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美人
作者: 张宝中1
上午八点多,王志勇的修车部刚开门。他穿着油渍麻花的浅蓝色工装,皱着眉头,懒洋洋地坐在门口一把折叠椅上,捧着一只硕大的不锈钢保温杯喝浓茶,看着两个徒弟收拾满地的铁家伙。这时,罗建华那辆灰色捷达停在了十几米远的路对面,“嘀——嘀——”摁了两声喇叭,听声调像在叫“勇——子——”。王志勇手里的保温杯颤了颤,他稍微抬了抬头,瞥见了捷达的前轮子和车头。他的目光没再往后移,低下头去继续喝茶。
喇叭又响了两声,罗建华摇下车窗,大声叫“勇子”。王志勇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罗建华努力向车窗外探着身子,眼睛从棕色的镜框上面望着王志勇,咧着嘴,贱兮兮地笑。王志勇冲罗建华也咧了咧嘴,想笑一下,却没笑出来。
这次,罗建华拉王志勇去青牛山。
青牛山在桃城市区东南方向,距离王志勇的修车部大约七八公里。今天天气不错,晴空万里,一丝云彩都没有。空气混合着青草的气息和若有若无的花香,甜丝丝的。沿着宽约四米的弯弯曲曲的柏油路,十几分钟就到了青牛山下。
罗建华身穿灰色的鲨鱼皮软壳户外冲锋衣,头戴可折叠的深灰色鸭舌速干户外帽,脚蹬橡胶底耐磨防滑登山鞋,肩背硕大的黑色帆布双肩包。他体态瘦高,加上这身装束,少年感十足,如果不看他那张老脸和头上的白发,大概没人会相信他已经是个五十六岁的半大老头了。王志勇中等身材,体态偏胖,和罗建华相比显得有些笨拙。他们的左手都拄着一根可伸缩的深红色T柄轻便铝合金登山杖,右手都擎着一只捕捉网。捕捉网的粉红色尼龙网兜直径约三十厘米,深约四十厘米,可伸缩的不锈钢手柄长约一米。在城北的碧柳河边,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儿童用这种捕捉网捕鱼、捉蜻蜓。
山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路两侧长满了杂草和荆棘。杂草足有半米多高,还成片倒伏,不时将山路湮没;更恼人的是荆棘,稍不留神,手就会被扎一下,或者裤腿被刮一下。每次手被扎到的时候,罗建华都会爆一句粗口,王志勇却一声不吭。不一会儿,他们的左手背都被划了几道血口子。连翘花越来越多,一岭岭,一坡坡,一峪峪,绽放得汹涌澎湃,明晃晃、亮闪闪的金黄色逼得他们眼珠子生疼。淡淡的清香丝丝缕缕地钻进他们的鼻孔,他们边登山,边盯着路边的草丛,眼睛瞪得跟板栗似的。阳光越来越热,加之山路坡度较大,他们都出了很多汗。
王志勇跟在罗建华身后,脸色有些难看,他气喘吁吁地问:“建华,你说这山上到底有没有那种蝴蝶?”
罗建华也气喘吁吁地说:“应该有吧,亮亮说有。”
王志勇说:“亮亮说有?他说有就有?”
罗建华说:“他是听唐莉说的,唐莉说咱们这儿的山上有。”
王志勇说:“她说有就真的有,今天无论如何也要逮回去一只。”
这样的话,这一个多月里他们不知已重复过多少次了。
一路上,他们看见了上百只各种各样的蝴蝶,粉的、紫的、蓝的、黑的、黄的、红的。大的翅展约七八厘米,小的比一元硬币大不了多少。有的像蜜蜂那样停在芍药、丁香、金银花、木绣球的花蕊上,有的一动不动地停在树干上,有的停在石头上张开翅膀晒太阳,还有的成群聚在溪边。有的直着飞,有的转着圈飞,有的像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地飞。阳光越强烈,它们越活跃,如果太阳忽然被云层遮住,它们就瞬间不见了踪影。
和前几次一样,这次直到登上山顶,他们都没看到要捕的那种蝴蝶。
从山顶往下看,整个大山浸染着金黄色。远眺桃城,这个北方小城小得像个沙盘。山南麓的圣水温泉旅游度假村里,高耸的石塔、明亮的水湾、几栋楼房、飘带状的公路、公路上的十几辆大客车都清晰可见。两人在一块舢板样的巨石上坐了下来,罗建华从他那只硕大的双肩包里取出一瓶五粮液、一只容量大约五十毫升的玻璃酒杯、两块结结实实的纯肉大火腿、四枚茶鸡蛋、两双筷子,又取出盛满红烧肉的不锈钢保温饭盒。
那瓶五粮液,王志勇自斟自饮,满满三杯酒下肚后,他的脸色渐渐柔和下来。他说,青牛山他已经二十多年没爬过了,上次爬还是王辉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罗建华说,他也最少十五六年没爬过了,要不是为了帮亮亮捕到那种蝴蝶,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爬一次。
王志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真想在这里晒着太阳不下山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烂事统统都去他妈的。孩子小的时候盼着他长大,以为长大就懂事了,没想到长大了更不省心。”说着,他眼圈红了,急忙低下头去。
罗建华安慰他说:“那没办法,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你未经他允许把他捣鼓出来,这辈子就欠了他的,为他付出再多都是应该的。”
王志勇抬起头来,咧嘴笑了笑说:“所以,你就拉着我帮亮亮逮蝴蝶。”
罗建华嬉皮笑脸地说:“我也是没办法呀,勇子。亮亮虽然是老实孩子,也他妈的不省心,我这一半的白头发都是为他愁白的。他要是不找个女人结婚,你说我死了能闭上眼睛吗?”
罗建华和老婆都不丑,但亮亮的长相似乎有意避开了他们的优点,只有身材像罗建华。他肤色较黑,满脸粉刺,头发乱蓬蓬的像鸟窝。他在桃城肉联厂干保安,负责大门口的交通疏导。周边十几个县市,每天都有上百辆大卡车满载着两三千头待宰的生猪往肉联厂送,在厂大门前面那条路上浩浩荡荡地排出去几百米远。亮亮身穿保安服,头戴保安帽,腰里挂着对讲机,手里挥舞着小旗,在厂门口指挥车辆进出,有时还声嘶力竭地喊上几声。没有车辆进出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卫室旁边的折叠椅上,张着大嘴,仰着脸看天,眼睛几分钟才眨一下。保卫部主管多次提醒他,没车的时候可以坐在屋里,可他说他喜欢坐在外面。有人打趣说,他坐在厂门口像一尊门神,可以避邪。
亮亮都三十二岁了,还从没谈过一次恋爱。罗建华的那帮同学和朋友大部分都当爷爷或姥爷了,每天都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娃,罗建华就很着急。这几年,他托人给亮亮介绍过五六个女孩,有的还挺漂亮,但亮亮刚见女孩不到一小时,就跑回家去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脸红脖子粗,什么都不说。后来再给他介绍女孩,他就跳脚嗷嗷地发脾气,说一辈子不结婚。罗建华恨不能再年轻三十岁,替亮亮谈一场恋爱,拿下一个好女孩。晚上睡觉前他不能想这事,不然会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没想到,今年春天,亮亮有情况了。
2
肉联厂的会计唐莉,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她大学毕业后和男友在深圳工作过几年,去年秋天分手了,之后回到老家。桃城很多高富帅男孩子,以及肉联厂管理层那些年轻男同事,都想把她娶了,但她谁都看不上。财务部的几个中年同事注意到,她跟人说话的时候笑盈盈的,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但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对着电脑显示器发呆,眼神空空的。她爱听那些忧伤得让人死去活来的爱情歌曲,她的微信个性签名经常更换,有时是“故事不多,刚够回忆”,有时是“愿有岁月可回首”。
最让同事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唐莉竟然对亮亮特别好。在厂大门口,她看见亮亮就笑;中午在餐厅吃饭时,那么多年轻男同事都想和她坐在一起,她却端着餐盘到处找亮亮。有人看见,她用筷子把辣炒鸡块里的辣椒夹出来,放在亮亮的餐盘里。还有人看见,她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肚肉喂到亮亮嘴里;午饭后,她还经常叫亮亮陪她到厂大门口对面的碧柳河边走一会儿,有人看见,她坐在排椅上打盹的时候,脑袋靠在亮亮的肩膀上。
那段时间,亮亮像变了一个人,走路像踩弹簧,冲每一个进出大门的人傻笑,甚至还和那些外地的大卡车司机开几句没油没盐的玩笑。他爱打扮了,也爱干净了,每天下班后都在职工浴池洗一次澡才回家,还经常对着手机上的镜子挤粉刺。所有人都觉得他正和唐莉谈恋爱,但又都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清明节后,厂工会组织职工到城外的银驼山春游。那天稍微有点冷,但阳光很明媚,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山路上不时有蝴蝶翩飞。那些小青年知道唐莉喜欢蝴蝶,都争相捕了给她,但她都懒得看一眼。还有小青年拍到了很漂亮的蝴蝶的照片,发到微信群里。唐莉也往群里发了一张蝴蝶标本的照片,说她只喜欢这一种。这种蝴蝶非常美丽,外形很独特,翅面为黑褐色,且体形较大,翅展足有十厘米,其中前翅较长,上面有七条波浪形浅黄色条纹,后翅有三条长短不一的尾状突起,臀区有圆形红橙色斑及眼纹。
这种蝴蝶大家都没见过。有小青年起哄说:“如果我给你逮一只,你怎么感谢我?”唐莉说:“谁能捕到送给我,我就嫁给谁。”几个小青年嗷嗷地起哄,有的说三天以内逮到,有的说五天以内逮到。唐莉咯咯笑着说:“那你们就去捕吧,咱们这儿的山上就有。”有人鼓动亮亮逮一只。亮亮的脸憋得发紫,厚嘴唇哆嗦了半天,握紧拳头在一棵槐树上狠狠地砸了一拳,手背都渗出了血。
周末,亮亮背着火腿、香肠和纯净水,骑电动车去了城外,上山捕那种蝴蝶,天黑才回家。但他爬过七八座山头,那种蝴蝶一次都没见到。每次回来他都垂头丧气的,晚饭后咣唧一声关上自己房间的门,躲在里面不出来。
罗建华察觉到亮亮有些不对劲儿,一天晚上敲开了他房间的门。亮亮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之后,他搂着罗建华的脖子呜呜地哭了一个多小时,边哭边说:“爸爸,我喜欢唐莉,喜欢得都想死。”罗建华在亮亮手机上看了唐莉的照片,心里也扑腾了一阵:这女孩太漂亮了,很像他的偶像、青年时代的林青霞。他马上说:“儿子放心吧,那种蝴蝶爸爸上山去逮一只,咱把唐莉给拿下。”亮亮把那张蝴蝶的照片从微信里发给了他。
这天夜里,罗建华兴奋得想死,几乎通宵失眠。他分析着唐莉那些亲近亮亮的“情节”,确信唐莉爱上亮亮了。
第二天中午,他带了一瓶五粮液,去找王志勇,在修车部附近一家饭馆请他吃了顿饭。唐莉是肉联厂唐厂长的亲侄女,唐厂长是王志勇的舅家表弟,这么说唐莉的爸爸也是王志勇的表弟。罗建华向王志勇打听唐莉的情况。王志勇说,肉联厂那个是大表弟,小莉莉她爸爸是二表弟,二表弟是桃城中医院院长,弟妹是护士长,他们家在阳光花园小区。但他对小莉莉了解不多,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见过她几次,每次她也只是叫声“表伯”打个招呼。他大概十几年没见过她了,今年春节去她家,都快认不出她来了。从二表弟两口子的只言片语中,知道她已经二十九了,都在为她的婚事发愁。
王志勇问罗建华打听唐莉干什么,罗建华就照实说了,并郑重地请王志勇当媒人。王志勇很久没笑过了,一听这事,忍不住仰脸大笑,脱口而出:“这不是癞蛤蟆……”
罗建华的眼睛从镜框上面盯着他,大喝一声:“勇子!”
王志勇就着酒,把下半句话咽下去了,绷住脸问:“建华,你不会是觉得我这段时间不痛快,想跟我闹着玩吧?难道你真的认为亮亮和小莉莉般配吗?”
罗建华严肃地问:“难道你认为亮亮和唐莉不般配吗?你老侄子哪儿不好?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就是学历低了点。”
王志勇极力忍住笑,说:“我的哥哎,高中都没上完,那叫学历吗?小莉莉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本科;再说,她爹……”
罗建华打断王志勇说:“她爹比我强,这个我承认。我算什么?这辈子不就是个工人吗?不过,亮亮是和唐莉谈恋爱,不是和她爹谈。婚姻是否幸福,从根本上取决于两个当事人之间是否有真爱,那些附随条件并不必然起决定作用。”
王志勇使劲掐着大腿,才没笑出来。他皱着眉头,像在认真考虑亮亮和唐莉的婚事。罗建华说:“亮亮从小就把王叔当亲叔叔,如果这次王叔把他和唐莉撮合成了,就是亲上加亲,王叔以后可以把他当儿子使。”
王志勇一口回绝:“建华你别难为我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当这个媒人。我还欠二表弟十万块钱呢,真不想见他。不瞒你说,要不是欠他钱,我这个当表哥的今年春节也不会去给他拜年。”顿了顿又说,“王辉再不是东西,也是我的种,我不缺儿子。”
3
请王志勇吃过饭后,罗建华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不妨让两个年轻人先相处一段时间。他越琢磨越觉得他们很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作为未婚女青年,唐莉年龄偏大,但他们老罗家不嫌弃她。这几天他老是走神,从早晨睁开眼睛到夜里入睡前,满脑子都是小两口未来生活的场景,甚至看见了唐莉系着围裙,在阳光花园小区他为亮亮买的那套房子里做饭的身影。在律师事务所接待当事人的时候,他反应很迟钝,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