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 霍君0
说,还是不说?
汉语当中的“纠结”一词,肯定是为我创造的。它在时光里蛰伏着,在我三十八岁这一年的某一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我。
1
“二姐,忙吗?”
“还行。”
“想和你说一件事,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咋了老三?我在听。在听的。”
QQ上老三的头像却暗了。有可能老三在思考,该从哪里啄破憋在心里的那件事的硬壳,让真相艰难地流淌出来。作为倾听者,我一边处理手头的工作,一边等着老三QQ头像再次亮起来。我和老三的关系很单纯,除了晚上一起遛弯儿,平时几乎不联系,虽然互相留了手机号码,QQ好友里多了对方的昵称。只是偶尔,我会到老三的QQ空间里看一眼。老三相册里的照片,很“老三化”,艳丽,热烈。留言的多是男性,每个字都蘸了口水,散发着欲望的腥气。大概看了几次,便不再去了。我气管不好,腥气会加重喉咙的不适感。或者,英气这个形容词,也是“老三化”的一部分,它游离在遛弯儿与QQ相册之外,在特定的环境里才亮相。那个雷雨天气,我举着伞,朝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奔跑。风很大,没跑几步,伞面便被风吹翻过去。复原伞面的工夫,雨水兜头盖脸地猛灌。雨水对我不满,汽车司机对我更不满,愤怒地猛按车喇叭。猛然,一只手钳住了我:“二姐,跟我走。”那只手可真是有力量,带着我,在车流中灵敏地躲闪,直到把我塞进停在马路边的一辆车里。手是老三的手,车是老三的车。在一家公司做销售的老三,开车去上班,途中遇到狼狈不堪的我。我瑟缩着解释,家里的御用司机出差了,自己又不会开车。在我的指引下,老三驾车向我单位的方向进发。雨越下越大,不甘示弱的雷,一个跟着一个地炸响。“没事儿的,二姐。”老三安慰受到惊吓的我,稳稳地把住方向盘,向既定的目标挺进。时髦的斜刘海下,是一张临危不惧的小脸。炸雷愈是猖狂,小脸上的表情愈是坚定。那种坚定英气勃勃,丰富了我对老三的认知。她是艳丽的,热烈的,也是英气的。此刻,要跟我吐露隐私的老三,又会向我展示她的哪一面呢?
老三QQ的头像终于重新被点亮。“二姐,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内心一直被煎熬着,不找个人说出来,就会崩溃了。我向你保证,我绝对是在认识大姐之前喜欢上大姐夫的。大姐夫跟我说,他见我第一面,就有一种想抱抱我的冲动。”字符在对话框里跳跃,全然不顾我的惊诧。“你说你喜欢大姐夫,哪个大姐夫?”“就是大姐家的大姐夫。”“哪个大姐?”“咱们俩的大姐啊!二姐,被我吓到了吧?”我的确是被吓到了,老三说和大姐夫互相喜欢,他们喜欢多久了?喜欢到了什么程度?“二姐,咱们都是成年人了,你该知道喜欢的含义。大姐是那么好的女人,我不想伤害她,曾经和大姐夫提出来过分手,但是大姐夫不同意。”
“老三,你确定不是开玩笑?”敲打出来的这句话,静静地等候我按下发送键。然而,我没有满足它们的期待,未把它们推到对话框里。
2
三个女人组成一支“遛友团”,我是团员之一,另外两个是大姐和老三。我不知道大姐和老三之间是否知道彼此的真实姓名,反正我不知道大姐叫什么,亦不知道老三叫什么。当然,老三的QQ昵称不算。大姐和老三也没问过我姓什么叫什么。我们的称谓按照年龄来定,大姐最大,当之无愧地成为遛友团的大姐。我以高出老三两岁的优势,被大姐和老三分别称为“老二”与“二姐”。轮到老三,大姐和我口径相同,统一称其为“老三”。
我之所以成为三人遛友团的成员,有两个原因。
先来说说第一个原因。在加入遛友团之前,我便和大姐有过接触。那时女儿还小,大约六七岁的样子。春天总是让人激情澎湃,展现激情澎湃的最好方式,就是以各种形式进行春游。那个春天,家里的男人刚好没有时间陪伴,我和女儿便报了一个旅游团,兴致勃勃地坐上旅游团的大巴车,往北京某旅游景点去了。确切地说,是女儿兴致勃勃。为了配合女儿,我也只好兴致勃勃。半个地球的人,都知道我是路盲,一半心思假装兴致勃勃,一半心思用在寻找可攀附的目标上。坐在我和女儿前边的,是一家三口,一对夫妻,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三口互动释放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飘过来,我伸长鼻子,仔细地品。经过鉴定,气味像春天的阳光,很明媚很温暖。三口中的唯一男性站起来,从包裹架上取下他们的大背包,打开来取出各种小零食和饮品。男人的个头可真高,手臂轻轻松松地便可取放大背包。每次取放大背包,我都有机会看到男人嘴里一颗坏掉的门牙。坏掉的门牙很无奈,但是它阻止不了主人的微笑,只好一次次地露出来。
我当即拍板,就是这家人了。
“大姐,我是重度路痴,您不介意我和孩子跟着您一家三口走吧?”当导游宣布自由活动,在几点之前回到大巴车集合时,我即刻向一家三口中的女主人发出了请求。被我唤作大姐的女主人,笑意盈盈地回道:“当然不会介意,我们还多了伴儿呢。”事实证明,我的抉择无比英明。“要不要让大姐夫给你们拍合影?”大姐真是细心又体贴,恐我不好意思张口,特意安排大姐夫帮我和女儿拍下一张又一张的合照。大姐夫如老黄牛,勤勤恳恳地拍照,充当背包工的角色。不需要拍照的时候,身上挂着大包小包的大姐夫,靠在栏杆上,或是坐在石凳上,笑眯眯地看着他生活中的大女人和小女人嬉戏。她们是他眼中最美的风景。再美的风景,有人肯欣赏,才能体现美的意义,何况,温润细腻的大姐,是真的美。“大姐好漂亮,您真幸福。”我由衷地赞美。大姐夫说:“是比我强多了。”
那次跟团旅游,参观过的景观早已被时间这把刷子刷得斑斑驳驳,唯一清晰的,是大姐一家人幸福的样子。当然,也包括大姐夫那颗坏掉的门牙。随着旅游任务的完成,我和大姐一家人便分手了。我们只是过客,因旅游才有了交集,所以彼此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之后几年的时间里,也再未见过面。再次见到大姐,加入三人“遛友团”,我接下来要讲第二个原因。
为了让女儿读最好的中学,女儿的老子也是拼了,在最好的中学附近买了学区房。迁户口搬家等等事宜,都是女儿的老子亲力亲为。他与我签署了一份协议,女儿的学业今后由他负责,以补偿搬家后我上班通勤时间延长十分钟的损失。其实,女儿小学阶段的学业,绝大多数也是她老子在把控,我不过是个助理,比打酱油的好一点点。借着搬家,彻底退出鸡飞狗跳的舞台,是个可以延年益寿的优质选择。要退便退得干干净净,连观众都不要当。夜晚,一对父女鸡飞狗跳大戏的幕布徐徐拉开,洗刷完毕的我悄悄离场了。
3
我是个非常无趣的人,不会跳舞,不会唱歌,不会这个,不会那个,总之,没长文艺细胞,业余爱好贫乏。幸好有两条长腿,特别适合用来遛弯儿。那就遛弯儿吧,在新的环境寻找一条适合遛弯儿的路。一天,我站在新入住小区的大门口,往左看看,再往右看看,做着权衡。
“嗨,咋会是你?”
我正犹疑不决时,有人和我打招呼。
“哎呀,大姐,是大姐。”我认出来了,打招呼的人是几年前一起春游的大姐。几番寒暄后,我得知大姐和她身边的陌生女子是去遛弯儿的。大姐也获知,作为小区新居民的我,正准备去遛弯儿。三个女人,住在同一个小区,又有着同一个目的。“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大姐征求我的意见。我当然愉快地接受了大姐的邀请。
大姐的个头与我差不多,两条腿甩开,走出了速度。她身边的陌生女子,看着和我年龄相仿,虽然明显矮了半个头,也能轻松跟上大姐的节奏。在小区门口和大姐说话时,我正面看了几眼陌生女子。栗色的短发,时尚的斜刘海,斜刘海下掩映的是一张妆容精致的小脸。小脸上也笑容摇曳,但和大姐的笑容明显不同,她的笑容如画家笔下的色彩,有些浓艳。陌生女子步伐比大姐频率快,走路的姿态一蹿一蹿的,显得很是活泼。“跟不上吧?咱慢点儿。”见我落在后边,大姐放缓了脚步,并给我普及走路和健康的关系。据大姐说,要快步走,而且中途不能停歇,持续走够四十分钟,才能达到锻炼的效果。“大姐是专家,咱们跟着大姐走就对了。”陌生女子笑嘻嘻地说:“别听她瞎吹,一个小护士要是专家,专家该遍地跑了。”
我才知道,大姐的职业是医院的护士。尽管大姐迁就了我,我还是走得气喘吁吁。大姐说,这是缺乏锻炼的结果,多走走就好了。小区位于城区西部,在大姐的带领下,一行三人很快到了环城西路。跨过环城西路,是另外一番天地。马路宽阔,车辆稀少。马路左边是成片的回迁小区,右边是倒映着灯光与星光的护城河。河坡上是人造的带状景观,景观带里的花草伴着星光而眠,好一处适合遛弯儿的场所。“不错吧!明天还一起走?”大姐再次向我发出邀约。我答应了,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我们约好几点下楼,在小区的哪里集合。第三天,抑或是第四天晚上,我和她们两个互留了手机号码,防止临时有事,让对方空等待。留联系方式需要备注姓名,我已经准备告诉大姐我叫什么,然后再问她们两位的姓名。“你们两个谁大?”大姐先于我发问了。年龄不是秘密,我赶紧报上。“您真年轻,没想到比我还大两岁。那以后您就是二姐,我又多了一个姐,赚大了。”
那晚,我们确定了彼此的称呼,三人遛友团宣告正式成立。手机备注和现实中的称呼是统一的。从大姐的角度出发,我是老二,另一个是老三。我处在中间位置,上有大姐,下有老三。这样也挺好,为着遛弯儿的目的聚在一起,遛完了便散掉,何必非要知道谁是谁呢。相聚的一个多小时里,姐姐妹妹地叫着,感觉亲亲密密。大姐身上携带的知性和家常美,花瓣一样,走一路撒一路。走路一蹿一蹿的老三,活脱脱就是一只小兔子。大姐是撒花瓣,老三恰恰相反,她身上好像有一种吸附力,过路的行人、车辆、暗影中浮动的尘埃,都会不约而同地向她侧目。
4
大概因为遛弯儿结盟的时间比较久,老三和大姐的亲密度更高。
“大姐骑自行车上班,天冷的时候,大姐夫怕大姐被冰到了,车座子都提前给大姐暖热乎了。”对大姐的幸福生活,老三总是能做出语出惊人的阐释。我脑补了一个画面:寒冷的冬日早上,大姐夫坐在大姐的单车车座上,用自己的体温,化解车座的寒意。等大姐下来,车座已经被暖热了。“老三满嘴跑火车,哪有那么夸张。”大姐笑。大姐的幸福,我目睹过,亲自感受过。很明媚很温暖的气息,大姐夫高调出场的那颗坏门牙,都潜伏在我的意识里,形成一把衡量婚姻家庭幸福与不幸的标尺。
大姐是真的幸福,而且,幸福了这么久。大姐也不吝向我们展示她家常的幸福细节,老三呢,津津乐道于给大姐的家常幸福“量活”。大姐是甲,老三是乙,两个人配合默契,没有丝毫刻意,是聊天版的相声。
甲:今儿差点出来晚了,连碗都没刷。
乙:有大姐夫刷呢。大姐夫最喜欢刷碗,越刷越带劲。
甲:我让他泡在池子里,非得瞎刷。
乙:一边刷一边咧嘴乐。
老三说到大姐夫咧嘴乐时,一颗可爱的坏门牙从我脑子里跳出来,跟着我们一起遛弯儿。它竟然也是一蹿一蹿的。
甲:吃蒜了,怕你们闻见味儿,戴上口罩。
乙:我就知道,又吃捞面了。大姐夫的手擀面,是一绝。下回我闻着味儿去,不给开门就踹。
甲:让你大姐夫给你端过去,谁让你是小姨子呢。
乙:这待遇太高,我怕激动出心脏病来。
就是这样,大姐有来言,老三有去语。老三调皮又诙谐的量活风格,愈发衬托出大姐的幸福。大姐的幸福零零碎碎,在一只碗上,在一副筷子上,在一餐晚饭上,当然,也在大姐夫接送女儿的车轮上。从她们的对话中,我了解到,大姐夫每天晚上都要开车去学校接上晚自习的女儿。大姐出来遛弯儿的这段时间,大姐夫做做家务,洗洗衣服,在电脑上玩玩小游戏。等到差一刻钟女儿下课,就开车去女儿的学校。一刻钟的时间,刚刚好,全部在路上。再回来,又是一刻钟的时间,刚刚好,也全在路上。“晚一分钟回家,大姐夫就会给大姐打电话汇报。”老三神补刀。
亲眼见过的大姐夫,大姐和老三碎碎念的大姐夫,离我心目中的警察叔叔形象有点远。不过,这样另类的大姐夫,是所有女人都喜欢的。热衷给大姐的幸福量活的老三,很少谈她自己。她的男人如何,她的孩子如何,我不得而知。令我好奇的是,大姐从来不问。既然大姐都不问,后来者的我,更没必要八卦。老三永远充满活力,至于她幸福不幸福,看不出来。我想,应该不会太差吧,一个不幸福的人,哪能激情四射呢?平心而论,我不嫉妒大姐的幸福。不嫉妒,我和大姐没有更多交集是一个原因,血淋淋的嫉妒,往往诞生在最熟悉的人之间;另一个原因,我不忍心去嫉妒大姐。她用倒映着银白月光的眼睛看你一眼,你的心就软了。但是,羡慕还是有一些的。因此,当遛弯儿回家的我,被室内未散尽的战火呛到时,便会批评挑起战争的男人:“老同志,你要拿出耐心来,这样战斗下去,会脑血管爆裂猝死的。”女儿抛来一个白眼儿:“不许咒我爸。”原来,父女俩是一伙的,相爱相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