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楼
作者: 何葆国1
后来赵细伟常常回想起在骑楼下第一次遇到谭天浩的情景,那经过像是电影画面似的,在眼前轮番播映着。那天晚上,他竟然来到了家里,事情怎么那么巧呢?竟然下雨了——因为下雨,不方便回去,他竟然不嫌弃,要求留宿……
一觉醒来,赵细伟脑子里嗡嗡直响,全身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绵软无力。他缩着身子躺在床铺靠近墙角的地方,其实半夜里醒来,他就再也没有睡着,但他一直保持着睡姿,蜷缩的身子不断地向墙角移动。谭天浩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全然记不得了。
母亲上来问,要不要吃饭?他不吭声。又问,要不要上班?他没好声气地说,今天休息。母亲没再说什么,嘟囔着走下楼去了。
细伟住的是二楼顶上搭建的小红砖屋。他家这一片是马铺的老城区,几条老街纵横交错,他家所在的这条街叫中山街,两边是建于民国初年的骑楼老屋,连廊连柱,一楼店面前连成了一条通廊。细伟家的店面是做红白事纸品的,比如纸扎、舅公联,店面进去是厅堂,会客兼吃饭,后面进去是厨房和洗浴室。二楼两个房间,父母睡一间,以前细伟和姐姐细蕊睡一间,后来细伟长大了,就在二楼顶上给他盖了一间。细伟在三楼小屋住习惯了,细蕊出嫁后,二楼房间空出来,他也不愿意下来了。
昨晚谭天浩是从公司走着来看骑楼的,正是仲秋,不冷不热,适宜走路。不过晚上的骑楼没什么好看的,那些牌匾、窗雕以及人鱼花鸟的石雕,基本上都看不清楚。谭天浩应该是准备回去了,细伟正好从外面回来,在家门口遇到他,出于礼貌,顺口邀请他到家里坐坐。没想到谭天浩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反客为主似的往里走。那时候细伟家店面的门板已经一片片装上了,只留着一扇敞开的门。谭天浩像探秘一般走了进去。细伟的父母正在厅堂里看那种冗长的电视剧,谭天浩从天而降似的,把他们吓了一跳,接着他们才看到跟在后面的儿子。谭天浩那么高大,儿子那么瘦小,走在他后面都让人看不到。儿子很少带朋友回家,特别是晚上,应该是从来就没有过,父母对谭天浩的到来一时显得手足无措。细伟倒是若无其事,向父母介绍说,这是他公司谭老板的儿子,前些天刚从台湾过来。谭天浩非常客气地说着叔叔婶婶好,然后又是点头又是鞠躬,弄得他们越发尴尬。细伟赶紧请他上楼,三楼顶上除了他一间房,便是围栏砌起来的空地,可以望见周围的房子,当然晚上看得不是很清楚。谭天浩在空地上走了一圈,环视各个角落的夜景,脸上带着一种非常欣赏的神情,对着细伟频频点头。谭天浩告诉细伟,台湾也有很多骑楼,这种商住合一的建筑模式利人利己,“暑行不汗身,雨行不濡履”,充满浓浓的人情味。细伟不知道怎么说,他在骑楼出生、长大,这都二十五年了——当然这二十五年包含了到福州读大专的三年,那三年的假期也是一天不落都在家里过的——如今他早已没什么感觉了,不过是栖身之所吧,如果有钱,他倒想离开骑楼,买商品房住到一个崭新的小区里去。
我就是喜欢骑楼,谭天浩对赵细伟说,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连成一片的骑楼。
他们进了房间说话,像是老朋友一样。虽然在公司里打过几次照面,简单交谈过几句,这一会儿却像是相识多年的故人。他们聊到了各自的一些经历,赵细伟的经历很简单,马铺读书,成绩一般,考上一所大专,去年回来应聘到台企忠群公司,做办公室文员。谭天浩的经历就丰富多了,台湾读书,成绩很好,中间跟老爸在泰国住过半年,还休学一年,与朋友搞乐队,后来服兵役,再考大学,今年刚毕业,还不知道做什么,所以到老爸马铺的公司来走走。在细伟简陋的小红砖屋里,天浩坐在一个旧沙发里,细伟则坐在床前的一张靠背椅上,他们越说越投缘,各种话题,天南海北。原来他们还是同龄人,天浩比细伟大了两个月,前面都是有一个姐姐。不过天浩又说,我老爸在外面至少应该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比我小,对了,都是在大陆出生的。这么隐私的事情天浩顺口就说出来了,细伟也接着他的话头说,我发现你老爸在马铺至少有两个“女朋友”,一个就在公司。天浩笑笑,身子不停地向着细伟倾过来,最后他干脆坐到了床上,还脱下一只皮鞋。他穿的是一只船形红袜子,竟然没有脚臭味。细伟夏天都是穿凉鞋的,要是穿皮鞋,一脱下来,满房间的苍蝇蚊子都得熏死。
你有女朋友了吗?天浩突然问。
没有,没人看得上我。细伟说。
怎么会呢?总有人看得上你。天浩说。
真的,没有。细伟说。他说的是实情,这些年来他暗恋过几个女孩子,也表白过,但是没有一个看得上他,有的直接把他微信拉黑了。个头小,瘦弱,家境一般,又没什么才华,细伟对“爱情”真的不抱任何希望。
我记得读过这么一段话,一个再不起眼的人,这一生至少也会有一个人,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天浩突然坐直身子,用普通话朗诵般地说。
我也读过,但是,这说的是女孩子啊,细伟说。
对男孩子也成立,每个人都有人在等他的。天浩说。
夜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的,细伟听到雨声时,雨已经有点大了,噼里啪啦,像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向小红砖屋围拢而来。细伟起身到门边看了看,密集的雨线在暗夜中一闪一闪,他扭头对天浩说,雨很大啊。
下雨天,留客天啊。天浩笑笑说。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斜靠在床上用指头划着屏幕。
这雨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细伟心里很发愁,天浩怎么回去呢?他住在忠群公司的宿舍里,公司在靠近南环路的地方,离这里有五公里,马铺城里没有出租车,这么晚了恐怕连载客三轮也搭不到,如果不下雨,走回去当然没问题,但是下雨了……
我晚上就住在你这里吧。天浩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对站在门边看雨的细伟说。
这……不好吧,这……细伟连忙摆了摆手说。
没事啦,床这么大。天浩起身走到细伟身边,抬起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就这样定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谭天浩冒雨走到屋角的水池边,他居然知道那地方是小便池。小便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回房间就脱去套头衫,又脱掉裤子,最后穿着一条窄窄的三角裤,钻进床上薄薄的被单里。
细伟心想,人家可是台湾大老板的儿子,这么简陋的床铺,他也不嫌弃啊。细伟还是磨蹭了许久,才关上门和电灯,摸黑脱了衣服,穿着短裤和背心,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尽量远离谭天浩,在墙角躺下来。细伟小时候跟父亲睡过,初中时跟母亲到土楼舅舅家做客,跟表弟睡过,读大专时跟借宿的中学同学睡过,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跟任何男人在一张床上睡过。谭天浩睡在他身边,悄无声息。外面缠绵的夜雨嘀嘀嗒嗒,像催眠曲一样。细伟迷迷糊糊不知何时入睡了。
2
母亲在店面和顾客说话,父亲在厅堂扎一个纸人,细伟独自在饭桌上吃饭,吃完抹抹嘴又上了三楼。
休息天要去外面走走,别老躲在楼上。父亲说。
不去。细伟说。
上了三楼房间,细伟掏出手机看了几条新闻,一条添加微信好友的请求来了:我是谭天浩。原来是“微雨燕双飞”向他推荐了细伟的名片。这个“微雨燕双飞”是细伟的直接上司黎小薇,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也就是谭天浩老爸的“女朋友”。细伟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验证。
微信刚刚加上,谭天浩立即发起语音通话:细伟,谢谢你啦,昨晚没让我流落街头,我回到公司吃过早饭了,你吃了吧?
细伟说:客气啦,感谢你不嫌弃。
谭天浩说:我四点多骑电动车去你家找你,我们晚上一起吃饭。
细伟看着手上的手机,天浩的头像消失了,手机也黑屏了,他突然想,这个谭天浩真不像一个大老板的儿子。
细伟上午在手机上看了一部英国电影,吃过午饭睡了一觉。下午,细伟几次走到外面围栏前,往下面张望,因为屋顶的阻拦,他只能看见部分的老街,骑楼下行走的人悠闲自在,面目不清。这些人,一个个走过,一茬茬走过,一代代走过,走过几十年,走过几百年,这就是人生啊——细伟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好像变大了,变长了。其实,对一个人来说,人生也只不过几十年,比不过骑楼,比不过老街,看日出日落,看人来人往,有谁愿意为你停留?
细伟走回房间站在镜子前梳头发时,突然看到天浩出现在镜子里,手一抖,梳子掉在了地上。
呵呵,爱漂亮啊。天浩说着走到细伟身后。他身材高大,超出了镜子所照的范围,细伟看不到他的表情了。天浩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走吧,骑楼好多好吃的啊,卤面、猫仔粥、蚵仔煎、豆花、麻糍、菜头……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你吃什么我吃什么。细伟说。
好。天浩说。
下到一楼时,独自喝茶的父亲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天浩,又看了看细伟。天浩说,阿伯,我们晚上就在外面骑楼吃啦。
两个人走在了骑楼的通廊上,长长的通廊,人来人往,有的慢悠悠,有的脚步开始快了,可能要回家做饭。天浩说,在台湾骑楼又叫做“五脚距”。细伟说,大陆也叫做“五脚距”啊。天浩搂了一下细伟的肩膀说,我们到底是一家嘛。两人一边走一边看店铺,这边的店多是一些老行当,寿衣店、竹器店、剃头店、草药店、打锡店、鸟笼店等等,他们就走得比较快。走过这条老街,斜对面那条老街的骑楼,有了更多的石雕和窗雕,看起来充满南洋风情。天浩对细伟说,这条街住的都是过番赚钱回来的,你看他们的雕饰就跟那边不一样。细伟觉得天浩好有文化,他怎么懂这么多啊!自己在骑楼住了二十几年,可是什么也不懂,心里只想着离开。
他们在一家“阿婆猫仔粥”店门前停住了,那个阿婆正站在炉灶后面,眼睛眯着,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很小的铺面,几张小桌子。两碗猫仔粥。天浩亮亮地喊了一声,阿婆走到炉灶前,开始忙碌起来。天浩对细伟说,其实在骑楼开这么一间小店,也蛮有意思,你觉得呢?我老爸想把马铺忠群公司给我管,我都觉得不好玩。细伟说,考虑到生计问题,赚钱还是最要紧的,这种小店也就老年人做吧。
好了!那个阿婆突然叫了一声。天浩连忙起身走到灶台前,端回一碗热气腾腾的猫仔粥。细伟没有动,坐享天浩的服务。猫仔粥散发出的香气,令他觉得生活挺美好。
出了猫仔粥店,路过一间“小二豆花店”,天浩走了进去。细伟说,我不吃了。天浩说,我要吃碗豆花,加卤大肠。老板端来了一碗豆花,天浩问他,你叫小二,那你弟弟是不是叫小三?老板老实地说,是呀,他是个拐脚,开剃头店。天浩朝细伟眨眨眼睛,两人相视一笑。
从豆花店出来,天浩和细伟一起往回走。骑楼有些老店开始打烊,把门板插上了。天浩对细伟说,到你那里再闲聊一下。
细伟说,太晚了吧?
天浩说,你有这么早睡吗?小地方也没什么夜生活,就聊聊天。
细伟说,改天吧。
两人一起走到细伟家的店门前,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细伟老爸正站在店门前往他们这边看,天浩向他招手,叫了声阿伯。细伟老爸脸黑黑的,不看天浩,只看着细伟说,还不赶紧回来睡觉?
天浩看到细伟老爸一脸凶相,识趣地对细伟说,那我先回去了。他走下廊道,骑上电动车,回头对细伟挥挥手,开走了。
细伟看着天浩的背影消失在前方,低下头往家里走。父亲正把最后一片门板插上,说,人家什么人,你什么人?光脚的和穿鞋的,怎么能玩在一起?
什么人,不都是人吗?细伟心里嘀咕着。
3
细伟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谭天浩还有几个久未联系的老同学,他们面目模糊,行为怪异。突然间细伟被父亲喊醒了,梦境一下子烟消云散。父亲站在门外又是敲门又是叫喊,睡什么睡?快起床,吃了早饭,载你老妈去汽车站。
老妈去汽车站,完全可以搭三轮车,非得我用电动车载?细伟心有不满,但是没说什么,还是爬起了床。
细伟吃过早饭,用电动车载了老妈去汽车站。老妈要回土楼乡下看大舅舅,听说大舅舅最近身体不太好。我让他来马铺医院检查一下,他就是不出来。老妈叹着气说。细伟什么也没说,把老妈送上开往土楼的班车,掉头就返回了。骑到中山桥的时候,电动车嘀嘀两声,停了下来,没电了,细伟只好下来推着车走。走了三十分钟才到家,细伟把车推到店门口的通廊上,从店里拉出插座充上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