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风车
作者: 叶仲健明天中午12点之前,我必须由福州赶到广州,跨越八百多公里,找一个叫史密斯的男人。
眼下是10点45分,下午的动车订不到票了,最快的一趟得等到明天8点后,行程6小时,12点前铁定赶不到。飞机票有,下午5点起飞,一个半小时航程,落地时间晚上6点30分左右,机场到目的地一个多钟头,预计8点后抵达,那么晚去打扰史密斯先生,不合适,人家不一定有空,毕竟约好的时间是明天上午。我当然可以在那边住一晚,第二天上午再去找他,但得考虑经济因素,差旅费加住宿费,少说两千五,远超公司规定的差旅费报销标准,郑易晶那家伙不会签字的——迫于经济压力,我一向这么患得患失。这时我方记起还有顺风车这种新兴的出行方式可供选择。手机登录某平台,匹配到的顺风车不少,有辆14点30分发车,抵达广州预计凌晨一两点,比飞机慢,胜在费用不高,且可直达,省去中途换乘的麻烦。
车主联系我时,已经15点50分。他四五十岁,江西的,相貌朴实,声线偏细,一个劲儿向我道歉,说市区路不太熟,绕了会儿。我没埋怨,横竖我有一晚上时间,巴不得到那边的时间晚些,开间钟点房,眯一眯就好了,可以省下至少一百元。
这是辆商务车,三排,七座,除车主外,可容坐六人。我上车时,已有一名乘客,男性,坐副驾位置,抱着个包,头戴黑色鸭舌帽,看不清长相。行程确定,接下来,一切交给车主掌控,我打算将自己放空,好好睡一觉。
酝酿了会儿,睡意就是上不来,我琢磨问题出在车主身上。严格讲,这不是一辆真正意义的顺风车,它就是跑长途线的私家运营车,载客是车主的唯一目的。换言之,他需要追求利益最大化,需要坐满至少五个乘客,才能够达到他的期望值。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算上我,目前车内已有两个乘客,还有三个需要他从平台找,基于此,他不得不在开车的同时,一部手机开着导航,去接下一位已经预约好的乘客,另一部手机开着平台,继续筛选还没预约的潜在乘客,还时不时接个电话——乘客在平台看到信息后通常会先打电话确认。五一假期,车流量比平日要大,他低头看约车平台,抬头看前方,侧头看导航,时而伸胳膊划拉手机,时而接几个电话,三头六臂都不够使唤。我被他折服的同时,脑际频频浮现车祸现场惨状,脊梁骨凉飕飕的,同时也意识到,这种念头,很不吉利。
天色阴暗,气象预报说今日阵雨,福建广东都有。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出福州,过莆田。预约的乘客在泉州南安,对方打来电话,告知等候地点,扬声器传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是位大叔:“神仙服务区,神仙收费站这儿!”
泉州乃闽南语发祥地。闽南语又号称古汉语活化石,涉及人名地名,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位老兄的口音,更魔幻,我听不明白,江西老表更听不明白。他用地图查找,找不到神仙服务区,打电话问:“哪个神?哪个仙?”“婶婶服务区!”听得出来,电话那头已经在很努力地咬字,不过还是难脱浓重的闽南口音,仿佛含着口滚烫的茶——据说当地还真是“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神仙还是婶婶?”车主让他发定位过来,对方迟迟没发来,不知道是不会发,还是有别的原因。车主很急,副驾那位无动于衷,我没见过这么冷漠的人,决定不再袖手旁观,打开手机,用百度地图查询,没有神仙服务区,更没有婶婶服务区,倒有个省新服务区。我问:“是不是省新服务区?福建省的省,新旧的新。”车主大声复述我的话。“对对对,婶婶服务区,婶婶服务区。”对方听力完全没有问题。“这哪儿跟哪儿嘛!”车主重置导航,往目的地开去,同时继续约乘客,说安溪县有两个客人预约,如果南安附近有其他客人,他就放弃安溪那边的。
南安大叔再次来电,问车到哪了。车主回答在高速上,半小时就可以到。大叔问你那边几个人开车?车主说就他一个人,车上两人都不会开,问他会不会开。大叔说不会,问车主一个人开会不会太危险。车主说到服务区我会休息的,只消半小时就够了,绝不会疲劳驾驶,我开了二十年车啦,心中有数的。大叔说我会开车,如果我帮忙开过去,可不可以免我一个人的钱?原来,去广州的不是他,是他儿子。车主说可以呀,我车上还空一个座位,我给你免单。大叔说那你明天还回来吗?我跟你车回来。车主说没问题。
挂掉电话,车主喜形于色,说多一个人开车,他就不会那么累了。我也由衷高兴,相比一个人持续驾驶十来个钟头,两个人轮流开,安全系数无疑高得多。车轮滚滚向前,车主继续划拉手机,下一秒,冒出一句:“取消了。”我没听明白:“啥取消了?”“南安客人,不放心我一个人开,取消约车了。”“这怎么行?”“只要我们没到定位地点,他们都有权利取消,平台只会扣他们积分。”“不是说他帮忙开过去?”“不知道,可能又不去了吧。”“那怎么办?”“没事,我直接开去安溪,那边有两个客人,到那边看看,有就再约一个。”这意味着,我们的行程将耗时更长,他们也只是潜在客户,骑驴找马,没上车前,都有可能成为另一辆顺风车的乘客。
这次广州之行,纯属意外。上午10点30分,郑易晶打我电话,指派我送公章到广州,跟史密斯先生签合同。我问他为何不自己送去——业务方面的事,一向由他负责,我是财务总监,只负责财务这摊。他给的理由是他出差回来被隔离,出不去。“史密斯先生明天中午12点就飞回香港,香港疫情复杂,万一他回去后进不了大陆,公司就会失去这单生意,必须逮在他离开广州前签好合同。”至于为何非得是我,他也给了解释:“公司没有其他人见过史密斯先生,所以,就是下刀子,你也得跑这一趟。”他是否真的被隔离,我持怀疑态度,但不得不应承,这兴许是缓和我跟他关系的一个契机,他可能会因此心生感念——尽管,以我对他的了解,这种可能性不大。话说回来,我也没有过忤逆他的先例。
郑易晶是公司总经理,我是公司财务总监,理论上,他是我的上级,然而,我们的关系,比单纯的上下级,要复杂得多。L公司位于我老家所在城市,由我们总部与郑易晶及另一名个人股东共同出资设立。我原本在总部财务部任职,L公司成立后,被委派过来,手持尚方宝剑,行使相关职权。从这方面讲,我跟郑易晶目标一致,就是让L公司蒸蒸日上,让各出资方皆大欢喜,不存在利益上的冲突,纵使在工作中有些小龃龉,也当以客观公正为宗旨,以公司章程为准绳;纵使这种公正有损郑易晶的利益,他不看我的面子,也得顾及总部的面子——谁占股多,谁的权力就大。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这家伙还有个来头,他是我们总部郑副总的亲弟弟——恐怕也正因为这层关系,他才成为总部的合作伙伴。据说,我被委任过来,除了考虑我是当地人有利于工作开展这一因素外,更离不开郑副总的力荐。至今记得,我离开总部时,郑副总还亲临我们财务部,当着我一众同事的面,拍着我的臂膀说:“好好干!”被总部排名第一的副总委以重任,除了激动,我还很感动。我是带着希望和热情来的,暗自发誓要干出一番成绩,他日凯旋,加官晋爵,直至登顶人生巅峰。然而事与愿违,有些事,不是你好好干就能干好的,甚至有时候,你越想好好干,越干不好。
安溪县城的小伙子,个子不高,三十出头,接得还算顺利。就是他,在后来的行程中,义无反顾地接过了关乎我们生命安全的方向盘,让车主有了宝贵的三小时睡眠时间。他也让我明白,对跑长途的男顺风车司机而言,邂逅一个会开车且敢开车的男乘客,可能比遇上一个不会开车的妙龄女子,要幸运得多。
第四位乘客,听声音是女的,位于安溪县大坪乡,驱车过去需半小时。车主马不停蹄地前往约定地点,途中多次打电话同她联系,确保信息无误。车子拐进县道,车主对我们说:“这么偏的客人,其实不太想接的,换作别人,准要求加价。”看得出,他是厚道人。
抵达约定地点,没捞到人。车主打电话,对方让他再往前开段距离,七八分钟的样子。车主让她发定位过来,收到后用导航查询,要十五分钟,火了:“哪里七八分钟?至少十五分钟,你赶紧让家人骑摩托车带你到镇上,我们一车人等着你呢。”对方说:“你开进来呗,踩几下油门。”车主说:“我进去要十五分钟,出来还要十五分钟,就是半小时。”对方威胁:“不进来就算了,我取消订单。”车主说:“你定位的就是这里,我到这里了,你现在取消,钱也退不了……”不等车主说完,对方挂掉了电话。
车主又气又委屈,对我们大发牢骚:“什么人嘛,说哪里就是哪里嘛,怎么能骗人?她知道定位到她那边,是没人肯接她单的……高速免费到12点,这边浪费半小时,过路费我就得多出,我图的就是这些过路费……”他虽这么抱怨,却没有开走的意思,应该还在等女乘客回话。
女乘客果然回过来电话,说已经坐摩托车出来了,让车主稍等一会儿。已经晚上7点多了,我们还没吃晚饭,趁等她的时间,纷纷下车找吃的。安溪盛产铁观音,街道两边,一溜茶叶店,空气里茶香流淌,没看到小吃店,想走远些找找,怕来不及,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十五分钟左右。十米开外,有家小型超市,我们结伴进去买干粮。车主没下车,我们返回时,他仍坐在驾驶室刷手机,想必在约下一位乘客,做最后的挣扎。屏幕荧光照着他的脸,像打了特写。
郑易晶比我大两岁,个子瘦小,尖嘴猴腮,十足的小混混模样。对尖嘴猴腮之人,我妈有过论断:“两腮无肉不可交,龟背蛇腰心如刀——与两腮凹陷的人来往,千万莫大意。”我觉得这话在郑易晶身上得到了验证。但一生中遇到啥人啥事往往上天注定,我跟他风马牛不相及,会走到一起共事,往深处说,的确属于玄学范畴。据说他初中混到毕业,当了几年街头小瘪三,后来倚仗他哥,也就是我们郑副总的关系,弄潮商场,踏足不少行业,直至成为L公司的老总,麾下好几个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员工。他是个无比自信的人,经常当着公司员工的面,吹嘘当年的自己,如何横刀立马快意恩仇,尤其喝了酒后。我十分清楚,郑易晶没什么实力,尽管他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实际上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所投入的那一千万,大抵跟他哥有关,相当于他替他哥管理资产。当然,以上只是我的猜测,无确凿证据。真相如何暂且不论,相较于代表总部行使监督职能,跟郑易晶处理好关系,甚至去讨好他,对我而言,无疑更重要。给他好印象,就是给郑副总好印象,他高兴了,郑副总才高兴,郑副总高兴了,我才有前途。
一直以来,我也是秉持这样的初心,告诫自己务必低调行事,与郑易晶和谐共处。但有些人,不是你想交好,人家就会跟你好。他总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笑话我“书呆子”,就是嘲讽我“傻帽”。譬如,去银行办业务,别人都插队,就我老老实实排队,被他口吐芬芳,说我做事太死板,浪费时间;某员工辞职,到我这里领工资,我算好发给人家,事后被他口吐芬芳,说中途离职属于违反劳动合同,没罚他钱就不错了,怎么还给他发工资;跟客户一桌吃饭,他问我银行还有多少余额,我如实相告,事后被他口吐芬芳,说我该加个零。“剩多少钱我会不知道吗?我问你的目的,就是要向客户展示我们公司实力。”说这话时,他看傻瓜一样看着我。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这些曲里拐弯的想法?我腹诽,却没出口反驳,纵然有堂堂正正的理由。总而言之,他看不惯我,不尊重我,我对他也没有好感,但尊重他。他不光不尊重我,也不尊重公司里的其他大学毕业生。对我们这些大学毕业生,他似乎有种天然的仇恨,以驱使和训斥我们为荣,还不止一次对他的狐朋狗友吹嘘:“什么大学生,还不都乖乖听我的。”
我们悉数上车。女乘客也到了,挺年轻,二十来岁模样,她猫腰到最后排座位,裹挟一股茶香。“没客人了,高速免费到12点,再接客人不划算了,我们直接去广东。”车主声明,也是向我们承诺,我能读懂他言语里的几分歉意。其实犯不着的,他有言在先,坐他车,就得兜圈子,赶时间的话,建议乘动车和飞机,“哪来那么多顺风车让你蹭?”此刻才算行程的开端,前三四个钟头是开拔前的整备,前后算下来,需要七八小时才能出福建,比正常行驶多耗时三个钟头。我不急,到广州的时间越晚,对我越有利,要是明早五六点到,就在目的地附近找个公园躺两三个小时,钟点房的钱也可以省下来——那么点时间,横竖也睡不着。
沿原路驶出大坪乡,车灯将黑暗犁开。车主跟我们通气,明天是假期结束上班第一天,今晚沈海高速车流量估计比较大,搞不好会堵在路上,走莆永高速稳妥些(福建境内叫莆永高速,广东境内叫梅龙高速)。收费站闸口,工作人员递给他一张纸条,午夜12点一过,高速准时启动收费,如果车辆仍在高速上,纸条是收费的起点证明。路上车辆寥寥,车主放开速度,见车就超,我看了看表盘,时速一百三十。目视前方,车主不忘数落女乘客,将此前对我们抱怨的那些话,复制N遍,粘贴给她,颠来倒去,甚是饶舌。“好啦好啦,师傅您专心开车。”想来,女乘客也怕他分心,一副愿意接受批评的口吻,“安全第一。”
车子从泉州岵山服务区出来,换成安溪县城的小伙子开。启动,车身抖了抖,熄火;再启动,抽搐似的往前冲两下,再度熄火。小伙子说:“这车挡位有问题吧?”“是有些问题,”车主说,“方向盘也有点问题,需要往左打偏一些,不碍事。”他指导小伙子如何挂挡,如何使唤方向盘,夹杂几个专业术语,我不会开手动挡,听着不甚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