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活

作者: 李雨声

1

在接到这个电话之前,蒋在从未觉得外公外婆已经去世那么久了。他只记得儿子死在一片青色的人工湖里,湖心有座无名的沙洲,草木葱茏,缺乏打理,一只小木船搁浅在泥沙上,上面落满了去年秋天的枯叶。

公园里划船的人不多,船头推开的水波像柏油路上破碎的啤酒瓶般扎眼。湖边的芦苇荡里穿梭着各式各样的蜻蜓,有蓝白相间的“小鬼儿”,有通体碧绿的“大蜓”,还有尾巴上缀着团扇的“金钱豹”。

晨晨都很想要,可蒋在手中的扫网断过几次,杆柄太短,这使他只能抓住一些豆娘,蓝的、绿的,花的……一只只装进晨晨怀中的塑料瓶里。他骗儿子说,这些酷似蜻蜓的小飞虫是大蜻蜓们的宝宝。

“带回家慢慢养,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晨晨点点头,说:“要养上一百年,养成飞机那么大。”眼睛却很诚实,盯上了一只落在苇秆上的“小鬼儿”,离岸边不远。

蒋在不想让儿子失望,他决心再赌一次,屏息凝神,偷偷摸过去。

可那玩意儿太鬼道,远远地就飞了,围着一根枯黄的苇秆画十字,偏不落下来,绕得人心烦。

蒋在憋着火,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近前,猫下腰,伸直手臂试了试,扫网的边缘刚好能够到苇秆。他回头望了一眼儿子,压了压手掌,示意他不要动,自己则又往前挪了挪,蹲在岸边缓坡的淤泥里,左手抓牢一把柳枝,侧着肩膀,尽可能地探出右臂,好让扫网的网心够上那根苇秆。他把网口朝上,一动不动地等着。

“小鬼儿”反复试探,慢慢熟悉了蒋在和他的网,将他们视为垂柳的一部分,才终于落稳在苇尖上。

那一刻,蒋在十分佩服自己的耐心,这是他跟妻子打离婚官司时磨出来的本事。蒋在知道,他只有这一次机会,就一次。

可惜,还是失败了。即便离得那样近,挥网的速度又那样快,他几乎扫中了“小鬼儿”的翅膀,而它也明显歪了一下,却还是飞走了。它就像一支响箭,射向湖心的沙洲,惊动了在岸边徘徊的所有蜻蜓。

蒋在缓缓地站起身,双腿麻得几乎不听使唤,这才注意到双脚都嵌进淤泥里了。他只好扶着柳树把脚拔出来,满怀歉意地望向儿子,本想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可晨晨已经不在那儿了。

湖面很平静,微风拂来,水面也只是轻轻地蹙蹙眉,紧接着舒展开,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划船的人还在划船。几只绿头鸭远远地凫过来,可能是整个事件唯一的目击者。如果不是那个正渐渐漂向湖心的装满豆娘的塑料瓶,蒋在或许不会意识到儿子已经溺水。他大声呼喊着蒋晨的名字,大喊着“救命”,疯了似的冲下去,拼命朝那只承载着生命的塑料瓶扑腾,越扑腾越下沉,原来自己并不会游泳。

正午的阳光像盐一样洒下来,刺着他的双眼,四周白花花一片,他感到湖水发黏发烫,像老鼠般钻进他的身体。

几条游船终于朝他驶来,但他拒绝了那些陌生的手。他告诉他们,他要的是他们和他一样下到水里,帮他找儿子,找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抚养权的儿子。晨晨在他抓蜻蜓时落水了,这不是梦。在湖里扑腾得最激烈时,他回头看见儿子竟然静静地站在岸边望着他,好像这不过是场恶作剧。他瞪大了眼,想朝岸边游去,头却被激起的水花不停地吞噬,离岸也越来越远,更糟的是儿子又不见了。多亏一只船桨及时地伸了过来,将他一点点往船边拉。蒋在总算缓了口气,却在即将被拉上船的一刹那,拽住那个朝他伸出援手的小伙子,试图把人家也拖下来。这使他挨了一脚。船上的姑娘尖叫着报了警。蒋在再次坠入水中。

当救生员终于将他拉向岸边时,四周非常嘈杂,雾气沼沼的,围满了朦胧的人影。公园管理员正对着喇叭叫喊,一边疏散看热闹的人群,一边抱怨岸边明明立了警示牌并拉有警戒线却还有人冒险。

蒋在吐出几口绿水,他不能很好地抱住救生员的肩膀,因为手里还紧握着那只嗡嗡响的塑料瓶。有人从岸上抛下绳索,救生员把它一圈一圈地缠到蒋在身上,像在捆一枚嘉兴肉粽,箍紧时,其中一段勒住了瓶口。救生员随手一捋,瓶盖就开了,轻轻地落在水面上。五颜六色的豆娘胜利大逃亡,有的飞向岸边,有的竟落到蒋在湿漉漉的脑袋上,仿佛他是座移动的岛屿。快被拉上岸时,他清楚地看见儿子就站在湖心的沙洲上,躲在层叠的灌木丛后痴痴地望着他,却转眼就不见了。

有时,他奇怪自己怎么还能活着,单是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让他受不了了。坦白说,他以前想过自杀,可自从和妻子离婚后,他就以为自己再也用不着这么想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争取到儿子的抚养权,人生总算可以重新开始,可到头来……

“如果,晨晨还活着就好了。”他举着手机说,搞得电话那头的人还以为自己打错了。不过现在,他总算知道了自己活着就是为了那些曾经爱他,并将永远爱着他的早已死去的亲人。否则,他们的安息之所就会被视为“无主之墓”,墓地的管理者会把他们的骨灰盒从墓碑下挖出来,从他们长眠了整整二十年的墓室里刨出来,与那些同样未缴纳管理费的骨灰盒集中堆放在一起,然后让保安推倒并砸烂他们的墓碑。当然,也可能只是打磨掉碑上的名字、生卒年等能够识别身份的关键信息,再把空出来的墓室重新打扫、装修一番,好卖给下一家。

至于他们的骨灰——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物质,将会被墓地的管理者处置。比如,像处理过期面粉一样,把它们倒进垃圾桶;或是像施肥似的,把它们直接撒在墓园的花坛中。稍好一点的,大概会被深埋,当然,深埋的地点不设墓碑,也没有任何标记。

从此,他们就真的消失了,连灰都不剩。

放下电话,蒋在点开手机银行,查询自己的账户余额。

“谁打来的?”母亲问,“什么事啊?”

蒋在没回答。他好像忘了自己的手机银行密码,试了几次都不对。“晨晨第一次叫我爸爸,是在哪天?我记得你当时也在。应该就是夏天吧……”他问母亲。接着又试了一串数字。

母亲把一碗晾凉的绿豆汤端到蒋在面前,蒋在反倒躲了躲。“你每天总是想着同样的事,想上几万遍,人死也不能复生。”母亲说着把绿豆汤放回桌上,“再这样下去,你会疯掉的。你心疼你儿子,我也心疼我儿子啊。晨晨不会怪你,他爱你,他最后选择了你,他……”

母亲说着也落下泪来。蒋在知道,母亲对晨晨的感情只会比他更深,毕竟,晨晨是她老人家一手带大的。

蒋在看了母亲一眼,故作轻松地说:“是外公外婆……他们的墓地到期了,工作人员打电话提醒续费的事。”

“到期了?”母亲惊诧地问道,转身揩了揩眼角,目光被缓缓转动的风扇切碎,又一点点重聚在窗台上,“这么快吗?都二十年了……”

2

玻璃缸里的豆娘全死了。

蒋在为它们精心模拟了湖边的生存环境,植被、土壤、温度、湿度等都是按照实验室标准打造的。此外,他还专门为小区里那些由老年人开辟的菜园义务捕捉蚜虫,纯手捕,不打药,抓活的。那些碎芝麻大小的虫子被他一只一只地装进随身携带的试管里。老人们对此颇感好奇,却高度赞誉,逢年过节,总会送他一些纯天然的萝卜和甘蓝。回到家,蒋在就把搜集到的肥美蚜虫移到缸里的十字花科植物上圈养,恭请豆娘们进食。

可它们还是死了,没有一只能长成大蜻蜓。这本是毋庸置疑的结果,但算命的老头儿说,不一定。

儿子生前,蒋在答应过他会将豆娘养成大蜻蜓。在晨晨的世界里,豆娘就是蜻蜓宝宝,早晚都会长成大蜻蜓。直到他离开的那一刻,都对此深信不疑。

“要知道,很多事是科学解释不了的。只要你能把豆娘养成蜻蜓那么大,哪怕只有一只,你儿子也能……”算命的老头说着,眯了眼,似笑非笑地捋起了胡子。

“能怎样?”蒋在问。

老头儿吞吞吐吐,神色恍惚,指尖微颤。蒋在塞给他一张红票子。钱刚给出,戴着红袖章的公园管理员就追了过来。老头儿拿起小马扎一瘸一拐地跑了,只留下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那段时间,蒋在经常待在公园里。运气好的话,能在湖心的沙洲上看见儿子,虽然每次都只是匆匆一瞥,但也聊以自慰。后来,又添了去公园捕捉豆娘的任务,他每捉到一只,从芦苇荡里抬起头时,沙洲上的儿子的身影便会清晰一点。

他知道这是幻觉,但那又如何?

救生员把晨晨捞上来时,他还穿着印有奥特曼的短袖T恤和亚麻布料的阔腿裤,看上去好好的,皮肤比之前白皙,小脸蛋肥嘟嘟的,小头发湿漉漉的,眼睛从容地闭着,像是睡着了。

120的大夫扒开晨晨的嘴巴,从里面抠出许多泥沙和褐绿色的水草,随即拼命按压晨晨的胸腔。湖水从他的鼻孔和嘴巴涌出的刹那间,蒋在甚至笑出了声,以为儿子没事了。可大夫的手刚抬起来,晨晨的头就歪了下去,人工呼吸都没用。大夫把他翻过来调过去地摆弄了半天,就像在和一个绵软的旧布娃娃过家家。最后,大夫第N次翻开晨晨的眼皮,又合上,瞥了蒋在一眼,慢腾腾地把孩子抬上了救护车。

沙洲上的儿子从不对他笑,只是偷偷地看着他。儿子还穿着溺水时的那身衣服,衣服看起来宽松了很多。“儿子瘦了。”蒋在上次跟那个算命的老头儿提过这事。老头儿皱了皱眉,问他:“近期有没有梦见过孩子?”蒋在摇头。的确,自从儿子去世后,他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儿子。

老头儿的话提醒了蒋在,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经常能梦见外公外婆,每次在梦中,他都是站在战备楼一楼的窗根儿底下,有时从外面往屋里看,有时是从屋里往窗外看。窗台上外婆侍弄的那盆吊兰永远青翠欲滴,永远开着白色的小花,永远能把夏日里酷烈的阳光晾凉。他喜欢战备楼,那是他的天堂,是外公外婆带大他的地方。他们去世后不久,这片60年代建成的筒子楼就被拆了。刚结婚的那会儿,他还带着妻子故地重游了一次。外婆家的窗根儿奄奄一息,几乎碎成一片废墟,盖着墨绿色的防尘网。

那次,他哭得很厉害,妻子心疼地给他抹着眼泪,亲吻他,拥抱他。那时,紫涵还很爱他。那时,她已经怀孕了。

“不是你儿子瘦了,那是令子的中阴之身。”算命的老头儿告诉蒋在,三界六道的众生一旦死亡都要经过中阴阶段。拿人类来讲,就是人死之后,到转世投胎之前的这段时期,共有七七四十九天。此时亡者的灵体就叫做“中阴”,其状若童子,矮小枯干,却轻盈异常,光照而无影。“你想想这是不是跟你在沙洲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蒋在抬头看了眼湖心的沙洲,儿子一闪而过,宛若灵猫、飞鸟,徒留树影婆娑,果然不错。蒋在点了点头,老头儿却一脸严肃,从皱纹堆叠的额上挤出一粒汗珠,扁着嘴问:“令子往生多久了?”

“五年了。”蒋在说。

“五年!”老头儿惊诧,嘬着牙花子,反复揉搓大腿。他的右腿有点跛,坐在马扎上时故意向内收着,脚脖子往里拐,宛若无骨。“本来四十九天就该投胎,令子竟苦苦撑了五年。他出事前,你是不是对他说过什么,或是答应过他什么?”

蒋在用小镊子将死掉的豆娘从玻璃缸里取出来,一只只嵌在纱窗上,分开闭合的翅膀,比照大小,寻找更接近于蜻蜓的胜出者。

阳光照射下来,它们鲜艳的尸体呈现出金属般的质感和光泽,尤其是头部两侧的复眼,像极了一对对精致的小哑铃,近看是透明的,附着朦胧的色彩;又像数颗迷你星球,孕育着生命,丝毫也看不出死亡的黯淡。盯着那些优雅而神秘的眼睛,蒋在良久不动,偶尔能从中看到儿子落水时的画面。

后来,蒋在又在公园里碰见了那个算命的瘸老头儿,而且是在湖边,便连忙跑过去探问。谁知,老头儿见他过来掉头就跑,肩膀跑得忽高忽低。其实,蒋在并不迷信,作为自动化工程师的他崇尚科学。算卦纯属无法之法,类似于医学上说的“安慰剂效应”,他压根儿就不信什么“中阴”之说,只是喜欢刨根问底,尤其是在儿子死后。老头儿这一逃,反倒令他犹豫了,仿佛毕生所学被一把火全烧了。

果然是天机。

蒋在现在觉得,科学与天机并非二元对立,恰似理性与信仰并非不可调和。

在养殖豆娘的过程中,蒋在网购了一台制氧机器,用于提高玻璃缸中的含氧量。这个办法属科学一路。之前,他给儿子讲科普绘本时读到过,早在恐龙之前,地球上就有庞大的物种存在,它们就是生活在三亿年前石炭纪的巨型节肢动物,其中最独特的当属巨脉蜻蜓,翼展近75厘米,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大的飞虫。科学家们认为,蜻蜓之所以能长到那么大,与远古地球大气中超高的含氧量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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