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我自己
作者: 毛奎忠1
我把自己弄丢了。
这件事除了我自己知道以外,没有人知道——现在的我并不是我。生活在农村的父母也许会知道一点点,但我敢肯定,我在城里的状况他们也不是十分清楚。我整天以另一个我的身份和周围人打交道,他们喊的名字,不是我真正的名字,他们有事找我,找到的也不是真正的我。
这样挺好。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刚开始,别人喊我的名字,我总需要几秒钟的反应时间来辨认他们是不是在喊我。渐渐地,这种反应的时间越来越短。现在,我不再需要反应时间,只要他们喊出“吴小满”三个字,我就会立马答应,不会再有丝毫的迟疑或停顿。我已经和吴小满融为一体,我就是吴小满,吴小满就是我。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慢慢地忘记了我自己,只要不回老家,我就想不起来我真正的名字。
现在我明白了,人的一生就像是上辈子编好了的剧本,到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事是一定的。
这不应该是我的错,连我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手里捧着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突然灵魂出窍,飘飘忽忽,看见录取通知书上的名字在移位。等我不再飘忽,恢复正常,我看见通知书上的名字是吴小满。我知道,原来的我没有了,从现在起,我就是吴小满。
这么多年过去,我大学毕业,娶妻生子,工作干得好好的,还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可以说一切顺风顺水。但该来的事情终究躲不过去。从昨天晚上开始,我人生的剧情好像要进入下一个篇章了。下周出差学习的事已定,我突然发现自己被限制购买飞机票、高铁票了。简单一句话,就是我被限制出行和限制消费了。我哭笑不得,这要传出去,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一个堂堂的办公室主任,稀里糊涂地变成了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老板,莫名其妙地成了“老赖”,别人会怎么看我?
我浑身一哆嗦,脑子里立刻闪现出一个念头,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那个真正的我出现了,是他给我带来了麻烦。这件事要是不解决,不仅是这次出差,对我以后的影响也将会非同小可。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不对,是从哪里丢失就从哪里找回来。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接近八点,我拿起手机,向领导请假,谎称老家出了点事,急需我回去解决。其实,这不全是谎言,我真的要回老家一趟,找到那个真正的我,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老婆听说我想回老家,先是惊诧,后是惊喜。结婚这么多年,儿子都上幼儿园大班了,我从没带她回去过。她从电视新闻和广告里不止一次看到我老家的美景,漂亮的电视画面揪住了她的魂,她无数次跟我说那真是个美丽的乡村,她向往极了。无论她怎么向往,回老家的事都被我否决了,非万不得已我是不可能带她回去的。您一定会不理解,我已经告诉您了,就是那个原因,我害怕她回到我的老家,会碰见那个真正的我。
我老婆是我的大学同学,姓林,名字叫可美。在我眼里,她的长相和名字严重不符,只能说过得去,远不如张茹娇那么娇媚,也没有蔡小美那么美丽。我为此打趣她:“你爸妈怎么会给你取名‘可美’?”
她明白我的意思,朝我瞪着眼睛说:“我爸妈也不能给我取名‘过得去’吧?”完了,她还说了一句,“不管美不美,你已经成为我的俘虏了。”我老婆说得没错,在和张茹娇、蔡小美的竞争中,她毫无疑问是个胜利者。我开玩笑:“你的胜利直接决定了我的命运,从此我就成了你手里的倒霉蛋!”听到我说这句话,她以成功者的姿态沾沾自喜,那种喜形于色的表情毫不掩饰,满脸洋溢着幸福。
我一直搞不明白,大学校园里的学霸、帅哥随处可见,我拿什么吸引了这三个女生的目光?除了身高一米八和投篮精准以外,我别无是处,学习成绩平平,有时还垫底,顶一头蓬松的头发,穿一身松垮的休闲装,活脱脱混进校园里的小地痞。那一副德行,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在一次校园篮球争霸赛中,我的脚踝意外受伤,众目睽睽之下,林可美力排众人,用健壮的身体背起我跑到校卫生室,又连续几天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就这样,我输了球,她赢了张茹娇和蔡小美。不过,她从不虐待“俘虏”,相反对我百般依顺,对自己要求严苛,除了学业以外,把减肥当成重要任务,还苦练瑜伽,说:“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你,才无愧于让你成为我的‘俘虏’。”说得我很感动。这样的女人不应该受到任何欺骗和伤害,我想用真正的我和她结婚,但我做不到。
儿子出生,她给儿子取名“满宝”。我问:“为什么?”她说:“你叫吴小满,你的儿子当然叫满宝了。”我听了一阵心痛,心里像扎了一根刺。这一刻,我多么希望我是真正的我,儿子是真正的我的儿子,或者说,让我是真的吴小满也行。可惜我不是。
“儿子是你生的,也可以叫美宝啊。”
“你太聪明了。”林可美突然眼睛一亮,“儿子是吴小满和林可美幸福爱情的结晶,小名就叫美满吧。”我无言以对。聪明个屁,我简直想抽自己两耳光,怎么可以这样引导呢?这分明是我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再跳进去。吴小满,吴小满,该死的吴小满!我的心剧痛了一下,感觉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从此,我们一家三口就是吴小满、林可美和小美满。
林可美惊奇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马上喜笑颜开地说:“太好了,明后天刚好是周六周日,我们带着儿子回老家一趟。”然后掏出手机扒拉几下说,“明后天都是晴转多云的天气,春暖花开,正是踏青的好时候。”
她并不关心我突然回老家干什么,可能以为我和平时一样,无非是回去看看老爸老妈,或者把老两口接过来住一段时间。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老爷子在城里待不惯,说住城里就像蹲班房,谁也不认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出了门还不知道东南西北。逢年过节或老两口生日,我都会开车回家把他们接到城里来,小住几日。他们说想回去,我再开车把他们送回去,好在老两口年纪还不算太大,身体也很硬朗。
“不行。”
我的声音让林可美抬起头,她用不满的眼神看着我,说:“你每一次都这样,我和小美满为什么不能回老家?我还是你们老吴家的儿媳妇吗?美满还是你爸妈的孙子吗?”
“我说不行就不行。”关键的时候,我还是挺硬气的,“我回去有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有什么事需要背着我和儿子做吗?”她说完,两只眼睛像鹰一样盯着我,似乎要洞穿我的五脏六腑。我无言以对,只管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突然拿起我的车钥匙,对我说:“你不带我们娘儿俩也行,你自己坐车回去吧,我开车带儿子回家看他爷爷奶奶。”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件事情肯定不能让她知道,有一句话叫纸里包不住火,但能包多久算多久。我抬头看她,她正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当我们的目光碰撞后,她可能看出来了我的几丝惊慌和无奈,脸上马上又有了胜利者的小喜悦。我对她挥挥手说:“去吧,去吧,想去就去。”
儿子听了,一下子跳起来,挥动着小拳头说:“耶——”
该死,我怎么能这样!
2
我把车开得很慢。事已至此,也只能豁出去了,心里还是慌慌的。以前,每一次接父母来城里住的时候,我都会叮嘱他们,过去的有些事情不要说。父母很精明,从没走漏半点风声。这次不一样,是我们回老家,左邻右舍的嘴堵不住,说不定会露出端倪。更可怕的是,还有那个依然在老家的吴小满。我想象着林可美和儿子发现真相后的反应。
“轧死蚂蚁喽!儿子,催你爸快点。”
我的脑子突然一热,管他呢,我踩了一下油门。
车刚进村,我就看见父亲正在村口看老哥儿几个下棋,围拢了好几个人。儿子老远看见爷爷就兴奋地叫着。我本来打算装作没看见,把车子直接开过去,没想到儿子一叫,林可美按下车窗,儿子兴奋地扒着车窗口喊:“爷爷,爷爷。”
我只得停下车,喊了一声:“爸。”旁边看热闹的人看见我儿子,一下子围过来,像看见了天使宝宝,稀罕得不行。有人喊:“老吴,看你家天成一家子回来了。”林可美可能没太注意那人的话,只注意到了那些大爷大妈们对我们儿子的喜爱,她干脆打开车门带着儿子下车了。那一刻,她像带着宝贝归来的有功之臣,尽情地展示着,让儿子不停地向他们问候:“爷爷好!奶奶好!”有一个大婶过来摸摸我儿子的脸蛋,又看看我,说:“像,真像,你看这小鼻子小眼的,和天成小时候一模一样。”又转身对我儿子说,“好好吃饭啊,以后能长成你爸爸吴天成一样的大个子。”
我儿子立马摆着小手说:“不对不对,我爸爸不是吴天成,他叫吴小满。”
大婶不明就里,还在纠正我儿子:“看这孩子,你爸叫吴天成,是干部。吴小满是挖煤的老板,他才没有你爸爸个子高呢。”她用手指着村对面的学校说,“那个学校就是吴小满掏钱盖的,你问问你爸爸就知道了。”大婶还在喋喋不休,儿子迷惑地看着我,林可美再一次用鹰一样的眼神盯着我,那表情像看见了一只猎物。
该死!我在心里暗骂那个多嘴的大婶。经她提醒,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个吴天成就是真正的我。
父亲看见这阵势,一把拽过那位大婶,对我说:“赶紧回家吧,你妈正做饭呢。”林可美默默地拉着儿子上车,没再说一句话。
母亲看见我们回来很高兴,午餐做得很丰盛。林可美没吃几口,她几次欲言又止,一定是想问问我妈到底怎么回事,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不光我,连我妈都看出来林可美有心事,我往厨房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妈悄悄问我:“可美怎么了?”我说:“没事。”
下午,为了消除老婆心里的疑云和不安,我带着她和孩子在村庄附近转了转。儿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片广阔的天地,像草原上的小马驹,前后跑着,看见什么都充满新鲜感,还不时地拽住他妈妈和我问这问那。林可美几次用眼神剜我,我故意不看她,她实在憋不住了,问我:“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没有啊。”我故意拿出一副神经大条的架势说,“对了,我们的村庄很美吧,这就是你一心神往的美丽乡村。”说完还对她“嘿嘿”傻笑了两声,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他妈笑得很谄媚。
林可美根本不领情,直截了当问我:“我以后是叫你吴天成,还是叫你吴小满呢?”她满脸鄙夷。
我的大脑快速旋转,最后决定,这件事还是不让她知道为好。她的眼圈湿润了。她也许觉得我这样隐瞒背后一定有事;也许觉得我们是夫妻,孩子都有了,我却没把心交给她。她抹了一下眼睛说:“你隐藏得很深啊,跟你相比我就是个大傻子,孩子都这么大了,我竟然连自己的老公是谁都不知道。”
儿子看见他妈妈伤心的样子,立马同情心加持,扬起小脸问我:“爸爸,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赶紧把老婆和儿子揽在怀里,说:“老婆,我当然是你老公——”我竟然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吴天成还是吴小满,平时口齿伶俐的我此刻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林可美一把推开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了。”
这可不是平时的林可美,从认识到现在,我从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平时她对我百依百顺,温顺得像一只小羊羔,这一次不知道她搭错了哪根神经,我还没有想好应对危机的预案。我知道,现在的我或者说吴小满是她心中的男神,我不确定,她能否接受从没听说过的吴天成。我之所以这么多年没带她回来,就是害怕她知道真相后,我在她心中的人设会轰然坍塌。我真的害怕会有这么一天。
我后悔带他们回来。
3
林可美没有了踏青的心情。
我一心只想找到真正的吴小满。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真正的吴小满就躲在老家的某个角落里。他白天不敢在屋里待着,晚上一定会回来。
我很佩服我的适应能力,我现在可以在吴小满和吴天成之间自由切换。回到老家,或者说只要我的双脚踏上老家的那片土地,我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乡亲们眼里的吴天成;回到城里,我又很快地切换成吴小满。
我们带着儿子在村边漫无目的地闲转。我只想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会会那个“我”。我越来越讨厌“吴小满”这个名字,这三个字就像一只大手,掐住了真正的我,也掐住了现在的我。村前的学校白墙红瓦,在午后的阳光下炫目得刺眼。一条宽阔的水泥路向前延伸,像一条望不到头的玉带,紧紧地系住了乡村和外界。这都是吴小满的杰作——出资为老家建校修路,也在乡亲们心里建起了一座丰碑。吴天成和吴小满都是村里的骄傲。吴天成是走出乡村的干部,是左邻右舍心目中的城里人。我曾经对两个“我”掂量过,在乡亲们的心里,吴天成的分量不及吴小满,老家的吴小满虽然破产了,但在乡亲们心里的位置依然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