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太短了

作者: 舒怡然

A

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是和他联系在一起的——尼蒙·科恩,我到纽约大学法学院第一天遇到的第一个人。他高挑个儿,双腿修长,棕色头发微微卷曲,尤其是那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总让我联想起温润如玉的玛瑙。法学院一毕业,他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从那时起,我也再没见过你。你们是不是选择了一起“逃离”我?于我来说,这一直是个谜。

回想起来,前前后后我只见过你有限几面。第一次遇见你是什么时候?应该是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那时我还在法学院苦读,考试、案例分析、研讨会,以及永远读不完的书,都让我头晕眼花。为了赶期末论文,我一头扎进图书馆,绞尽脑汁查找资料,脑子近乎停摆了。我瘫进沙发椅里,一动都不想动,忽然听到有人讲话,直觉告诉我肯定是尼蒙。

待我睁眼一看,原来不只是尼蒙,他身旁还站着一位瘦削的女子。女子穿着一件小碎花丝绸衬衫、一条暗褐色真丝长裙,长着一张典型的江南女子灵秀的脸。“这是雅妮,你们认识一下吧。”尼蒙两手插在裤袋里,深棕色的眸子里露出顽皮的笑意。

“你好,我叫孙雅妮。”你腼腆地一笑。

“娅妮,你好。”我从沙发椅里站起身来,握住你伸过来的手。

“不,是雅妮,雅致的雅。”你纠正我。

“这有什么区别呢?有些人就喜欢挑刺,搞得我一讲中文就心惊肉跳的。”尼蒙仰脸大笑,像个大男孩似的。他是亚欧裔混血,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华人的痕迹,可能都被他犹太裔父亲那强大的基因给淹没了。

你看着尼蒙,显得有些窘迫,好像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尼蒙说,咱们去外面走走吧,这里多憋闷哪。

你我跟着尼蒙,沿着华盛顿广场转转悠悠,兜了好几圈。黄昏的余晖洒满公园,树影婆娑,人影憧憧。有几个人在围着石桌下棋,有几位老人在打太极拳,还有个弹吉他的小伙子在自弹自唱,是个有点文艺气质的流浪汉。你诧异地瞪大眼睛,尼蒙笑笑说,这就是纽约,什么人都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告诉我,你是苏州人,才来美国不久,正在护士学校学护理,在医院做义工。出国前原本是在省外事局文化交流部门做导游的,经常带团出国,跑累了,想留下来,学点什么。哇,好一个勇敢的江南丽人!我感叹道。对江南人我有种天然的好感,我母亲就出生在太湖边的无锡,后来去北京读大学,毕业后留在那里工作。我十岁那年,她和我父亲离婚了,带着我移民来到美国。尼蒙接过话茬说,雅妮也是母亲了,女儿都上小学了,对不对?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看似柔若无骨的小女子,居然已经做妈妈了。

你只是抿嘴笑而不语,站在尼蒙和我之间,显得局促不安,甚至有些茫然。你看尼蒙的眼神,天真而困惑,很萌的样子。我感到有些不自在,也许是在厌烦我自己,怎么会蓦然间生出一种莫名的烦恼呢?女人啊,那幽微曲折的心思,像弯弯绕,常常把自己都给绕进去了。

话说我和尼蒙认识也有一年了。和我不一样,大学一毕业他就直接进了法学院,属于半工半读,已经在一家律所工作好几年了。我们常在图书馆碰面,周末他约我有时去世贸中心遗址听露天音乐会,有时去大都会博物馆看画展。我们俩最喜欢的是一起去泡咖啡馆,记不清去过多少次了。尼蒙是个健谈的人,用我妈的北京话说,就是特别能侃。他知识广博,脑子里新点子不断,和他在一起,你不必担心冷场尴尬,也用不着没话找话。可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呢?讲真话,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肯定没谈过恋爱。我们似乎都在有意回避着某种东西,尼蒙时常定定地看着我,用他那温润如玛瑙般的眼神。那算神交么?我觉得只要我不接茬儿,便什么都不会发生。

果真什么都没发生吗?有时候,记忆像一把魔力刷子,由我们大脑神经的某个神秘程序控制着,它会选择性地抹去某些片段,那些埋在我们潜意识里难以启齿的东西。人可能会疏远自己珍藏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并不会消失,它们一直都在那里等待着。如果我们沿着时间之河逆流而上,回到过去,依然能找寻到它们的踪影,就像倒着往回翻阅一本书那样。

多年以后,这个女人果真写了这样一本书,书名起得也特别,《一生太短了》。“一生太短了”,这句话仿佛是在幽暗的时间隧道里,发出的一声悠长的叹息。

B

在离家踏上优步车的最后一刻,洛菲决定还是带上这本书。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旅行、读书、写作,不一直是自己向往的生活节奏吗?何况写这本书花了几年的时间——不对,应该是一生的时间。虽然还不到五十岁,说“一生”似乎言过其实,可每个人对于生命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不是专业作家,却把写小说当作营生,而且写得风生水起,也只有执拗如洛菲这样的女人做得出来。除了对文学痴情,还有什么更合情理的解释呢?这些年,书一本接着一本写,除了赢得文学圈内的一点小名气,她从不敢指望这些书会为她赚来多少银子。她的本行是律师,撰写法律文件、代表客户出庭,才是她的正事,可她却正事闲事两不误。读法学院那会儿,她才二十几岁,气质清雅,心性淡然,眉目传情向她示爱的男生不少,可她的心像风筝一样总是飘忽不定,到底没个着落,时光就这么无情地流逝了。有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句,一生太短了!

她把书匆忙塞进旅行箱,带上房门,来回转动了几下门把手,直到确定房门锁紧了,才放心地走下台阶。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灰蓝色门脸,墨绿色窗格,门廊里两只桦木椅子,都静默无声,上面的油漆剥落了,苍茫的暮色下看上去显得愈发孤寂。当初她毫不犹豫地买下这间小房子,就是被这种莫名的孤寂打动了。

街上传来轻按喇叭的声音,优步司机等得不耐烦了,洛菲磨蹭了足有五六分钟,也实在怪不得人家。欧裔小伙子戴着白色的N95口罩,口罩尖削的形状好似猫头鹰。车子开上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司机不时地从后视镜瞄她几眼,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倏然掠过她的心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了。从庚子年初,瘟疫蔓延纽约城,她一直都没出家门,一年多隔离的日子,把人都快憋疯了。迎春花刚刚吐蕊,她便急不可耐地走出来,她只是渴望回归正常的生活节奏,没有更高的奢求。食品店、医生诊所、快餐店、加油站……她走遍各处,都遭遇过同样的眼神——怀疑、冷漠、仇视。敏锐的神经触觉叫她无法自欺欺人,这是不是大流行病后的综合征?要多久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隔膜才能消解?

事实上,隔离对她的生活并没有产生太大影响。她的律所早就改成了远程办公,不用每天开车挤地铁赶到曼哈顿上班,反倒给了她更多的写作时间。可疫情的此起彼落、东西左右的喧嚣纷争,弥漫到了社区的每个角落。她的心好像被困在火焰山上,焦灼煎熬。必须要冲出这间小屋子,再憋下去,肯定要疯掉的,她不敢想象。

走进机场,她发觉人并不多,至少比她想象的要少。每个人都戴着口罩,黑色、黄色、蓝色、白色的口罩,那些赶时髦的年轻女孩,所戴的口罩也别具一格,各种时尚和花样,令人眼花缭乱。人真是爱美的动物,纵然瘟疫横行,也忘不了孜孜不倦地渴求着美丽。走在五颜六色口罩闪烁的人流里,洛菲觉得恍恍惚惚,好像游弋在梦里。

这一年,她脑子里常常闪现出幻觉,时光仿佛越变越短,她甚至能感觉到它缩短的速度。她不再奢望奇迹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也不再期盼还能写出什么杰作流芳千古。这曾经是她的梦想,然而梦想过了头,就会变成梦魇。写作使她的生活变得不正常,那些杜撰的情节和人物常常搅得她心绪不宁、寝食难安。问题就出在这里。心理医生的忠告,使她终于意识到,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并不像她这样生活。倘若生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选择不一样的活法,就像她小说中的女主角雅妮那样,活得像个女人样。女人该是什么样呢?没有标准答案,但起码不能让爱情缺席,对吧?她把自己渴望却无法从头再来的人生,让雅妮替她过了一遍。如果说,当作家还能给人带来那么一丝幸福感的话,那就是她可以另辟蹊径,过一种想象中的生活。

每次写完一部小说,她都感觉自己仿佛被掏空了。对于作品深刻与完美的苛求,意味着她必须深入无情地挖掘自己,然而可以挖掘的东西越来越少,迟早会挖尽掏空。写完这本书,这种掏空感几乎达到了极限,以至于她完全记不清自己究竟写了什么,甚至连那些她精心雕琢的细节,也像被海浪冲刷过的水彩画一样,只剩下模模糊糊的痕迹。

原以为是专注码字惹来的麻烦,可医生却告诉了她完全不一样的真相,她的病已经相当严重了,她需要静养,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可如果不思不想地活着,那她还是洛菲吗?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封笔之作了,这么一想,她的眼睛都湿了,倒不是因为难过,是有些不甘心。这次南下去迈阿密海滩度假,是医生给她建议的康复计划。去吧,让温暖湿润的海风吹一吹,对你羸弱的身体有好处。家庭医生的话她不敢再当耳旁风了。

洛菲顺利地办完了登机手续,然后过了安检。她心里暗暗吃惊,这一路上自己居然没说一句话,点头为Yes,摇头是No,人类之间的交流一夜间便回到了最原始的肢体语言。那真正的语言还能派什么用场?她一边朝候机楼走,一边默默地思忖着。

候机旅客分散地坐在大厅,保持社交距离好像是一道指令,已嵌入人的潜意识。她环顾左右,人人都在低头刷手机,谁也不理谁。她不喜欢热闹,可机场本来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地方,这般静寂反而让她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

一位穿灰色夹克衫的男人拉着旅行箱,朝她这边走来,停下脚步时他看了她一眼,间隔一个座位坐了下来。他棕色的头发略显稀疏,脑门光亮,夹克衫敞开着,里面是件黑色T恤衫。黑色口罩遮住了他的脸,只剩下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洛菲用余光打量着他,好生奇怪,候机厅这么大,这么空,为什么偏偏要离我这么近?她站起来,想挪个位置,男人却朝她摆摆手,和她打招呼。洛菲愣住了,多么熟悉的眼神……她脑海里瞬间闪过“温润的玛瑙”,莫非是……?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惊讶地喊了一声:“洛菲!你是洛菲?”他站起身,走近了她。

“你是……尼蒙?我的天,真的是你!”

“我的上帝,一晃都十多年了。你没离开纽约?”

“我一直都在曼哈顿,懒人,懒得折腾。你呢?我记得你说过,要到欧洲神游去。”

“唉,都是旧梦了,一言难尽。”尼蒙摸索着从双肩挎包里掏出眼镜,一边戴一边说,“让我仔细看看,啊,一点没变,菲菲公主——你知道,背地里我们都这么叫你的。”他摘下了口罩,定定地看着她。

洛菲的脸颊顿时变得绯红,她怎么会忘记呢?尼蒙比她高一年级,她从纽大法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从此她再也没见过他。校友五年聚会十年聚会,她都刻意逃避了,她屏蔽了一切有关他的消息。好像一个心结一直没有打开,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死结。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并非她真正想知道的,有些人有些事,就得要放下。别人不懂她,没有关系,她得懂她自己。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却依旧那样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间,她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从他的脸上,确切地说,是从他的眼睛里,那温润如玛瑙般的眼神不见了。玛瑙也会失去光泽的,她黯然,一股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几乎让她流出泪来。仿佛一件珍藏了许多年的心头之爱,却在转眼之间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她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叫雅妮的女人——孙雅妮,她想问问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这是,一个人去旅行?”尼蒙问她。

“对,一个人旅行,简单,无牵无挂。你呢,也是一个人?”

“不,是两个人,这不是遇见你了吗?上帝的安排。”尼蒙仰脸大笑。她举起手,想捶他一拳,可手却悬停在那儿,没了着落。当年,他也爱开这样的玩笑,挨了她不少拳头。

尼蒙抓住她悬在半空的那只手,用力握了握:“咱们一路同行,这回别再走散了。”

她愣住了,仿佛有一股电流倏然穿透全身,一下子把她击倒了,泪水无声地涌出来……

A

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趟迈阿密之行,竟然会碰上尼蒙。人生总是会有奇迹发生,但当奇迹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让人惊叹不已,甚至怀疑它的真实性。换了你,也会同样地惊诧,尼蒙和我在迈阿密预约下榻的竟然是同一家酒店。如此的巧合,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都有些怀疑,这些是不是他暗中安排好了的。

三个多小时的飞行中,一直戴着口罩,连水都没敢喝一口。紧绷着神经令人格外疲惫,虽然打了两针疫苗,可还是有些担心,这场百年不遇的瘟疫,让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到达酒店办好入住,已经是夜里了。尼蒙说,瞧你的样子很疲倦,早点休息吧。明天咱们一起去看海,好不好?我还能说什么呢,好像一切都被他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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