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作者: 叶仲健

1

尤子鑫约我今晚吃饭,自然是他请客的意思。我不乐意去。通常情况下,一个久未联络的人突然联系你,准没好事;何况,我能料到他所为何事。

个把月前,我妈对我说,娇娇姆让我问你有没有钱借点给子鑫。我问,借多少?我妈说,三十万。我问,借那么多干啥?我妈说,听讲要开新店。我说,开店要三十万?我妈说,听讲他开的都是好大的店,光店租一年都得几十万。我说,不借。我妈试探着说,她讲一个月一分二的利。我说,不借,小心本都收不回来。

微信里,我说今晚有安排,跟客户吃饭,早约好的。尤子鑫说,要不明晚?我说,明晚我要赶回去,工作的事,等着处理。绝非托词,是真的有工作。前妻卷走我大半积蓄,抛下一个问题孩子,又拒付抚养费,我得为自己和孩子的将来考虑。如今钱不好挣,尤其我从事的行业,更是夹缝中求生存;另外,我还有个正处于叛逆期的儿子要管教。尤子鑫说,没事,就简单吃顿饭,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回去,也不差一晚上时间。我抓着手机,望天想了想,回复说,那行吧。心道以后还是少发朋友圈为妙,不然他也不会知道我来了厦门。

约好五点酒店门口见。四点半左右,尤子鑫发来微信,说他到了,让我不要急,有空就下来,没空他就坐在车上等,刷刷抖音。我说,有空,我这就下去。

说久未谋面,不尽然,我跟尤子鑫见面的频率,基本每年一次。还在毗家屯时,我跟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邻居,两家相距四五百米,中间隔着四五十户人家,后来去镇上集资建房,我们才成了真正的邻居。他家三楼,我家四楼,厨房挨着——我们那幢楼仿造商品房样式,上面是住宅,下面是车库;车库不放车,当了厨房和餐厅。每年春节,我回我爸妈家过,他也回他爸妈家过,楼上楼下,用餐的地方又挨着,难免照面。照面,也就寒暄几句,无过多交流,原因是忙。他每年回来一两天,除夕那天中午或下午到家,初一携家带口去老家毗家屯访亲,初二去他莆田的丈母娘家,然后顺路去厦门。在家时间,连醒带睡,满打满算二十四小时。

尤子鑫的北京现代伊兰特,停在酒店门廊入口边。我走过去,他从驾驶室下来,老远递过来一支烟。我摆手表示不抽。他说,走,上车,找个地方吃饭,附近有家西餐厅不错,我去过。他还是老样子,一身不合年龄的穿搭,头发烫过,风衣正面印着一排大而醒目的蓝色英文字母,咖啡色紧身裤,黑漆皮质高帮靴——干理发的,不这样打扮,资历就不够深似的。我说,就在附近找家炒菜的店吧,你车停这,刷我房卡,免停车费。他犹疑了两秒钟,说,也行。

我坐进车里,陪他去泊车。停车场位于酒店背后,周围种满冬青树,树上装有LED投光灯,满树的叶犹如翡翠,呈现出童话般的美。停好,我们往街上走。尤子鑫说,来厦门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说,忙,没时间,你也要开店不是?他说,吃饭时间总是有的,你难得来,我也算半个厦门人,总该尽些地主之谊吧?我说,我是怕麻烦你。他说,有什么麻烦,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没时间跟你聊,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聊的。

地道的炒菜店不好找,沿街都是些连锁餐厅,大丰收、海底捞、好记茶、一品香、醉得意……拐进一条支路,往前四五十米,有家叫“阿忠饭店”的炒菜馆,看着很有烟火气。我说就这吧。他说好。进去,挑角落一张桌落座,他拿起菜单,看了会儿,招手叫来服务员。土笋冻,半酒炖蛏,空心菜,生蚝八只。他看菜单,我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瘦,气色不太好,面容憔悴,黑眼圈也重,正是开始逐渐枯萎的年纪。再来一份啤酒鸭!他将菜单递给我,让我接着点。我说够了,两个人,吃不完的。他说那喝啥,啤的还是白的?我说白的吧,啤酒胀肚,你点啤酒鸭了不是?

等上菜的时间里,我们继续聊。来厦门五六年了吧?我没话找话。七八年了,他说,2016年初来的。厦门这地方不错,我道,不过给我感觉还是小了些,马路和街道不如我们福州的宽。那是,他说,厦门是岛嘛,没有那么多地,每块地都得充分利用。生蚝上来了,他撬开一只最大的,放到我餐盘里。白酒配生蚝,好极了。我拧开酒,给自己满上一杯,问他,也喝点吧?他说,好。我说,你不是要开车?他说,没事,大不了明天回去。明天回去,今晚住哪?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到底说起钱的事。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敢跟你张嘴,他不无歉疚地说,太不好意思了。上回你妈问过我了,我道,我也跟你妈说了,那笔钱,我另有用。我不能借口没钱,两年前,谢宝珠逮住我,称他们银行新出了一款理财产品,收益比别家银行同类产品高出零点五个百分点,让我支持支持她。我农行里的一百万定存正好到期,寻思存哪不是存,不如支持下邻居的工作,互利共赢,何乐不为呢?况且是保本型的产品,零风险。老话说得对,财不外露,尤其对熟人,我有闲钱这件事,八成就是谢宝珠透露出去的。她是尤子银的妻子,尤子银是尤子鑫的亲弟。

投资吗?还是借人?利息多少,我加百分之二十。尤子鑫说。

跟这没关系,我说,另有他用。

什么用?

这个……恕我不能奉告。

没有三十万,二十万也行,我会给你打欠条的。

开新店吗?我说,这年头,行情不好,生意难做,摊子别铺得太大。这是真话,为此我列举了我两个同学的例子,就是因为太冒进,摊子铺得太大,不但赔光了家底,还欠了一屁股债,这辈子爬不起来了。我也拿自己说事,我呢,不是没想过换个差事,到底没换,现在这行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劳心劳力,也就赚份工资的钱,但贵在保险。我们这个年纪,输不起的。

不是开新店,他道,不瞒你说,疫情这几年,我那店,开开停停,一再亏钱,之前赚的,都贴进去了。今年合同要续签,光店租就要一次性付二十四万,我还有房贷要供,两个孩子要养,我老婆带娃没收入,我压力好大。

太难了,我说,我们这一代人,过得特别不容易。平时回乡下,我妈总跟我念叨,说老家谁谁谁在哪买了一套房两套房。我问,知道他们贷了多少款吗?我妈噎住,那倒没听说。我说,别看人家表面风光,背地里的辛酸,谁知道呢。尤子鑫也是我妈念叨的对象之一,意思是书读得再好也没用,过去他学习是比不上我,如今却混得比我好。我听了不舒服,仍用那句话反诘我妈,别看人家表面风光,背地里的辛酸,谁知道呢。这话不假,我多少了解尤子鑫的情况,听他妈讲过,不光疫情,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存不住钱,前几年是赚了点,都被他花光了,烟抽中华,衣服穿名牌,孩子读高价学校,还买一堆没用的东西,真是败家子。这是他妈的原话。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没用的东西”,指的就是摄影器材。尤子鑫喜欢摄影,我打小知道。

嗯,所以才找你帮忙。他啜了一口酒,捏着酒杯,从杯口上方看我。

我没说话。

不用担心我还不起,我想过了,就算我那店没有起色,大不了把厦门的房子卖了,搬回我爸妈家住,这是最坏的打算。他放下酒杯,抬头直视我,仿佛一个孩子等着他想要的答案。

我还是没说话。

真有困难就算了,当我没说,你也别往心里去。他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放下,点了一支烟,抽上。烟雾凝成阴翳,覆住他的脸。

我说,我也有我的苦衷,请你理解。

嗯,我约你吃饭也不全是为了借钱,我不是那么市侩的人,我就是想找你说说话,他陡然转了话题,还画画吗?

早不画了,我说,哪有那闲心?工作,孩子,一堆麻烦的事。

人还是要有些精神追求的。

我们哪有条件搞精神追求?我暗自腹诽,现实点吧,兄弟,没准你正是因为有精神追求,才落到今天这地步。我没正面反驳他,说,我离婚了,你知道吧?我知道他是知道的,我离婚这件事,搁我们那幢楼上下早不是秘密了,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我妈那一辈的婆娘们没职业,打发完一日三餐,闲得不得了,常拿我的事当谈资,说什么的都有,让我妈很抬不起头。我妈冲我唉声叹气,怎么搞成这样哩?我说,不就离婚吗?有啥大惊小怪的。我妈说,一幢楼,就你离婚,还长脸啦?我说,自家孩子自家搂,管别人怎么说。我妈说,是不管,可心里不舒坦,子鑫,仲城,君鹏,哪个不是生了俩生了仨?我妈说得没错,细数下来,我们那幢楼,我这一辈,除了我家,生儿育女这方面很旺盛,少的两胎,多的三胎;我呢,就一胎,还他妈离了婚。平心而论,我不借钱给尤子鑫,多少出于这方面原因,娇娇姆,他妈,也是背地里议论我的一个。凭什么那头说我闲话,这头还向我借钱?

我听我妈讲过,离婚没什么的。

我心道,你妈不是讲过,是背地里笑话过。我说,我想表达的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有些苦衷不便说,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当然,如果你非要怪我,我也没办法,你要不是我朋友,我也不必解释这么多,我没办法也不想取悦所有人……我不能向他坦陈,我不帮他是他妈乱嚼舌根所致。话又说回来,这也不是我拒绝帮他的根本原因,即便他妈背地里没说我闲话,我也不大可能借钱给他,并非信不过他,是觉得朋友间还是不要有金钱来往为好。

瞧你说的,这么多年的交情,还不了解你吗……

那就好。

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他抓起看,然后低头打字,眉头紧蹙。

我问,是不是有事?

没事。话音刚落,手机惊响。他接听,不耐烦地说,跟朋友一起呢,晚点回去……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再说……

土笋冻吃完了,空心菜吃完了,生蚝吃完了,蛏也吃完了,鸭肉剩下些,酒余三分之一,实在喝不下了,战斗力够可以的了,幸好没多点。我说,要不我们先走吧。

他说,不急的。

我说,你待会儿不是还要回去?别开车,叫个代驾。

他说,不急的。

我拿菜单去结账,不想欠他的,没借钱给他,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他追上来跟我抢,来厦门怎么能让你埋单?

我先他一步把钱扫过去了。

他叹口气,你太见外了。

我说,你负担重。

他说,也不差一顿饭钱。

餐馆出来,沿来时的路,我们往回走。立冬了,夜里冷,何况厦门这地方,海风大,能吹到人喘不过气,像被兜头罩上塑料袋。到酒店门口,我说,上去喝茶吧?纯属客套,我并不希望他上去。他说,算了,喝茶睡不着。掏出手机,我说,我给你叫个代驾,早点回去。他房子买在岛外,开车回去至少半小时。他拦住我,我自己叫,你早点歇着吧,明天早上我八点到,开车送你回去。我说,不用送,我买了动车票。他很生气的样子,不是说好了我送?我说,买好票了。他说,真买了?我说,真买了。他说,可以退。我说,坐动车比开车方便。他说,也行吧,你早点上去休息,我自己叫个代驾回去。我说,路上慢些。然后往酒店大堂走,感觉后背有条线扯着,回头一看,他果真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望着我。我朝他挥挥手,声音随风送过去,路上慢些——!

洗了澡,清醒了些,躺在床上,刷手机,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我稍作披挂,乘电梯下楼,出大堂,右拐去停车场,他的车果然还在那儿。我凑近车窗,借树上的光,看见他在里头睡觉,座椅放倒了,外套蒙住脑袋,身体呈蜷缩状。我叩响车窗,一下,两下……他醒来,起身,降下玻璃,表情茫然,嗓音沙哑,喷出一股馊臭酒气,怎么又下来了?我说,上去我房间睡吧,我开的是标间,还空一张床。这次他没拒绝。

往前推二十余年,我们没少在一个房间里睡,我常去找他玩,然后留宿他家。他家条件比较好,房子是村里少见的二层楼,地面贴了瓷砖。也就是说,我们不光在同一个房间里睡过觉,还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感觉极不自在,仿佛,身边睡了个陌生人。所幸今晚喝了酒,躺下没一会儿,他就打起了呼噜,免去我不知道聊什么的尴尬。听着他的呼吸,借由酒精的推动,摇摇晃晃,我也进入梦乡。一夜无话。

2

我妈不无幸灾乐祸,声称尤子鑫跟他妈吵了一架。我问他们干吗吵,我妈哼哼两下,还不是借钱的事?娇娇姆埋怨你没义气呢,惹了子鑫不高兴,让她别乱讲话。我说,你咋知道的?我断定我妈口述的不是第一手资料,理由是尤子鑫和他妈不可能当着她的面吵。果然——我妈说,梅香婶告诉她的。

为叙述方便,基于我妈传递的二手或者三手资料,我试着复盘尤子鑫跟他妈吵架的过程。

还是你好兄弟呢,有钱也不借你。

不是说了,尤子鑫为我辩护,他那钱有用。

有啥用?娇娇姆说,躺你弟媳银行两三年了,没动过,早不用,晚不用,你一说借,他就有用。明摆着,就是不想借你。

小点声,尤子鑫怪他妈讲话不好听,他也有他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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