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作者: 杨不寒稻芒如针尖挑起晚夏的晨光。第一缕温热的气流灌进麻柳村时,田埂间还只有黑子在闲逛。这条第一目击证狗发现,自己的主人许粱正,像一条巨大的四脚蛇,斜趴在魏驼子的水田里。他的身子僵硬而扭曲,手里揪着一把稻谷,鼻子和嘴里糊满了黄的草梗、黑的稀泥。周围的稻子被他压倒了一大片,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伤口,在等着人们醒来,等着人们发现。
半个多月前的这个时刻,许粱正刚从泥沼般的睡梦中爬上岸来。等到稻芒轻轻抖下日光时,鸭群从水田里经过的声音传送到了魏驼子的耳膜,就连房梁上的蜘蛛网都像鼓面一样震动不已。清晨的阳光从破落的窗户里斜照进来,尾随其后的风浑身都是鸭屎臭,撩着他下巴上的几根焦黄的胡须。悖时砍脑壳的,懒觉又睡不好了。魏驼子从床上爬起来,往地上吐了口隔夜浓痰,趿拉着一双解放鞋就出门了,瘦而弯曲的身子让他看起来像一张蹦蹦跳跳的短弓。
木门外,是南中国乡下最常见的风景。太阳已经升到了河对畔的麻柳树上;晚夏里不规则的稻田黄中带绿,随着坡坡坎坎各自成片;一条小河唱着欢快的歌,向着太阳出山的方向不知疲倦地流淌着,也毫不吝啬地滋养着麻柳村层层叠叠的水田。
魏驼子看着已经见出肥美的稻谷,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悖时砍脑壳的,都比老子种得好。其实不是比他种得好,而是人家的田都比他的田肥。他有八分地,但其中五分地都在坡上,只能种点红苕苞谷,算不得良田。剩下的三分水田是一弯狭长的边角料,好像秋天干瘪的豆角。水田挨着河,这豆角也就像是淘菜后被遗落在了河边一样。
水田挨着河,本来是好事,引水灌溉方便,但魏驼子心里有一百个不痛快,因为许家今年不知道发什么疯,往年只养三四只鸭子打牙祭,今年竟然养了一大群,还外加三只大鹅。这些孽禽天天在自家水田里践过来又踏过去,如同电视剧《三国演义》里暴虐的千军万马。魏驼子觉得许粱正应该像曹阿瞒那样,为了地里那些被糟蹋的粮食,拔出一把刀来架在脖子上谢罪。
水田因为挨着河,里面泥鳅和鲫壳鱼格外多一些。这些路都走不稳的鸭子东倒西歪地在田里啄食,偶尔抬起脑袋,扯下一吊谷穗。“简直目无王法了!”魏驼子在墙边抄起一根响竹,一步一跳地赶上前去。这响竹用毛竹制成,手握的一端被修理得光滑,另一端被劈成了六七瓣。这样,响竹无论是抖震在空中,还是敲打在地上,都能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玩意儿在乡下,专门拿来吓鸡打狗,现在成了魏驼子专门的赶鸭棍了。
那些鸭子也不是蠢的,经过魏驼子三番五次的恐吓之后,完全不怕他了。魏驼子只好卷起裤腿,钻进稻谷中间。等那些鸭子嘎嘎嘎地逃去河里时,又气又累的魏驼子才拄着响竹,一屁股坐在田坎上。
这一切,都被许粱正看在眼里。他躲在自家门后,没有吱声。魏驼子单身了大半辈子,阴阳不调,火气都憋在心里,像颗火炮似的,随时要爆发。这时,许松林光着膀子,睡眼惺忪,从卧房里走出来。许粱正看着他肩膀上被凉席硌出的条痕,知道他又要去猪圈边的茅厕解手,小声说:“忍忍,魏驼子在外头骂呢。”
许松林朝外觑了一眼。魏驼子正对着许家的房屋,一口一个“许粱歪”“爹妈老子”地骂着。许松林说:“老汉儿,你像个贼样怕他做什么?”
“他过恶得很,嘴巴凶呢!”
“一个老单身汉,有啥能耐?又是个瘦筋巴骨的驼子……”
许粱正朝河边使了个眼色,解释说:“不怪别人,我们的鸭子在别人水田里搞破坏呢。”
许松林捂着裤裆,说:“还能因为他,让你娃儿被尿憋死吗?”说完,推开门,跑过晒坝就冲进厕所了。
许粱正从后面看见,儿子的后背已经长得很结实,就快成为一个大人了。许松林今年刚考上大学,虽然是一个三本,但在这个村的后生里已经算状元榜眼一类人物了。自己这一辈子没能屙出三尺高的尿,只好盼望他能有点出息,飞出村口的燕子岩,不再和自己一样做农二哥。这样一想,倒真没必要怕这个魏驼子,于是许粱正也走到晒坝里去,抽根板凳,搓锅旱烟,坐等着灶屋里的堂客把早饭做好。
魏驼子看见许松林闪过,又看见许粱正这样堂而皇之地坐着,骂骂咧咧了几句住了口,提着响竹蹿上田坎,拎着一双鞋回家去了。许松林在茅厕一蹲就是半个钟头,等他回来,堂屋里已经为他盛上了一大碗面条。许粱正和堂客李碧玉各自端着一海碗面条,唤许松林吃了再去睡。他不情愿,只装作没有听见,埋着头钻进了卧房。两个人没办法,又不敢在儿子面前啰嗦,只得二一添作五,一人分一些帮许松林吃了下去。
等许松林梦蝶而醒,已经是中午了,准确地说是下午一点半,日头已经有些偏西了。午饭已煮熟,干煸四季豆、烧辣椒、霉豆腐、萝卜干炒腊肉,外加一个番茄鸡蛋汤。四菜一汤,若不是许松林放假在家,哪里有这么丰盛。他打开电风扇,抱着手机坐下来。李碧玉把饭端到他手上,他朝碗里看了一眼,问道:“怎么没有苞谷?现在的苞谷正甜。”
李碧玉把筷子递给他,说:“晚上给你弄。多吃一点,等你去外面读书了,哪里有好东西吃。”
许松林说:“外面的饭菜花样多呢,只要口袋里有票子,什么吃不到?”
许粱正不知道拆迁是不是真的,但知道家里票子匮乏,至少目前还给不了许松林多少票子,就闷着头嚼辣椒不说话。他隐约记得,三十八年前,自己是在那个有着两楼一底的小学里,考过一次数学一百分的。发试卷那天下着大雪,窗外的山和田都白了。他的手冷得发抖,老师的朱批数字却烫眼得很。散学了就是寒假,他背起试卷和一张松木桌子,走了半个钟头山路回到家里,因为家里再也拿不出票子而从此告别了学校。
他想到魏驼子和他同校时,还叫魏成清,年级比他高,成绩如何倒无从知道。只记得某一年夏天,不知道为什么散学格外早,他背着书包从学校往家里走时,看见魏成清和一群大孩子赤着膀子在水库边玩耍。阳光被湖水摇得支离破碎,黄金般,钻石般,闪耀得不能逼视。晚上闻说魏成清溺水了。那个水库自筑好以来,每年夏天,都会有气筏子一样的尸体漂着等人打捞,直到如今。嘴里的辣椒有些烈,许粱正喝了一口汤,对许松林说:“你吃过饭,经佑一眼鸭子,莫让它们再糟蹋谷子了。你这样成天不做事,怎么成?”
许松林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他想着的是上午躺在床上时,女朋友何穗给他说的那句话。她说等他们一起去市里上大学了,就可以一起睡觉了。真让人期待啊,那样美好的日子近在眼前,让他心脏都跳得有些发痒了。李碧玉把一块精瘦肉夹到儿子碗里,对他说:“等入了秋,这些鸭子长肥了,你老汉弄去镇上卖掉,不知道值多少钱。”
许粱正说:“一只鸭子就是一张红票子,你自己掰起指头算。”
“还有鸭蛋呢,鹅蛋还贵一块钱!”
如果两个人的学校离得近,简直就是天作之合了;如果离得远的话,周末也能在一起睡觉。记得有一回,从她T恤袖口看到了她雪白的胸衣,带着香气的蕾丝边……许松林甩甩脑袋,想要暂时甩掉这些桃红色的心思,伸筷子夹起一个辣椒吃了。
晒坝外传来声声蝉鸣,黑子躺在门外,被那些漫长而反复的叫声弄得昏昏欲睡。眼见一家人就快吃完,黑子吐着一条紫黑色的舌头走进屋来,在桌边摇动尾巴。等许粱正也放下了筷子,李碧玉起身,把桌子上的残羹剩菜与许松林剩下的半碗米饭,一并倒去了偏房门口的一个破碗里。黑子温驯地跟在后面。午后光阴沉沉,除了眼前傻傻摇着脑袋的电风扇,整个世界都没有一缕流动的风。许粱正坐在门口的一张小板凳上,望着远处几株宝塔似的柏树,点了一袋旱烟,悠悠吸完,回头对电风扇前的许松林说:“等会儿凉快了,就出去把鸭子看着。”
许松林鼻子里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在许粱正再次开口催促之前,许松林脚踵一转,穿越稻田,下河去了。望着儿子的背影,许粱正突然又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水波明亮的午后,扯开烟嗓喊道:“不要下河去洗冷水澡!”
河的尽头就在上游四五公里处。那里有一个幽深莫测的山洞,壁上薄薄的岩石加持了它阴凉的气息。水从洞中流出,弯弯曲曲淌到这里。中途汇入的三条小溪让它宽阔起来,于是一架松木桥就横在了上面。桥头有个小商店,不仅售卖各种杂货,还出租一张麻将桌。麻将很难凑够人,于是麻将桌常常被当作斗地主的席面。许松林在桥下找了一块背阴的石头,坐在上面给女朋友打视频电话,想为她展示这架颇有江南味道的木桥。但对方没有接通电话,也没有回复消息,大概在吃午饭或睡午觉。不管怎样,这么突然地玩消失,都让许松林有些不痛快。
河边草丛里的一点白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涉过浅水滩,捡起一枚热乎乎的鸭蛋,藏在他坐过的那块冰凉的石头下,然后起身去找那群鸭子和大鹅。他预估的方向没有错。这些魏驼子嘴里的扁毛畜生果然啸聚在下游的柳树湾里。以前,这个地方有很多黄辣丁,一条条精瘦而矫健,常常落入许松林的簸箕中,接着落入李碧玉的油锅里,被煎得两面金黄。许松林从小就是捉鱼摸虾的健将,一条腰杆能好几个小时弯向水面,三寸长的脖子早已被村子上空的太阳晒得黝黑。女朋友何穗笑他,在他脖子上种草莓都不怕人瞧见呢。他也不恼,只笑着说:“黑是黑,有光泽!”
哎,她怎么还不回自己信息?他疑惑着,捡起脚下的一块薄薄的瓦片,朝着鸭群打了一个水漂。瓦片在水面上跳跃了三四次,最后飞进了河湾。鸭子反应比大鹅敏捷,迅速朝水草茂盛的右岸逃去,水面紧接着荡开了一圈圈巨大的环形波纹。圆形的面积是……他“呸”了一声,想到都高考完了,得赶快忘掉这些折磨人的东西。何穗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不是东西,是小妖精,还说去市里上大学了就和自己睡觉,转眼就联系不上了。
他就这样东想西想,时间在小河里悄悄流逝,只在河床上留下一点柔软的痕迹。那群扁毛畜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眼前消失了。河岸上传来了它们欢快的叫声,仿佛在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它们总是这样,要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死相,要么就像破锣一样到处敲来敲去。
现在,它们的嘴壳敲到了许松林的脑袋上。他回过神来,赶快翻身上了河岸。这群胡作非为的鸭子,正带着那几头呆鹅,在魏驼子的田里啄泥鳅呢。一双双黄色脚蹼踏过的地方,泥浆浑浊,上面浮着稻草叶,间或还有几粒稻米。事实摆在眼前了,难怪老汉那么怕魏驼子,这搁谁身上不得叉着腰骂两句呢?
许松林左右看了看,没见魏驼子扭曲的身影,想必是去了地里。他心里窃喜了一番,又想到魏驼子最近换了一个大电视,还是用乡政府扶贫的钱买来的。管他是在做活路,还是在看电视,趁现在,得赶紧去驱赶鸭和鹅。然而那群家伙正玩得忘形,哪里会理会他。没有办法,手边又没有响竹那样的得力武器,一时间束手无策。急了一会儿,才想到抓两把泥土朝它们丢过去。手还没碰到泥,手机倒震动了,是何穗发来了消息。她声称自己不小心睡着了:“夏天真让人犯困呢。”
许松林想到了一首打油诗,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给何穗发了过去: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又冷,收拾书包等明年。何穗果然夸他有才华。他交代诗是从别处看来的,又说才华没多少,但记性好。何穗就问他还记不记得她生日,许松林脱口回答上来,又说自己还记得她脖子里的痣。她道:“这不是歌词嘛!”许松林说:“歌词唱的是掌心的痣,你是我掌心的人。”何穗觉得这话有些肉麻,他倒像是受了鼓励,抱着手机,躲在田坎上一棵枝叶茂盛的李树下,聊得彻底忘掉了那群嘎嘎叫的玩意儿。
日影斜斜,一阵燥热的风从稻田上吹过。鸭子领着鹅,从他身边大摇大摆地走过,又准备下河去了。许松林睇一眼魏驼子的水田,一脚朝最后两只大鹅踢去。大鹅看起来憨厚老实,却像是早已防备着他的攻击似的,迅速闪身,仰着脖子逃了。他更不高兴了,捏着拳头追杀上去,间或踢上一脚又拍上一巴掌,直到眼巴巴望着它们扑进了蓝色的深水潭。
在河里野泳,是被许粱正严厉禁止的。村里的年轻人都嘲笑他是只旱鸭子,他也无可奈何,小时候的打,算是挨怕了。想起何穗撩人的话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了些变化。不远处那个齐胸的水湾,诱惑他脱了衣服。浮在水中,垫垫脚就能漂来漂去。那群干了坏事的鸭子,在自己的视线内,扎进下面的深水潭里逍遥。一切都很安全,都能控制。黄昏有金属的颜色,又给河水镀了一丝凉意。他爬上岸,在一方砂石上坐着,晾干了自己消瘦的身体,方拿起一根桑树枝,赶着鸭子往家里走去。路过魏驼子水田的时候,那些鸭子突然变成了脱缰的野狗,欢叫着冲进了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