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死
作者: 李宜祥当胡大海赶过来时,小老板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
灵堂设在客厅里,灵柩停在客厅正中央,迎门的墙面上挂了几条挽幛,灵柩前的方桌上立有一帧披了黑纱的遗像,遗像前刚燃上一炷香,一缕青烟正袅袅升起。方桌前的地板上放有一个瓦盆,盆里积了些纸灰,不时有人过来烧几张纸钱。胡大海站在方桌前朝遗像恭恭敬敬三鞠躬,之后有人过来三跪九叩行大礼。鞠完躬,胡大海没有挪步,一直默默地凝视着遗像,相框里的小老板还是生前生龙活虎的模样,想起不久前他还活着,现在却阴阳两隔,胡大海不由得伤感起来。他蹲下身子在瓦盆里烧了一沓纸钱,黯然地看着火苗熄灭,青烟散开,飘荡的灰烬落下了,才神情悲伤地走进门外的丧棚里。
跨出大门时,胡大海看见门槛两端系着两根丝线,一根黑色的,一根白色的,都顺着路径伸向远方。胡大海明白,依据当地的丧事习俗,这两根丝线,一根指引死者走在黄泉路上,一根引领亡灵归家探望。阳间的人总怕亡灵找不到归家的路,胡大海叹息,世上的人有谁见过亡者归来?
这期间陆续来了不少亲友,见了胡大海都热情地围过来打招呼。有几个朋友关心胡大海新上马的项目,关切地询问工程进度,称赞他这一次超常的投资是了不得的大手笔。胡大海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掏出香烟来散发,众人都拿到了,才抽出一支来给自己点上。胡大海个头高大,身板厚实,一副大脸盘,皮肤黑黝黝的,嘴唇厚厚的,乍一看,是一副憨厚的农民模样;再一看,头发留得稍长些,梳得整整齐齐,衣着考究,裤缝笔挺,皮鞋锃亮,右手腕上戴一只硕大的手表,左手无名指上套一枚厚重的戒指,这就透出富贵的气象来了。胡大海平素话就不多,此刻更无心与他们谈论项目,稍作寒暄后,就让人叫来小老板的司机询问详情。司机苦着脸说,我听得不太懂,医生说他患了“胸主动脉瘤”,病情危急,让我预交手术费,交费回来见老板躺在那里已被蒙上了白被单……说到这里,司机蹲下身子双手捂脸呜呜哭出声来。胡大海浑身战栗,接受不了小老板猝死的事实。胡大海问司机,他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吗?司机一个劲儿地摇头,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没有,没有,他上车时快不行了,硬撑着打了几个电话,全是催收在途货款,对他家人什么也没来得及说。胡大海又问道,小老板发病前身体有没有出现征兆?司机思索了一会儿说,也没什么征兆,就是眨眼睛,眼睛止不住地眨。胡大海明白了,小老板紧张。人紧张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他紧张什么呢?没待胡大海想明白,大伙就议论开了,说现在的人精神压力大,有的人长期承受超负荷压力,身体脆弱得很,看起来好端端的人,有时说没就没了。说猝死的不仅有老年人,还有青年人,想起来怪吓人的。
按照本地丧事风俗,逝者一般在家停灵三天接受吊唁。当然,也有停五天的,最高还有七天的。一般说来,停灵越久,来吊唁的人越多,表示死者的社会地位就越高。停灵三天还是五天,亲友们意见不一致。老辈的人念叨“入土为安”,希望尽快把丧事操办完。他们知道死者不是个安分的人,活着的时候没少闹腾,现在他们不讲究排场,也不想风光,只希望安安稳稳顺顺当当地把丧事办了。这是讲出口的话,还有没讲出的话,没讲出的话是不能讲的,他们也不会讲出来。他们其实不认为小老板有什么社会地位,充其量不过赚了几个钱,而且有些钱赚得来路不正,社会上关于他也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小辈的人却吵吵嚷嚷地坚持要停灵五天,他们认为小老板是一个励志的典型,他白手起家,敢于创业,成功地从农民跃身为企业老板。议来议去两边都不退让,竟定不下来,最后请胡大海定夺。这些年来,胡大海已经成了大伙的主心骨。胡大海说,论起来我们虽都不是外人,但毕竟不是他家里人,这件事问问弟妹吧。大伙便把目光转到灵柩前那个瘫坐在地板上的女人身上。女人一个劲儿地哭,现在哭不出声了,正哑着嗓子抽泣。见小老板的女人没有反应,众人又把目光聚焦在胡大海脸上。胡大海轻咳一声说道,我们是平民百姓,也不跟谁攀比,也不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停灵三天吧。看到年轻人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胡大海又掏出香烟散发,边散发边说,说是平民百姓,好歹也是个有名气的主儿,三天归三天,动静整大点吧,我这个兄弟是个要脸面的人,不能让他觉得冷清。胡大海说这话时声音平平淡淡的,眼神却透出一股劲儿来。了解胡大海的人都熟悉那种眼神,那种眼神里透出一股傲气来,一种成功人士散发出的傲气。毫无疑问,胡大海在这个城市里当然算是一名成功人士。胡大海这么一说,老辈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他们的意见也算被采纳了。老辈人发现,随着年岁的增长,这几年来,胡大海的脾气秉性改变了不少,说话办事懂得变通兼顾,懂得进退了。
事情议定好,大伙分头操办,胡大海坐在一旁默默地吸烟。
本地有两家红白理事会,专门承办丧事,从临终关怀到出售(租)丧葬用品、演奏哀乐、扮孝子孝孙哭灵,再到送逝者下坟田……实行一条龙服务。两家理事会的服务风格各有特色。当然,和其他行业一样,竞争是免不了的。他们会派人在市内各大商场、停车场散发小广告;在汽车挡风玻璃上插小卡片;会买通医院太平间的人,第一时间知道哪家老人走了,并打听到这家人的社会关系,向与之相关的单位和个人推销吊唁用品……两家红白理事会的竞争还很激烈,为了抢夺丧葬业务曾不止一次大打出手。几个具体操办丧事的人不敢做主,又请胡大海定夺。胡大海略一思索,说,这好办,我们不差钱,两家都请来。
小老板住在东关外城乡接合部的一个住宅小区里,四周是成片的农田。这里原是一个安置小区,安置的都是房屋、耕地被征收的郊区农民,所以小区算不上高档,住的自然也不是什么非富即贵的人家。但是,有人紧邻着这个安置小区开发出一片别墅区来,后来,别墅区和安置小区合在了一起。渐渐地,小区里大腹便便的男人多了,衣着时尚的女人多了,小汽车多了,宠物狗、宠物猫也多了起来。小区显得杂而乱,像个大杂院。小老板就住在其中的一栋别墅里。
小老板的社会交往确实广泛,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看穿戴举止,三教九流都有。这个住宅小区前后两个大门前都设了出售吊唁用品的摊点,这两个摊点货物齐全,不仅出售花圈花篮和香烛,还出售冥币和“库”。冥币不仅有金银元宝和本国货币,还有花里胡哨的外币。“库”更是琳琅满目,有纸人纸马、纸扎的别墅庭院冰箱彩电小汽车……摊点有人专门负责接待,每来一部车、一拨客人,都有人带路,帮客人提物件,到了丧棚里有人让座,敬烟,递茶水。丧棚的两头各有账房先生,一张抽屉桌后坐着两位板板正正的上了岁数的人,一位收礼金,一位记账。丧棚外侧的空地上都摆满了花圈花篮,花圈花篮实在太多了,一层层压过去,后面的很快就压住了前面的。
奏哀乐的有两班人马。一班人演奏西洋乐,这班人穿上类似军乐团制服的演出服,演奏的是西洋乐器——小号、萨克斯、黑管、长笛、洋鼓;另一班人演奏民乐,这班人身着唐装,演奏二胡、唢呐、笙、钹……迎接客人时演奏的是西洋乐,送出客人时演奏的则是民乐。
依当地的风俗,奏乐是为亡者送行,要让亡者高高兴兴地上路,所以演奏的全是喜乐,全是轻松欢乐的曲调;真正让人听了断肠的哀乐则是在起灵的路上和告别仪式上才奏响的。停灵的这几天里,两个响器班子都使出浑身解数,一个比一个奏得响亮,一个比一个奏得喜庆,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哪家在办喜事呢。
看这吊唁的场面,人人都夸赞,这家丧事办得敞亮,办得大气。不了解内情的人都在悄悄地打听这位死者是何等身份的人物。
账房设起来的时候,大伙推让着,态度谦逊,都不肯第一个上礼金。这里面有讲究,就如同每年大年初一护国寺里的第一声钟声由谁敲响一样,得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来敲响。这些年来,胡大海都是第一个敲钟的人,当然,每年送进去的“功德”也不是小数目。胡大海想也没想就率先上账,全然不顾身边那个女人的劝阻,拿过礼金簿挥笔写下一个不菲的数目,又龙飞凤舞地签上大名。
胡大海身边的那个女人大伙都认识——他的助理,跟随他多年了。女助理从包里一沓沓朝外掏钱时,着实心疼这笔款子,望了望坐在一旁的丧主,也就是那个哭哑了嗓子的小老板的女人,指望她能过来推拉一番,予以婉拒,毕竟,这是一笔厚礼,如此出手并不多见。如今境况不同,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女助理深知胡大海的脾气,有了名望后一直出手大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没少干。然而,小老板的妻子也许是伤透了心,失去了往日的灵巧劲儿,如泥塑木雕,毫无反应。
胡大海是领头大哥,一帮兄弟历来佩服大哥豪爽大气,见大哥带了头,也纷纷送上不等的礼金。渐渐地,桌上的礼金一沓沓垒起来,高得盖过了账房先生的头顶。
前来吊唁的客人不断地朝端坐在丧棚里的胡大海点头,抱拳致意,排着队送上礼金。其中有的人与小老板生前有人情上的往来,有的人则可能是看胡大海的面子,知道这哥儿俩有过命的交情,想借机结交胡大海。看到此情此景,胡大海的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
酒席开的是流水席,在靠小区院墙的那排香樟树下搭了一长溜棚子,酒席就在这排棚子里摆开,吊唁的客人随来随开,来一拨开一拨。当初,办酒席这件事,操办的人拿不定主意。本地丧事办酒席有两种不同的方式,城里人多在酒店里办,而农村人地皮宽广,多在自家门前办,久而久之,村子里就有了厨师上门进行专业化服务——搭棚子,搬桌凳,砌灶台,备锅盆碗盏,采购食材……主人家只要列出菜谱并和他议定价格就行了。这些年来,大伙都没少见世面,农村的厨子也不例外,既做得出家常菜,也做得了山珍海味。当然,论起来,还是酒店高端,上档次。
这个小区因住的大多数是刚进城的农民,自然还保留着许多农村的习俗。
胡大海一锤定音,就在楼下办。靠在跟前,方便;人多,又显得我兄弟人脉广,人气旺。但是菜品和烟酒档次不能低,我们不能掉价。
入席的客人举杯时抬头看见主桌上坐着的胡大海,都露出惊讶的神色来——胡老板可不是个轻易露面的人,更不像是一个能坐在棚子里吃饭的主儿。
守灵的第一天晚上,不知是谁安排的,请来了一个“劲舞团”。这个劲舞团十几号人,除了团长是个油腻腻的中年汉子,其他的男女演员都很年轻,女演员居多,身姿都很妖娆。晚饭开席的时候,他们就在丧棚里搭起的简易舞台上唱跳起来了。性子急的人三口两口扒完饭就钻进丧棚里看热闹了,也有人端着饭碗过去边吃边看。观看的人越来越多,连周边的一些住户都跑过来了,棚里棚外挤满了人。
胡大海扫了演员们一眼,见他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一个个身着奇装异服,头发染成或黄或绿或红的颜色,像七彩山鸡的羽毛,便知晓了这支团队的台风。胡大海怕闹出事来,可转念一想,既然来了,就让他们演吧,对于他们而言,好歹这是笔生意,任何时候都不能断人家的口粮生计。这些年来,胡大海早就被磨平了棱角,处理事情不再冲动莾撞,有时甚至为对方想得多,办事留有余地。胡大海又宽慰自己,好在这个地方位于郊区,位置偏僻。他对管事的叮嘱了几句,让他们盯紧些,让这帮人表演得不要太露骨,不要太出格,不要闹出事端来。
守夜的时候,胡大海坚持和兄弟们一起在灵柩旁睡地铺,这让几个兄弟很是感动。本地有个“企业裂变”现象:一个企业运作成功了,就能催生一批同类型企业;一个企业老板站稳脚跟了,就能带出一批小老板来。当然,与之伴随的也有一个不幸的现象,一个企业倒闭了,会连累同类的其他企业。外面的合作伙伴都羡慕他们,说这边的人讲义气,企业老板抱团。这几个兄弟和小老板一样,都算是胡大海的徒弟,现在都有自己的企业。大伙都知道他新投资的这个大项目处在竣工前夕,事务特别繁杂,便纷纷劝他回去休息。那位形影不离的女助理急眼了,见劝不走他,眼圈一红,抬高嗓门说,你还当自己是二十年前的青年小伙啊,可以整日不眠不休的,你血压血糖哪样不高?药丸一把把地吞。我知道你恋旧,重感情,可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你在这地板上睡得了吗?她的声音里满含哀怨。
胡大海和小老板的交情确实不一般。两人都是东关外乡下的,两家相隔不远,后来胡大海进城,从在集市上贩卖小商品开始,到开零售门市、开批发部、办家庭手工作坊,直至转型投资工业企业,一步步发达。这期间,小老板一直跟随着他,直到有了自己的产业。那年月,他们都很年轻,都有股闯劲儿,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生意都想做、都敢做,经受得起生意上的跌宕起伏,自然也冒了不少风险。回想起来,小老板对他这位大哥忠心耿耿,两肋插刀,在胡大海创业和发展的过程中没少出力。胡大海困窘时,小老板曾偷卖了亲娘老子的两口棺材,不惜坏了自家风水卖了庄上的树木,为大哥筹措本钱,以助他东山再起。有一段时间,胡大海被人屡屡勒索,苦不堪言,险些被逼得远走他乡,小老板不顾自身安危挺身而出,因出手过重伤了两人,还吃了官司。胡大海对小老板也是掏心掏肺,不止一次出手帮助小老板摆脱困境,使他绝处逢生。后来,两人事业有成,企业都上了规模,当然胡大海的产业规模远超小老板。为了便于称呼,圈子内便称他们大老板和小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