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丝带

作者: 任艳苓

1

从超市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蓝芹骑上电动车就往家赶。她是超市的理货员,每天三班倒,今天上的是中班。昊昊明天就要中考,她早早地跟领班请了假。

拐进小区小路,就看见六楼自家的窗户透出暖白色的灯光。昊昊的卧室在这一侧,看来,他已经回来了。她不觉就笑了,心里甜滋滋的。再低头时,却见前面院门入口处,一辆黑色小汽车的车屁股堵在那儿,把人行道堵得严严实实。

蓝芹很生气,叫道:“这是谁的车?怎么能停门口呢,多碍事!”

院里有个男人慌忙跑过来,说:“不好意思,临时停停。孩子明天中考,我们往车上系上绿丝带就开走。”

蓝芹一听他家有要中考的学生,立马改变了口气:“没事没事,侧侧身就进来了。”她侧侧身,紧挨着黑色小汽车的车屁股挤进了院子。

这是个老小区,独栋独院,据说之前是市里什么局的宿舍。户型都挺大,都是三室两厅。位置也好,离繁华的市中心不过三五公里,买菜、上学、看病、休闲,都很方便。唯独一样缺点,不好停车。院里空间小,只有挨着院墙的路边设了五个停车位。好几十户人家,五个停车位,哪里够?那五个停车位就很紧俏,据说价格跟爬山虎似的,一路走高。很多有车的人家就只能去附近租车位,有的能租到隔壁小区的,有的只能租远些。

也不知道那家人在哪里租的车位,出门堵不堵车,明天孩子中考,可不能耽误了事,蓝芹边上楼边寻思。半天,回过味来,自己孩子的事还没弄利索呢,倒替人家担心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有车,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不比昊昊坐电动车后座强?

到了三楼,不自觉地,蓝芹的目光就转到302室的入户门上。红棕色的防盗门上,连个钥匙孔都没有,人家用的是密码锁。那锁真是高级,据说能用指纹识别,录入指纹,一按就能开门。这还不算,那锁还有监控和遥控开锁功能,比方说,主人去上班,在手机上就能看见家门口有什么人敲门。要是亲戚朋友来访,不必急着赶回去,在手机上就能直接开门让客人进去。这些都是麦麦跟她说的,302是麦麦家。院外那五个停车位里,就有麦麦家的一个。

麦麦姓林,是她高中同学。蓝芹家是农村的,林麦麦却是实打实的城里孩子,父母都有正式工作。俩人不在一个交际圈里,关系也就一般,一学期说不上三句两句的。后来麦麦上了大学,蓝芹高考没考好,出来打工了。没承想,多年以后,当年的老同学,竟然住在同一个小区,还在同一个单元。

认出蓝芹的那天,麦麦喜出望外,要不是赶着上班,当时就能把蓝芹拉到家里去好好叙一番旧。蓝芹倒是没太激动,只是心里泛起一些涟漪,麦麦虽然上了大学,到底还跟她这个超市打工妹一样,住在这个没电梯的老旧小区里。有一次跟邻居赵欣聊天,这种想法就带了出来,赵欣惊讶地说:“你不知道啊,麦麦家好几套房子呢,不说别的,光东边市政府大楼附近的那套一百七十多平方米的,那地段,房价多高啊,能赶咱这儿好几套。”原来,麦麦住这里纯粹是因为上班近——她工作的地方离这里不过一两公里,走着就能到,可以免去通勤的烦恼。听了赵欣的话,蓝芹内心的海水涌起更高的浪花,一浪一浪地打过来,让她心口发胀。

2

总算到了六楼,蓝芹顾不得拿钥匙,先倚在楼梯护栏上喘口气。看着眼前灰蓝色的盼盼牌老式防盗门,蓝芹不觉叹了口气。门上的漆有些脱落了,露出斑斑锈迹。锁倒是新换的,两百多块,跟麦麦家上万的密码锁没法比。蓝芹没打算换门,门嘛,不过是个脸面,换个门得大几千上万,她从不做那种面上光的事。再说了,毕竟是老牌子门,结实又耐用。只是时日久了,有些灰头土脸的,跟麦麦家神采奕奕的防盗门一比,更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儿。

屋里亮着灯,却没人。昊昊房间的门紧闭着,没有一点动静,蓝芹知道,这孩子又在复习功课。她没去打扰他,放下东西,去厨房做饭。

饭端上桌,蓝芹叫昊昊出来吃饭。昊昊出来,把一条绿丝带放在桌上说:“妈,这是学校发的绿丝带,明天系在车子上,人家就会给咱让路,不堵车。”

丝带是绿色的,上面“爱心助考、金榜题名”几个金字格外鲜亮,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蓝芹笑道:“堵车?咱这两轮的,啥时候也堵不了。要堵,也是堵沅沅家那种四个轮子的。”沅沅是麦麦的女儿。

昊昊不满地说:“您怎么不想人家好呢,人家沅沅也有绿丝带,到时候往后视镜上一系,大家都礼让,也不会堵。”

蓝芹眼一瞪:“还不是你先提的堵车!吃饭。”

吃过饭,蓝芹就开始收拾昊昊明天中考要准备的东西。昊昊这孩子挺懂事,也争气。五年前他爸出事故没了,昊昊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开始用功学习,名次从班里中上游升到前三,一直保持到现在。

家里没了顶梁柱,光靠那点事故赔偿款,支撑一时可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后面昊昊还得上大学、结婚、买房,那点钱也就是杯水车薪。这么一算计,她坐不住了,把孩子扔给婆婆,背上行李来省城闯荡。自己外出打工,昊昊成了留守儿童,一两个月见不了一面,有妈也跟没妈似的。昊昊已经没了爸爸,不能再让他没有妈妈,蓝芹决定把孩子带到省城,自己边打工边照看。

她听同事说,外来务工人员的孩子虽然能在本地上学,但得从一年级招生就开始,像昊昊这样五六年级插班的,怕是不好弄。而且就算能上,学校也比较一般。蓝芹一合计,决定咬咬牙,拿补偿款做首付,贷款买套二手房。房子旧一些,好在学区不错。房子有了,户口也迁过来了,昊昊立马就入了学,蓝芹终于放了心。如今,昊昊能享受城里孩子的优质教育资源,也算是城里孩子了吧。

蓝芹边想边收拾东西,身份证和准考证是必须带的,都在昊昊手里,不用自己操心。2B铅笔和橡皮要带,黑色签字笔要预备两支,再准备两个笔芯备用,还有直尺、圆规、三角板、铅笔刀……

蓝芹收拾好了东西,一抬眼,瞥见了那条绿丝带,心里一个激灵,无论如何,得先把绿丝带系上。

3

蓝芹拿着绿丝带出门,准备先系到电动车上。万一明天忘了呢,再上楼拿也是个麻烦事。

有了这绿丝带保驾护航,昊昊明天一定能考试顺利。蓝芹拿着绿丝带,心里有些酸酸的,当年自己高考时,要是有绿丝带,现在是不是就是另一种人生?

蓝芹想着顺带把垃圾扔了,就拎起门外的垃圾袋往楼下走。

下到三楼,蓝芹的目光被麦麦家门口的一堆礼盒攫住了:“良品铺子坚果”“崔字牌小磨香油”“黄家烤肉”“皇纯海参”……都是“精致”的可回收垃圾。再看看自己手里“纯正”的厨余垃圾和生活垃圾,蓝芹觉得有点寒碜。麦麦家怎么有那么多礼盒呢?据说麦麦男人是个什么医院的主任,肯定少不了病人送的礼。又想起有一次她跟麦麦碰巧一道去扔垃圾,环卫工大姐对麦麦笑脸相迎,对自己却毫不理睬。当时蓝芹就想,瞧瞧,连垃圾都分三六九等呢,环卫工人也喜欢“精致”的礼盒垃圾呢,能卖钱,连带着垃圾的主人都能受到礼遇。

蓝芹冲那些礼盒盯了半晌,才缓缓收回目光,继续向楼下走去。她心里又泛起波澜,人跟人怎么那么不一样呢?自己的男人在工地打工,因为事故没了,自己只能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养孩子。麦麦呢,不光自己工作不错,男人工作更好,据说光奖金就比自己一年的工资还多。说起来,不过是家庭出身不同,怎么就有这样大的差别?不对,不只是家庭出身,还有学历。学历?蓝芹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这就是一道大门槛啊。可是,自己学历低,难道与麦麦没关系吗?想到麦麦,二十年前扎进她心里的那根刺又蠢蠢欲动起来,搅得她心头一阵刺痛。

二十年前,高考的前一天晚上,蓝芹由于紧张,失眠了,到凌晨才睡着,结果起晚了。考场在县二中,离一中有三里路,她没有自行车,只好一路跑着去考试。半路上,她看到同班同学麦麦骑着自行车过来,就喊了一声,想让麦麦捎她一程。可麦麦连头也没回,骑着车子飞驰而去。蓝芹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在开考十分钟后才赶到考场,再晚一点,怕是连考场都不让进了。蓝芹慌慌张张,自然没有考好。出师不利,后面的考试也没了心劲儿。那年,蓝芹高考失利,不久就外出打工去了。

打工收入不高,自己最后还是靠男人的赔偿金,才在城里安了家。若是麦麦当初停下自行车,捎带自己一段,是不是自己就不会迟到,能正常发挥,考得好一些呢?若是自己也考上了大学,是不是如今也能像麦麦一样,有个稳定体面的工作,有好几套城里的房子?

事后,她也反思,不能怪麦麦,人家捎你是情分,不捎你是本分,高考失利的事,与人家麦麦无关。可同学间的情分,难道就真的浅薄到如此地步?这事可是影响了自己一辈子呢。从那以后,这事就成了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头。后来结婚生子,男人又没了,她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家庭和孩子身上了,慢慢地才淡忘了这事。

谁知道,竟然又遇到了麦麦,她们居然住在同一个小区,还是同一个单元。慢慢地,蓝芹看到了自己与麦麦之间的差距。比如,自己打工出意外而死的男人与麦麦的优质老公;比如,自己又苦又累工资还一般的工作,与麦麦旱涝保收的稳定工作;再比如,从不上辅导班的儿子昊昊与报了声乐、钢琴、民族舞以及一堆文化科目辅导班的沅沅……这些,都是一道道横亘在她与麦麦之间的鸿沟,难以跨越。面对这一道道鸿沟,蓝芹心底的那根刺又蠢蠢欲动,把她已经平静的心搅起一片波澜。

来到楼下,蓝芹先把垃圾扔进垃圾桶,然后去车棚找自己的电动车。把绿丝带系到车把上后,她没忙着走。她先把车子擦拭一遍,又试了试车闸,然后敲敲轮胎,觉得气不太足,就去地下室拿了打气筒,给前后轮胎都打了气。

把电动车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蓝芹准备回去,一扭头,看见院墙外麦麦家那辆红色奥迪的车头。说起来,她对车不感冒,车的品牌、颜色什么的,她向来不在意,反正自家没车,在意这些做什么?可那红色扎眼得很,每每蓝芹都能认出来。

蓝芹不自觉地走过去,一眼看见系在后视镜上的绿丝带。那绿丝带打了个蝴蝶结,两边的布条垂下来,倒是很好看的样子。这绿丝带一挂,明天去考场的路上可就畅通无阻了。

不知怎的,蓝芹脑海里又浮现出高考那天自己焦急地喊着麦麦,麦麦却骑着自行车疾驰而过的情景。接着,麦麦家的高级密码锁、麦麦家门口的精致包装盒、沅沅动辄上千元的名贵衣服,都放电影一般浮现在脑海里。蓝芹环顾四周,见没人,手移到绿丝带上,轻轻一拽,那抹绿色就顺滑地跌落在她手里,凉凉的,水一样。

4

蓝芹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楼,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突然觉得那条冰凉的绿丝带慢慢吸走了自己身上的热量,她的手变得冰凉。

一开门,见昊昊在客厅等她:“妈,你干啥去了?等你老不回来。”

蓝芹定定神,镇定地开口:“去把你的绿丝带系到车子上去了,省得明天忘了。”

“哦,林阿姨刚才来了。”昊昊边收拾东西边说。

蓝芹心里一惊:“什么事?”

“问问我在哪里考试,说要是跟沅沅在一个考点,明天正好捎着我。”昊昊说。蓝芹百感交集,一时没接上话。昊昊接着说:“我问了林阿姨,沅沅在五中考,我在十二中考,不是一个地儿,就谢了林阿姨的好意。所以啊,妈,我明天还是得坐你的二轮座驾去考试。”

蓝芹回过神来:“二轮座驾还能兜风呢,你还不知足啊。”

昊昊嬉笑着说:“知足,知足,妈的座驾,那可是从不堵车的,绿丝带都用不上呢。不像沅沅,在五中考,那旁边全是商铺,平时没事都是天天堵,更别说明天中考了,她的绿丝带才真能派上用场。”

听到“绿丝带”三个字,蓝芹心里一颤,但还是强作无事地瞥他一眼:“翅膀硬了,敢打趣你妈了。”

裤兜里的绿丝带越来越烫了,她的手却越来越凉。

昊昊笑嘻嘻地说:“不敢不敢。”

娘儿俩说笑一阵,昊昊就把明天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蓝芹不放心,又细细地检查一番,见没什么遗漏,才放下心来,催昊昊洗漱早睡。

回屋歇了一会儿,蓝芹才觉得身上有了一丝热乎气儿。也是怪了,六月的天,晚上怎么就如此凉呢?还是那条绿丝带,真有什么魔力不成?蓝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那绿丝带拿走了呢?一开始,她也没想拿的,也不知怎的,就跟有一股力量牵着自己的手似的,那绿丝带就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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