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迟记
作者: 马宇龙两层的塔尖楼,慕云躺在二楼。当然,旁边是我。
我一个人干掉了大半瓶老白干,头疼得要死。慕云散开的头发后面,一架飞机正好飞过,在天空划出深深的伤痕——青灰色——看上去很疼。窗台上的一束纸绢花,从不枯萎。是什么花呢,反正不是康乃馨。
慕云侧起身,把飞机挡在了身后,在一片金色的阳光里转头看向我,小海,你过来,一晚上你都鼾声如雷,这会儿清醒了吧?我们有的是时间,总该做点什么吧?
前一天,我正式通知慕云,我们和好吧。一场传染病得到有效控制,全城禁令解除,情侣们纷纷摘掉口罩,在这个明媚的五月天里,像一只只鱿鱼一样从各自的角落里游出来,迅速黏合在一起。慕云知道,如果没有这场传染病,我不会跟她和好。
慕云想得没错。这是一件挺不仗义的事。慕云听我说要和好,就说,谷乃馨也跟“易建联”和好了吧?我说,慕云你贱!骂完我就后悔了。几个月恪守防疫纪律,不出门,不聚集,一旦解放,好像每个人的脾气都有点大。说实话,我挺可怜慕云的。
我伸过手去抱慕云瘦削的身子,口里喷出来的酒气把我自己都熏着了。慕云伸出手心疼地替我擦去嘴角的白色污迹。看她深情的样子,我突然忍不住想哭。拦不住,硬要喝,我说那就一起,还不让。慕云还在说昨晚的事。我推开她的胳膊,不耐烦地说,这屋子里有血腥味,你没闻见吗?
一提血腥味,我就浑身不知道哪里疼。
半年前一个奇冷的夜里,我和谷乃馨就在这间屋子里,完成了最后的告别仪式。那一晚,我才知道,我一点都不懂这个大我五岁的女人。今年春节,我与谷乃馨有了短暂的分离。大年三十的上午,父母带我去了爷爷的坟前。父亲说,小海,今年你该自立门户了。连续几年了,父亲都会这样说。当然,刚开始的时候是有所指,那时候每年春节,慕云都会来家里帮着母亲准备年事。父亲在爷爷坟前说的自立门户,就是让我赶紧跟慕云结婚。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慕云已经为我堕了一次胎,我要负责任。我不以为然,心里说,那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所以不必因为这个就把彼此捆绑在一起。当然,这话我不敢说出来,说出来老爸一定会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心里,总觉得慕云缺些什么。直到遇到谷乃馨,我似乎明白了慕云缺什么。
血腥味?有吗?我好好的,你好久都没关心过我哪天来例假了。慕云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哼了一阵,蛇一样盘旋过来,一条腿搭在我的腿上,一双细长的手在我身上摸索,小巧的嘴巴也凑了过来。我的身体平静如常。
就是这样,我们俩常常不在同一频道上。
慕云,你说,你真的不在乎吗?你怎么就不在乎呢?
大年三十,人人都在发祝福的短信,谷乃馨却发来这样一条短信:我要去武汉了,三天后!这一条短信只有九个字,但这九个字比突然爆发的“新冠肺炎”还让我紧张焦虑。
要知道,我已经酝酿好了。大年三十晚上,我就要正式跟父母谈,我要娶二院的内科大夫谷乃馨。而且,怎么应对父母的反对,我都想好了。年龄大的女人怎么了?年龄大的女人才知道疼人,生活经验才丰富。结过婚的女人怎么了?结过婚的女人才更有处理家庭关系的经验。有孩子怎么了?有过孩子的女人抚育起孩子来才会游刃有余。然而,谷乃馨并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中午的时候,我给谷乃馨打了一个电话。我们电话交流的状态,我都习惯了。经常是她开着听筒,跟别人说话,直到说完,才满含歉意地对我说,抱歉,病人,你说吧。我刚说一句,那边又有人叫了,谷大夫,我是23床的家属。不一会儿,电话就变成了忙音了。大年三十,她还是在医院值班,果然没接电话。几分钟后,她打了过来。我马上说,你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们说几句话。听到那边的嘈杂声小了,我就问,去武汉,是真的?她说,当然是真的,谁有闲工夫跟你这小孩开玩笑。我叫小海,不是小孩。我无数次给她纠正,可是她就是这样叫我,让我无奈。我急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我说,武汉那边好多医护感染了,这个肺炎比当年“非典”还厉害。她说,这个我比你清楚,放心吧,我会没事的。
可是,你不一样……我的嘴巴跟不上我的思绪了,一肚子的话不知道怎么说。谷乃馨笑了,咋就不一样了?要说不一样的话,就是我是经验最丰富的,三年前我还在武汉金银潭医院交流学习过,对那边不陌生。我有些气急败坏了,她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我说,那孩子呢?我们的孩子呢?
慕云的另一条腿又搭了上来,慢慢地,整个人都伏在我身上了。那几年,我刚刚从学校出来,身体里的荷尔蒙每天都聚成一汪无底的海水,不停歇地向外淌出。慕云,我几乎没有想过和她结婚。她对生活缺乏计划,过日子几乎是走哪儿算哪儿,永远不知道明天干什么;而且,最让我无奈的是,她老顺着我,温顺得有些毫无原则。我说,分手吧。她哭哭啼啼了一会儿,竟然就走了。我盯着她的后背,一时心生失落,心里准备了一大堆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撂在了原地,一时让我有点怀疑究竟是谁被抛弃。我说和好吧,她又像鱼一样游过来,不带一丁点报复心理,真是没劲透了。
干吗心不在焉?慕云嗲声嗲气地说,你是真的对我没有一点感觉了吗?挺尸呀你?!我抱住慕云纤细的轻飘飘的身体,感觉像是有一朵云在我身上飘。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像一个正人君子。
大年初三,谷乃馨真的出发了,中巴车在前面行驶,我开着车跟在后面,那心情,就像谍战片里跟梢的地下党,偷偷摸摸,万分紧张。一出门,我就觉得有异样,发动汽车引擎,上了高速,我更加觉得恐惧,往日拥挤的道路变得空空荡荡。谷乃馨在电话里说,小海,你来不来?说不好就是最后一面了,我们每个人都写了遗书。
我不想让谷乃馨去,可是我没办法,她一直在牵引着我的人生,而我管不了她。我好像很贱,就喜欢被人管着。是的,她主意大着呢,这么大的事,甭说跟我商量,连礼貌性地征求一下意见都没有,就把那么一条短信直截了当地戳了过来。我正气着,爷们儿也是有脾气的人,有种你走,与我有啥关系?谷乃馨发短信给我:培训结束了,我们马上集中上车了,你不来我就走了。我看了一眼手机,心里想,我不去你走,我去了你照样还是走,我去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关了手机,想干点别的。四十来分钟后,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手机,我心想,不看微信,玩游戏,可是又鬼使神差地偏偏打开了微信。一张照片映入眼帘——哎呀,人家已经到高速路口了。
上高速路的时候,慕云问,你见了她,要说什么?我答非所问地嘟囔着说,“易建联”他凭什么?慕云说,这话你都说了一路了。“易建联”是谷乃馨的前夫,我的老板,姓什么叫什么我实在不想说出来,因为这个人实在不应该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不说他,他就不存在。可是掩耳盗铃的时候,铃铛还是在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觉得他长得像一个人,后来看篮球赛,忽然想起来了——易建联。
慕云挤对我,“易建联”合该就和谷大夫是一对,人家后面能去武汉,你能吗?充其量你只撵到机场罢了。见手术刀都吓晕的人,别说救援了,那阵势都能把你给吓趴下。我看看慕云,伸手把车载音响的声音调大了。慕云便知趣地不再说话,跟着音乐的节拍轻声哼唱。
还是这一条路。我驾着车一路狂奔,撵上了谷乃馨他们医院的中巴车。谷乃馨看到了我的车,不停地给我发消息。出城的时候,路口已经设了卡,白色的防护服在黄昏里显得特别扎眼。远远地,我赶紧掏出口罩戴上。没有拦我的车,看样子,前面车上的人已经替我打过招呼了——我们是一伙的。就这样我们一前一后赶到飞机场的时候已经夜里九点多了。他们明早七点的飞机,直飞武汉天河机场。
栖迟酒店。
在酒店门口,一下车,我就看到了他们内科的曹红主任。多日不见,她的白头发更多了,一见我,脸上挤出无奈的笑容,她拍拍我的肩说,有良心,会上我问大伙最后想见一面的人是谁,乃馨说是孩子和你。我挠挠头,脸有点红。曹红又说,为我和谷乃馨预定了栖迟酒店的一间房。听到这个消息,我差点要给曹红磕头。
之前,谷乃馨经常在医院值夜班,我隔三差五去医院给她送饭,陪她值班,晚上就住在她的值班室里。有急诊她忙碌的时候,我就自己睡了;没有急诊的时候,我就和谷乃馨挤在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所以,去年一年,我就成了他们科室的熟人。曹红主任说,小谷照顾病人,你照顾小谷,你也是在给我们医院做贡献呢。然后感叹一句,唉!小谷从小就是个苦命的孩子。我看不出来谷乃馨的命苦在哪里,倒是很感激曹红主任,她多次给我们创造条件,有一次她还对我说,小谷的丈夫跟她离婚的事,作为她的科室主任、大姐,我是有责任的,你呢,我可要替她把住。说这话的时候,曹红一脸愧色。这次,我赶来机场为出征的女将们送行,曹红一脸复杂的表情,这个关口,她的责任和压力都写在了脸上,作为一个一线临床大夫,她深知谷乃馨孤单失落的心情会影响工作状态。一个离婚的女人,孩子又不在身边,这时候只有我能给她温暖和力量。
我把慕云带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一眼看到了窗台上的那束绢花,虽然没有枯萎,但还是陈旧了。三个多月不长,但是这三个多月发生了好多事,用南柯一梦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上一次,曹红把门打开,说非常时期,本来应该给你们送一束鲜花的,没条件,花店都没开门,临时准备了一束绢花。我潦草地说,曹主任你费心了,赶紧去休息吧,明早要赶飞机呢。没等门关好,我便一把抱住谷乃馨,追问,你走了,孩子呢,孩子咋办?
显然,自那以后,酒店就关门歇业了。在楼下登记的时候,我们都戴着口罩。疫情刚刚结束,但是人们的提防意识和互相之间的距离感还没有完全消失。我们是疫情之后的第一批客人,打开门,屋子里一股消毒液的味道,遮蔽了我关于这间屋子的嗅觉记忆。好心的服务员留下了出征的逆行者带来的绢花,她一定对着这束花祈祷了,祈祷天使们平安归来。我凝视着那束绢花,眼角余光瞥见慕云把口里的口香糖吐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里。她的动作勾起了我的记忆,我走过去,蹲下身,一把抓起垃圾桶,盯着里面看,尽管里面光洁如新,我还是感到一阵恶心,欲吐。我对一时惊愕发愣的慕云喊,去,去外边给我买瓶酒回来,那种高度的,快点!
你把我叫来,把自己喝醉晾着我,究竟是什么意思?慕云连责怪我时的表情都是笑眯眯的,真让人服气。我喃喃自语,那晚太可怕了,谷乃馨这人真是太狠了,将来娶了她,我都害怕惹恼了她,她会对我动刀。
她就是拿刀的,不是早就对你动过刀了吗?对了,对我也动过,我们都是她的刀下人。慕云的话很瘆人,但说得没错。第一次见到谷乃馨,我是作为病人接受她的阑尾炎手术。她是主刀大夫,第一次看见她口罩上面的一双杏仁眼,我就觉得舒服,如上刑场般的恐惧也没那么强烈了。后来,我再去医院,跟她说,你把我的身体都看了,你要负责。她大笑,小孩,我一天看一个小队呢,我怕是负责不过来。谷乃馨把我的阑尾拿掉了,顺便也拿走了我的心。出院后,我一直巴望着再有个病啥的,头疼感冒、拉肚子,赶紧往她那跑。就连慕云做人流,我也去找她。她说她不是妇产科医生,不做这个,我死缠硬磨,说就相信她。
喂,那你说说谷大夫吧,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你跟她在一起是什么样的呢?慕云天真无邪的样子让我心里很难受,我实在不应该这样。我说,小云,我们还是分手吧,我是个混蛋,根本不配娶你,特别是今天,我就不该生这份心叫你来。
怎么了?小海,你叫我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慕云越这样,我越觉得自己无耻极了。你说得对,谷乃馨跟“易建联”在一起了,明天中午他们一起从武汉凯旋。我叫你来,就是想让谷乃馨看到,没有她,我照样有女人,离了月亮,地球照转。慕云用鼻子哼了一声,你这样有意思吗?我说,她当年不也是这样对我的吗?不过我要感谢“易建联”。想起来真他妈混蛋,“易建联”调到我们公司当总经理之后,我才知道他是谷乃馨的老公,你说邪乎不邪乎?还有更邪乎的,“易建联”调来不久,就从原单位带来一个女财务,我发现他们有事,就暗地里跟踪。果然,我轻而易举地偷拍到了他们在酒店开房的照片。我当场就把照片发给谷乃馨了。谷乃馨回:不可能啊,他出差了。我回信息:有图有真相,真假自辨吧。
那天,我向慕云提出分手的时候反复说着两个字:魔兽。我说,慕云,我必须移情别恋,你体会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真是相见恨晚,太像魔兽了,真他妈像魔兽。那是个刻骨铭心的雨夜,雨真大啊!车停在一个空旷的停车场里,车玻璃上的雨水一道一道往下流,就像滚动着的雨帘子。我刚打开车门,就被后座上的谷乃馨压到了座位上,窄小的车里弥漫着红酒的味道。她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杏仁眼,满口生香,纯正的拉菲味。你不是要我负责吗?今天我就负责给你看。她手脚麻利地解开了我的皮带,我像是又回到了她的手术台上。她抱住我,说,你这样对我,我也会,离了你我一样会幸福。我知道她不是在对我说,她在和“易建联”说。最后,她贴在我滚烫的胸膛上睡着了。天亮的时候,雨停了,她醒了。她的头抵在我的锁骨上,眼睛闭着,咬了我的肩膀一口,说,对不起,我喝多了。然后,她垂下了头,神情黯然地说,我离婚了。我拍拍她的肩膀,说,离婚了好。她的肩膀显然要比慕云的圆润,我不舍得把手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