痰盂

作者: 齐夷

父亲来看我的时候是事发的第三天,他来也无济于事,不过令人高兴的是,他带来了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大概跟我差不多英俊。因为父亲说,你俩真像是一个模具倒出来的。父亲对儿子的颜值胸有成竹,隔着那个东西在我头上拍了两下,其满意程度如同古董贩子向买家展示一件以假乱真的瓷器。我晃了晃脑袋,连同那个笨重的东西一起,又无力地抬了抬手,表达我的不情愿。我想我这位仁兄绝不像我现在的外表。

孙家花园的管理人员说,这件东西是用百分之百赤金,经过复杂工艺,由官办制造局的能工巧匠精心打造而成,价值之昂贵,不可估量。我巴不得他们所言属实,这样就不必过于蒙羞,反而是一种值得吹嘘的荣耀。可惜在现场即被一个心明眼亮的围观群众揭穿,管理人员这才承认其材质是铜的。尽管如此,研究价值很高,两百多年的历史姑且不论,关键是李鸿章使用过。

我想骂,又想哭,更想吐,但是我不能。挺住,兄弟。失而复得的兄弟同情地对我说。提到李鸿章的名字,我首先想到的是奇耻大辱的《马关条约》、阴险狡诈的慈禧太后、懦弱无能的光绪皇帝……然后想到的是从中堂大人嘴里咳出的一口口剪不断理还乱、黏黏糊糊、颤颤悠悠、有点咸、有点甜、白里透红、红里透黑、黑里透青的浓痰。

这事儿怪谁呢,于涵?于涵是我的同事,《DM》杂志房地产版主编。我是汽车版主编。都是光杆司令,采、编、广告合一。怎么好听怎么叫呗。我曾经认为他稳重可靠,但是我错了。几天前我们杂志从北京请来了一位著名的营销管理专家,给客户和潜在客户(当地的企业老板)授课。如果你经常乘坐飞机,会在登机口附近的畅销读物售卖店的液晶屏幕上看到他指点江山的风采。这种人一般都自称国学大师。我和我们总编听过他的公开课,还专程登门拜访过他。此次来做了几场演讲,反响很好,一张票三百八十八,陪同就餐的话一千零八十八,名额有限,供不应求。完了他还给我们上了一堂免费的感恩课,就是教我们学会如何感恩。我们感恩父母,感恩兄弟姐妹,感恩朋友,感恩同事,感恩领导,感恩竞争对手,感恩陌生人,感恩这个世界。我们不分性别不分年龄地彼此相拥,倾诉着,歉疚着,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或者假装感动得稀里哗啦。总编逮住我,贴着耳根对我说,今年八十万的广告任务如果完不成,不仅提成一分没有,还要倒扣我的工资。

总编让我和于涵陪大师到近处几个景点逛逛。鼎盛时期的孙家花园的房屋达五百多间,鳞次栉比,现在还剩不到三分之一。大师一边参观一边感叹。园中西侧有一处不起眼的厢房,“戊戌变法”失败,康有为出京避难,旅居青岛,曾来此下榻。大师欣赏着墙上的一幅书法作品,磕磕绊绊地吟哦不已,不住地点着他的光头。光头给人很厉害的感觉。于涵跟着点了几下头,见大师迟迟不肯离开,觉得没意思,扭头看别的去了。北边墙根摆放着一张老旧的条案,案上陈列着文房四宝和一个插着鸡毛掸子的帽筒,帽筒旁边立着一个口沿被游客摸得光滑发亮的金属器皿。器皿估计有半米多高,鼓着肚子,上下往里收束,外面是素的,没字没画。我想这个适合我,说不上好奇,就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岂料刚把头探上去,就被人摁在里面了。

应该是于涵,绝对不是大师,更不会是鬼。于涵也没想到把我脑袋摁进去之后拔不出来。我相信他只是一时兴起,恶作剧,没别的意思,就像结婚典礼上,新郎新娘夫妻对拜,被人掐脖子按脑袋,两头相撞,撞出了血包,纯属无心之过。

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我怨艾不已。虽然并不觉得疼痛,但这样的处境于我而言显然不利。不瞒您说,我自小就有幽闭恐惧症,玩不了在管状物、衣橱、木箱、床底等封闭狭仄空间捉迷藏的游戏。我要是狗熊,肯定活不过一个冬天。我眼前漆黑如墨,脑部充血,气息局促。我用怪异的声音喊着于涵的名字。于涵笨手笨脚地托起器皿,嘴里说着还挺沉的,帮我站立起来。伴随着哗啦啦的杂音,一些硬币和纸票从里面贴着我的脸皮和耳朵滑落,顺着脖子,有的钻进了衬衣,有的坠落于地面,叮当乱响。灰尘扑鼻糊眼,我忍不住咳嗽。好在器皿由肩膀扛住,下面露出几丝缝隙,我故作镇定,呼吸总算顺畅了些。

大师我是陪不了了,不仅陪不了,景区还不让我走了。

孙家花园的历史我是知道的,关于这个器皿,管理人员说是痰盂,其来龙去脉,在交涉过程中我断断续续搞清楚了些。

清末民初,这里还称县,曾有陈、郭、丁、孙四大望族,孙家是当地首富。孙家花园是祖上发迹时建的宅院,历经百余年,保留至今。据说这个器皿,也就是这个痰盂,原属郭家所有。郭家有个后人是李鸿章的侄女婿。李鸿章受命在山东追剿捻军,多次住郭家,郭家也有后生随其效力。李鸿章最大的嗜好是抽烟,痰多,痰盂是必不可少的配备。对此我略知一二。李鸿章到日本马关春帆楼签署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时,伊藤博文让人在他身边摆放了一个巨大的痰盂,以方便吐痰。后来慈禧命其出使欧美列国,各国外交官摸清了他的喜好,每到一处,都奉送上等烟卷或雪茄。周游文明之邦,入乡随俗,不好随地吐痰,还要彰显大清国的体面,烟瘾很大的他随身携带着一个精致的袖珍痰盂,挂于腰间,以备不时之需。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忍住,访问美国期间,在图书馆门口吐痰,因此被罚了款。他气急败坏地连吐两口,将罚金掷于地下,风度全无。那意思是,老子再吐两百块钱的。

考其历史,痰盂实乃高大上的物件,在过去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

郭家的痰盂什么时候又怎么到了孙家,不得而知。这几大家族之间也是不断联姻,关系错综复杂。至于康有为来的时候,是否用过这个痰盂,包括李鸿章到底用过没有,亦无实据。

痰盂啊痰盂,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不大不小,不胖不瘦,不深不浅,恰好把我的脑袋牢牢套住了,卡得很严密。景区管理员围着我团团转,好几个人拔也拔不出来。也不是拔不出来,硬拔我疼啊。有人说,出口的地方可能不像外面那么光滑,硬拔的话一来怕揪坏脑袋,二来怕伤了文物。说的什么屁话!气得我伸手打了痰盂两下。

有人打了110,有人打了119,有人打了120。

我坐在院子里小池边的石凳上,四面八方不时有不明物体向我袭来,击打在痰盂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要不是它像头盔一样保护着我,要不是有人一再劝说轻点别搞坏了,我可能就会像判了石刑一样,早就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了。

医生来了,不怀好意地笑着,我听得出来。其中一位用戴手套的手摸了摸我的脖子,试探着摆弄了几下痰盂,诊断说容器口径小,病人头颅大,卡住了,抹润滑剂也不好使,因为病人的脸颊会在容器内壁的摩擦下受伤,发生充血,进而肿大,就像难产,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你二大爷才难产!围观的人开始讨论我的头围。有人说我脑袋明显小于常人,一般人的脑袋也进不去。你二大爷脑袋才小于常人!有人说我脑袋缺锌,智商堪忧。你二大爷脑袋才缺锌!消防员来了,见怪不怪地笑着,我听得出来。他们对我还算尊重,几乎连碰都没碰,说需要用专业设备切割,打开一道长约十五公分的裂口,然后通过人力扩张,取出脑袋。但景区管理人员坚决不同意,理由是这是文物,破坏文物,是要判刑的。

判你二大爷的刑!我狠狠地拍了一下痰盂。

于涵争辩说,是人的生命重要,还是一个破罐子重要?管你什么文物,给我切!

你是谁啊?

× ×是我姨父,于涵说出了一个名字,大家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又争论起来,看来这个人名的震慑力不够大。

有人阻拦说,反正不能破坏文物,这是金的,赤金。

那值老钱了。

有人纠正说,是铜的,黄铜。

那就差老鼻子了。

铜的也是文物,承载着两百多年的历史和文明,李鸿章用过,康有为用过,不能咔嚓一下就毁了,你们会后悔的。

我记得看过一份资料,是大贪官和珅的抄家清单,里面有两百多个赤金痰盂和两百多个白银痰盂。要是真金白银,我也就认了,一个不值钱的破黄铜痰盂扣我头上,真是窝囊。

大师插嘴说,快看,底上有梅花篆字。显然他早已研究多时。

大家聚过来看,叽叽喳喳议论,有人念:乾隆年制。

要是乾隆中期,少说也两百多年了。

二百五。有人敲着痰盂说。

你二大爷才是二百五!

说不定皇上用过。

见物如见人,赶紧跪了吧!

估计没人理我这茬儿。我又拍了几下痰盂。

别砸了,砸烂了可得赔。

我想冲那人顶过去,像好战的山羊一样给他一下。

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我听得出来。他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仿佛置身于欢乐的海洋。我痛苦地用两手和两肩掮着痰盂,像个傻缺坐在那里,心里骂着二大爷。我想抗议,但抗议无效,他们看不见我愤怒得变了形的脸庞,只能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痰盂。

于涵坚持让消防员实施切割救援,毕竟人命关天。景区管理员硬是拦着不让,说要经过文物管理部门审批,办手续。等办下手续,恐怕我早就去见李鸿章了。医生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心烦意乱,但为了不至于太过出丑,我回答说还行。我转念一想,急是没用的,有人比我还急。反正出了洋相,我要跟他们死磕下去。我强打精神,试图站起来,又被好心人按下去了,让我别乱动。鉴于我是成人,精神状态良好,甚至还有点亢奋,医生提出一个建议,为防止发生深度物理性损伤,最好不要盲目硬来,让病人,也就是我,委屈几日,控制一下饮食,等消肿后痰盂会自然脱落。

他们达成了默契。警察在现场做了笔录,于涵拿着我的手画了押。景区管理人员要了我们的身份证,留了复印件。

我们往外走,管理人员在一边絮叨,让我们确保文物万无一失,不要私自损坏,坏了要照价赔偿。我很恼火,但也无可奈何。于涵领着我出门,在管理人员的絮叨声中,只听咣的一声巨响,痰盂重重地撞在了门楣上。你二大爷的……我差点晕过去。好在于涵扶住了我。于涵对管理人员说,在你们这里撞的,不关我们的事儿,要是我哥脑袋坏了,你们也得照价赔偿。

晕头转向地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张慧和小白。小白看到一具怪物一样的无头躯体进门,吓得汪汪叫起来。我没好气地说,滚一边去,再汪汪弄死你!它也就不叫了。我感觉出它在疑神疑鬼,没像往常一样亲热地在我腿上蹭来蹭去。

张慧问于涵,早上李翼出门的时候好好的,头是头脸是脸,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屁股是屁股,回来怎么换了一个造型?

于涵说,胳膊腿儿还是胳膊腿儿,屁股还是屁股。

头呢?

在呢,在呢。

羞于见人了是吧?

相声不是说埋起来嘛,埋起来升值。

又不是古董。

我这脑袋还不如古董值钱?

你以为呢!

我拍着痰盂说,升级了,正宗的文物,看看底儿,上面刻着四个梅花篆字,乾隆年制,有二百五十年的历史。

张慧顺手拿什么东西敲了一下,说,吸了氦气吗?声音都变了,于涵你确定这是我老公?

如假包换。

没吓到张慧,我想我的怪模怪样和怪腔怪调应该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小白跑来蹭我,这意味着我被他们重新接纳。

于涵说,麻烦嫂子了,这几天照顾他。

得,这做饭洗碗喂狗的活儿全扔给我一个人了。你这饭可怎么吃?

在回来的路上,对于今后的生活我想了很多,而且做好了痰盂取不下来的最坏打算。于涵去超市买了一根塑料软管,我现场演示,把软管伸进痰盂,找到嘴巴,顺利地喝掉了一瓶可乐。

于涵让我谨遵医嘱,控制饮食。我只能吃流食了,还能怎么控制?我想起了姥姥,姥姥晚年患病在床的时候,靠一根塑料软管吸食维持生命。

家里的地形我是相当熟悉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简简单单,闭着眼也能找到东西南北。不便之处也是有的,比如上厕所,我只能采取张慧或者小白的姿势。小白是男的,但是自小学女狗的样儿,养成了蹲着撒尿的习惯。我常常为此耻笑它。这就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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