”三舅说得很坚决。
妈妈哭着说:“傻弟弟,关键是没人给介绍啊!”
“咋没人给介绍呢?咱屯王老大就说过要给我介绍一个好的。”三舅直着脖子说。
“他们都是骗人的,你一有点钱他们就说给你介绍个合适的,你就给他们买吃买喝。钱花光了他们就不提这事了,你忘了?”冬子妈现出懊恼的神情,转而又用祈求的口吻说,“消停点过吧,老兄弟不会亏待你的。爸妈年纪都不小了,把他们伺候到死,就算替姐姐尽孝了。姐这四个孩子,小的才上学,平常也实在脱不开身,一年也回不去三趟两趟的!”
“别跟我提老头子。我知道,要不是因为他,我就不会这样了,就是他那一巴掌把我打的!”三舅像突然被点燃的火药桶,炸开了。
“那个时候,咱爸也是不得已,也是为了保护咱大哥,保护咱全家。”冬子妈急忙解释,边说边落泪。
事后冬子才知道,原来姥爷的哥哥是国民党。当年大舅要当兵,政审的时候武装部来调查,三舅看见穿军装的人,以为是大姥爷的手下来了,人家一进院就高兴地大喊:“大伯来接咱们去台——”刚说出个“台”字,站在身边的姥爷伸手就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一巴掌把年仅十二岁的三舅打翻在地。
谁能想到这一巴掌把他脑子打坏了。
三舅恨自己的大哥,当年亲爹对自己下手过重是因为他,这回他又打了自己。
冬子妈留自己的傻兄弟在家住了近半年。这回她是真想给他物色个能过日子的女人,哪怕是个缺胳膊少腿儿的,甚至是眼瞎或耳聋的,只要头脑清醒心眼好使就行,可就是这样的女人最次也都嫁给了头脑好使的残疾人。半年很快就过去了,媳妇没找到,寒冬来了,冬子姥姥的风湿病又犯了,腿疼,连下地抱柴火都不行了,冬子妈就劝自己的傻兄弟回家去了。
那年年底,三舅满脸堆笑地来了,一见亲姐就说:“姐,我有媳妇了。”
“你哪来的媳妇?”冬子妈急忙问,眼睛瞪得大大的。
“捡的!”三舅笑嘻嘻地答道。
“咋捡的?”冬子妈追问道。
“我早晨起来抱柴火,谁能想到,在谷秸垛底下藏着一个人,头发飞蓬似的,衣裳穿得跟油袋子似的。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说,我就回屋叫咱妈,咱妈把她领到屋里,先让她烤了火,又让她洗了脸,还给她热了饭。你猜她长得怎么样?别猜了,我还是告诉你吧——大眼睛水汪汪的,哪哪都好看。”三舅说得眉开眼笑。
“那怎么就成你媳妇了?”冬子妈又问。
“她不走,老头子撵过她,可她当天晚上就又偷偷钻进那柴火垛里。我怕她冻死,就劝妈把她领进屋里。前几天咱妈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可是有一天,当我们说她要是个正常的人就好了时,她突然说话了,而且说得还不赖。”三舅顿了一下说,“姐,你猜她说啥?”
“说啥?”
“她说她愿意留下来侍候老妈,还愿意给我当媳妇。”三舅的眼睛突然变得又大又亮,转而目光又暗淡下来,“可老头子横拦竖挡就说不行。”
“是不是她精神不正常?”冬子妈揣摩着,自言自语道。
“你要是也不同意,我们就分出去单过。就是要饭吃,我自己愿意。”说完这番话,三舅气呼呼地就要走。
冬子妈赶紧撂下手里的活儿,领着冬子,跟着他走了一整天才回到娘家。一问才知道根本没有这事,都是他的幻觉。冬子知道三舅现在既傻又疯了,遇到有人问他,你说的媳妇呢?他就说被王母娘娘召回天上去了。
那年年底,冬子妈病了,确诊是肝癌。冬子老舅过来看望瘦骨嶙峋肚子圆鼓鼓的姐姐,待了两天,临走的时候说:“姐,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我想把我三哥——”
“停!”冬子妈没听完就抢白道,“我告诉你老兄弟,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动这个歪脑筋!”
“姐,我——”老舅欲言又止。
“我先告诉你,绝对不许你送你三哥去养老院。那地方谁愿意去他自己去,送你三哥去就不行!”冬子妈声色俱厉。
老舅低着头再没言语,吃过饭就走了。
看着老兄弟远去的背影,冬子妈有气无力地嘟囔:“老的小的伺候了这么多年,现在又不吃你的也不喝你的,要撵他去那地方,没良心!”
半年后,冬子妈的肝癌严重了,三舅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姐姐的病情,走了一天的路来探望。他在冬子家住了几天,什么活都干,第四天晚上冬子妈对他说自己没事,让他赶紧回去看家做饭。
第五天吃过早饭,三舅依依不舍地走了。他转身的一刻,抬手抹了几下眼角和鼻尖。那天夜里,冬子妈也走了,临走前掉着黄豆大小的泪珠断断续续对冬子说:“儿子,妈不放心的,就是——就是你三舅,他,没人照顾……”
“妈,三舅我们会照顾的。”冬子急忙说。
冬子妈那双直勾勾的眼睛里涌出两行滚烫的热泪,慢慢闭上了。
冬子妈走了不到两年,冬子的姥爷姥姥也相继离世,冬子老舅一家去天津做生意去了。老舅果真把三舅送镇上福利院了。送去后老舅主动打电话跟冬子解释说:“现在种那几亩地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必须出去挣钱。天津这边政策好,老家来这里做生意的人可多啦,都挣到钱了。你表弟在寄宿制高中读书,留你三舅在家,他自己根本就挺不起来日子。现在福利院的环境好多了,有吃有喝有人经管的,比他一个人在家待着强得多,我走了也放心。这事我就得自己做主,你们下一辈还没成家立业的,我不能给你们添麻烦,也不怕别人骂我没良心,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