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作者: 孙建华张明被院长喊进办公室,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你看你这是设计的什么?客户很不满意!”
张明一脸无辜:“我觉得行啊!赵院长您看,主楼顶层做曲面造型,两翼张开似大鹏展翅欲飞,又像帆船要扬帆起航,既与业主鹏程公司的名称相符,又和我们这个海滨小城的位置相称,还并不夸张,没有影响空间使用和造成材料浪费,没问题啊!”
“老张啊,你是从业多年的老设计师了,脑袋怎么就是不开窍?我不是说你的技术方案和艺术效果!”赵院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是说你的观念问题,客户为先,客户至上!说了多少次,怎么就拧不过来呢!”
见张明还是油盐不进,院长用手指敲击着办公桌面,提高了两度声音道:“鹏程的王总明确要求将主楼设计成元宝的外形,中间凹陷两侧翘起,寓意财源滚滚,你明明知道,结果给整成了曲面,甲方见到草图很不满意,要求重做。”
张明不以为然,继续争辩:“元宝外形也太俗了,说设计师是我,我都觉得脸红。为什么不能兼顾艺术形象和实用功能呢?非得整出个特庸俗的大楼!”
“人家是看的风水,明白吗?‘风水大师’建议这样设计,是甲方盖楼,不是我们设计院建楼,更不是你张明家盖楼,你操这份闲心多余。”
张明也听出院长对“风水大师”不屑的语气,笑道:“院长您也说过,哪有什么风水,只要采光、通风良好,与周围环境和谐匹配就是好风水。您这不是助长封建迷信吗?”
赵院长叹了口气,降下声调说:“在商言商。鹏程公司是大客户,这个项目的体量不小,人家又不少给我们设计费,我也向王总委婉地提过考虑一下我们的方案,但他不同意,我们只能尊重甲方的意见。”他一挥手,“什么也别说了,带着你的小组,赶紧加班弄出来符合业主要求的方案,院里报销加班餐费。只是一条,中午不许饮酒,晚上不能多喝,特别盯住你组里的小周,别让他贪杯。”
张明叹了口气,怏怏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喊过来助手周天和王晓飞,交代修改设计的事情。小周嘟囔道:“好好的造型非得改成这么俗的样子,这个活没法干!”
“别说怪话,按甲方要求修改,分头工作!”张明拉着脸说。
幸好只是外观造型的修改,建筑空间、功能布局的设计无需大动,三个人忙活了一天半,到次日六点半总算基本完成。大家到设计院附近的小饭馆聚餐,也算是第一阶段的收工酒。
冬天昼短夜长,七点多到饭馆时天已经全黑了。喝到八点多,小周和小王仍然酒兴不减,开始划拳比酒。
这一段时间活多,半个多月基本上天天加班,晚上回到家都得八九点钟,妻子冯敏脸色很不好看,张明回到家小心翼翼,尽力收拾卫生等家务,冯敏还是嫌他早出晚归把家当旅馆。今天收工还算早,张明就劝阻说:“差不多了,我们上饭吃了各回各家吧,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早回去休息。”
小周酒兴正酣,举起高脚杯说:“老张,你这就不对了。你气管炎不敢喝,还不让我们尽兴?这个活干得憋屈,我知道你也不高兴。前期的活干完了,我敬你一杯算是安慰酒,先干为敬了!”说罢,一仰头,一满杯白酒一饮而尽,定睛看着张明。
老张合掌对小周说:“我是望五之人,酒量大减,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了。我已经喝了一杯,再喝就多了。”
小周扑哧一笑:“谁不知道是嫂子管得严,院里组织家属聚餐,你是看着嫂子的脸色饮酒。你的酒量至少半斤!”说着,他站起来举起酒杯端到张明面前,看阵势是不喝不坐。
王晓飞也起哄道:“张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能喝不喝非君子。你的业务一流我们跟着你受益了,你才喝了一两多就挂免战牌,这个酒风却不入流,我们出不了师啊。再说,你才四十六岁芳龄,还年轻着呢,人家天哥先干为敬了,您必须喝。”
老张其实只有三两的酒量,两个助手连番轰炸,周天又端着酒杯不放,他心里也有些堵,就接过小周的敬酒一饮而尽。小周和小王鼓掌。喝了小周的敬酒,小王的自然免不了,接连两杯满酒下肚,老张酒意上涌,觉得不仅心怦怦直跳,连太阳穴附近的血管也剧烈搏动,偏头痛又发作了,好像有针在扎自己的头部右侧。他不顾小周的反对,赶紧让服务员上饭。
回到单元楼门口,老张看到夜空湛蓝,西边一轮满月皎洁如玉,明月旁边两颗大星闪烁着宝石一般的亮光,夜空宁静、深邃,星光灿烂,月华如水。他赶紧掏出手机,将美丽的星空拍照保存下来。
回到家中,妻子冯敏正在手机上刷视频,老张在门口换完拖鞋,想给妻子捏一下肩背,弥补一下晚归的愧歉,冯敏却拨开他的手:“你还知道回家啊?几点了?一身烟酒臭,赶紧到阳台上脱掉衣服晾上!”
室内有暖气不觉得凉,但阳台没有供暖还是冰冷,老张按照惯例脱光了全部的衣服,只穿着内裤,冻得哆哆嗦嗦回来,冷气一刺激,倒是醒了点酒。见家里的碗筷没有刷洗,老张给自己冲了茶冷上,便刷洗碗筷收拾厨房,又烧热水兑好洗脚水,喊冯敏洗脚。在给妻子擦脚的时候,冯敏说:“我也就是享你这点福,一整天不见人,你还知道有家吗?”
老张看冯敏的脸色好点了,赔笑道:“这不是客户要求改设计嘛,所以多加了点班,今后尽量早回来。”
冯敏又不高兴了:“加班,天天加班。你知道人除了工作还得有家庭吗?我们现在条件好多了,不用辛辛苦苦地赚钱了。小飞去上大学了,我下班早,一个人在家里多无聊,你知道吗?你能理解吗?”
张明和冯敏是不同系的大学同学,张明学的是设计专业,冯敏学的是财会专业,两人在大三时相恋。毕业后张明回到故乡入职设计院,冯敏也回到故乡兰州,在一个大型国企做财务,为了与张明结婚,她辞职从兰州到了苏北这个海边小城,到一家私营企业做财务。恋爱期间和婚后头几年,冯敏性格很温和,张明也觉得她从四千里外的兰州远嫁到江苏,在这里举目无亲,就对冯敏倍加呵护,虽然经济条件差点,两人却也互敬互爱非常幸福。后来儿子张飞出生了,张明父母有病难以照看孙子,冯敏的父母远在异地也没法过来照看,张明正值事业发展的关键时期,更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冯敏就辞职专门带孩子。妻子为家庭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老张一直觉得对妻子有愧疚。可能是一个人带孩子又没有工作,冯敏变得有些急躁,经常跟张明吵闹。张明最怕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耗费时间,就一再让步求取安宁。他不大参加同事或客户之间的聚会,下班后第一时间回家,“气管炎”的外号就逐渐传开了。前年儿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冯敏无事可做更是整天发脾气,老张托请相熟的建筑公司让她去做文员,接接电话、收纳整理一下文件资料,朝九晚五每周双休,工资不高但轻闲,这才好了些。
见冯敏不快,老张嗫嚅道:“这不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不光是钱的事,还有单位的需要、客户的要求、业务的连续性,我想停也停不下来啊;再说,小飞想留京就业,在北京一套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首付也得几百万,我们还差不少,还得干啊。”
“张明,你还真把自己当棵葱啊,我就不信离了你不行;再说,你看人家张雷一年一百多万,也不像你这么忙!还有赵伟,人家虽然挣钱不多,但照顾家里没得说,你也学学!”
张雷、赵伟都是老张的同学。张雷没有考上大学,自己创业开了个网络服务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赵伟大学毕业进了事业单位,工作轻闲又喜欢研究厨艺,他妻子是所在单位的中层领导,工作忙,赵伟基本上包了家务。听到冯敏又拿张雷和赵伟跟自己比较,对其他远远不及自己的人视而不见,老张心里有些不快,但没有言语,将拖鞋摆正让冯敏穿上。冯敏继续说道:“小飞买房子的钱你也不用愁,我娘家还有点钱,缺个一二百万我跟父母要,没有问题。”
老张赶紧说:“坚决不能再向小飞的姥爷要钱了。我们结婚时困难,买房子就是你家出的钱,后来条件好了,还给你家里,老人说什么也不要。要是再用老人的钱,我脸上挂不住,心里的坎也过不去,坚决不行。我还有这个能力,一定要靠自己。”
冯敏摸了摸老张的头:“我就是欣赏你的志气,才上了你的当,远离父母从四千里外跑过来跟你。不过,我家里就我和弟弟两个,条件本来就不错,冯勇经商收入也可以,家里有钱愿意给我们,不要就小气了。”
老张望着冯敏久违的温和的眼神,好像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刚结婚不久时温柔的妻子,心里不禁一阵愧疚,他默默地收拾好房间杂乱的物品,端着茶水到儿子的卧室去休息。
儿子没去外地读书前,老张一直在大卧室休息。但他喜欢读书,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往往忘记了时间。冯敏对他不满意之处,就包括他有空就看书,看书就入迷,忽略了妻子和家务,跟他说话也听而不闻。有时睡觉前他正沉浸在书中世界时,冯敏突然关灯睡觉,弄得他哭笑不得。冯敏则喜欢追剧,有时候他疲惫不堪想早些休息,妻子又在枕边拿着手机看电视剧。老张睡觉还挑剔,不能有亮光和声音,虽然冯敏尽量调低声音,老张也被影响得难以安眠。所以儿子上学离家后,老张就搬到儿子的小卧室休息,两个人分房睡觉,互不打扰。习惯一个人睡觉后,儿子回了家,老张就临时到书房的小床上休息。
躺在床上,老张身心俱疲,头也疼得厉害,他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头像设置为孤寂的海边,昵称为“云烟”的微信好友,看着她的头像久久出神。犹豫了好大一会儿,他发了条消息:忙什么呢?是否在思念远方的亲人?
对方没有回消息,老张就翻看她的朋友圈,还是一月前更新的蓝天白云的风景照,没有其他的。返回对话页面,云烟回消息了:刚准备休息。
一年前,老张多了个叫云烟的微信好友。是云烟在她朋友的朋友圈见到老张发的一首诗,主动加了老张的微信,对老张的“苍茫心事寂长夜,无限情怀送晚阳”等诗句赞赏不已,说是能感受到其中的苍茫孤寂之意。两人陆陆续续地聊天,逐渐了解了对方的一些情况。云烟将近三十,离异无子女,孤身一人在城市打拼,从事广告文案工作,老家在农村,除了父母,还有一个肢体残疾的哥哥。她性格坚强开朗,多半收入用于接济哥哥和赡养父母。
老张实际上有点闷骚,表面上中规中矩,其实心里更喜欢幽默风趣的人和事。云烟不仅知识广博也很风趣,与老张谈天说地俨然似老友,老张不时被她幽默的谈吐、风趣的对话逗得开心一笑。说来奇怪,老张同学、同事、朋友也不少,但他从来没有向他们诉说过自己的烦恼,大家在一起评论时事、回忆往昔、展望未来、探讨事业,再进一步也不过是聊聊普遍的人生感悟之类的,男人之间很少谈到自己的私事。老张辛苦努力十余年,拿出别人休息娱乐的时间钻研业务,终于弯道超车,作为一个专科生超越众多本科生乃至研究生,成了当地设计界的业务一哥。也有几个女性先后对老张或明或暗地表露出那方面的意思,老张最怕节外生枝,就一概装作不懂。女方约老张吃饭被推托几次,人家也就不再联系他了,因此老张也没有异性朋友。回到家,冯敏说的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老张不感兴趣随口应付,冯敏觉察出来就生闷气。工作中遇到不顺心的事,老张怕冯敏担心,不愿意和冯敏多说。他有时候试图谈一下“诗和远方”,冯敏又不感兴趣,让老张“说人话”。虽然没有见过云烟的面,老张却能够与她无话不谈,似乎是多年的老友。
有不开心的事,特别是冯敏发脾气跟他冷战,老张无从诉说,有时候就和云烟聊聊。有一次,孩子暑假回家,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一起吃饭,老张随口开了句玩笑,冯敏听后勃然大怒,将菜盘一掀,汤汁溅到老张的脸上和身上,老张也急了,头一次发脾气将筷子摔到地上。此后,两人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冷战,互不说话,有事情留字条。老张觉得冯敏被自己“惯”得不可理喻,这次冷战不想妥协,想着坚持到底让冯敏改改脾气。然而,冯敏被气得血压升高持续头痛,天天一把一把地吃药,虽然不与老张说话,每天还是照常做饭。老张吃着冯敏做的饭,看着冯敏憔悴的神情,想着冯敏不远千里离开省城和父母嫁给自己,又想起结婚初期两人的同甘共苦,老张心疼了,低声下气地向冯敏赔礼道歉。冯敏消了气,用拳头轻捶着老张说:“媳妇需要哄,别人都会哄媳妇,你这个一根筋就不会学学吗?你想气死我吗?”
老张挠着头,苦笑道:“肉麻的话我就是说不出口,但你知道我不是个狠心的人。这段时间你不得劲儿,我也心疼,但是我觉得吧,这次不怨我,你这个火气也来得太急,发得太大,以后尽量克制一下吧。”
“跟别人说不出口,跟自己的老婆还说不出?你就是一点也不浪漫,跟着你过得没意思。”冯敏的脸色又有些不好看,继续教育老张,“再说,家庭中哪来的道理?道理是单位上、社会上讲的。家里人讲的是感情而不是道理,收起你那套道理到外边讲去吧!”
老张听到冯敏说跟着自己过得没意思,“没意思可以离婚”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老张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妻子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怎么能起离婚的念头?再说,如果离婚,她一个没有好工作的人怎么生活?如果她再婚遇到个不好的对象受了委屈怎么办?她是个要强的人,这样的结局她无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