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图(短篇小说)
作者: 张玉山林纾退休住进了静安小区。静安小区住的都是普通市井小人物,林纾却突然住进来了,而且住得一脸坦然。老林高高瘦瘦,一头白发,一团和气,见了谁都笑眯眯的。这可不像老林,以前的老林多霸气啊。退了休的林纾,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蝴蝶,飞不起来了。
小区里的老人,没几个不认识林纾的。林纾当过静平区区委书记,这回是从省科技厅厅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这几年,反腐力度多大呀,平安落地不容易。小区里有些人心眼不好,嘴巴也不好,背地里没少议论人家林纾,有说老林上边有人的,有说老林藏得很深的。大部分人认为林纾是个清官,我也这么认为。
林纾住进来后,小区里的活动,像打牌、钓鱼、拉胡琴,都没他的份。林纾融入不了这个场,躲在边上,默默地吸烟,看着别人有说有笑。小区里的人,有人叫他林书记,有人叫他林市长,有人叫他林厅长。不过不管叫什么,大家对老林总有一层说不上名堂的冷淡。每逢被叫官职,林纾总是笑笑说,叫我老林好了,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小老百姓。林纾越客气,小区里的人越觉得林纾有事。
我替林纾抱屈,他惹着谁了?
静安小区是林纾主张建的。那年,林纾来静平区当书记,区里的那一小股虾兵蟹将,欺负林纾是外地来的,逼着林纾建福利房。林纾搬出一摞文件说,国家不允许建福利房,咱们不能破这个例。大家不再提建福利房的事,静平区的工作一下子哑巴了,连续两年倒挂,市里领导对林纾颇有微词,静平区的人都在抱怨林纾没本事。一窝没鳞的泥鳅,兴许掀不起风浪,但搅浑一湾水不难。林纾一声叹息,第二年就有了静安小区。
当时,静安小区是全市最好的高档住宅小区,配套好,绿化好,服务也好。住进来的一半是静平区的头头脑脑,一半是有钱人。没钱的人只能站在小区外边张望。小区建起来不久,静平区的经济就发展上来了,成了市里最好的区。没过几年,林纾当了副市长,分管城建。他本事大,像神笔马良,大笔一挥,走到哪里,哪里就起一片高楼。
去年春天,我花了一笔大钱,在静安小区买了一套二手房。当年我也是往静安小区伸脑袋的人,进不了小区,就在小区外边发牢骚。老了,想图个安宁自在,就想住进小区把心安顿安顿。我是画画的,有几个画画的手里有大钱呢?没办法,我咬牙卖了几轴画,在亲戚朋友那儿划拉了一圈,闺女添补了几个,打了一个干巴巴的喷嚏,畏畏缩缩地住进来了。
小区紧靠林河,河水从小区一侧缓缓流过,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又清新,又凉爽。河岸上有一带林子,河汊里有一丛芦苇和一片葱绿的蒲子。林子里有亮翅膀的黄雀,有啁啾不绝的蓝背。芦苇丛中有优雅端庄的白鹤,有拖着长尾巴被叫作“凌波仙子”的水雉,整日叽叽喳喳呼唤水里的小鱼。小区里的人,活得真是自在,要么在林子里耍耍把式,要么持一根鱼竿钓钓鱼,要么就拉拉胡琴,随着婉转悠扬的弦声,开两嗓子京腔京韵。
但是去年,林河上游新建了几座化工厂,化工厂把工业废渣废水排入林河,河水一下子馊了。我是奔着林河来的,林河成了死水,冒着白泡的林河散发着恶臭,我失望至极。那一带的树木,还没到秋天,叶子就哗哗地落光了,一夜之间全枯死了。芦苇死了,蒲子死了,野鸭死了,蓝背的叫声听不见了,“凌波仙子”振着翅膀飞走了。
化工厂为了平息此事,在城南投资了一个高档小区,小区一派锦绣。静平区的头头脑脑兴致勃勃地搬进去了,有钱人骂骂咧咧地也搬走了。小区里的年轻人气愤不过,向媒体曝光向政府举报,动静闹得很大。
有人往外走,也有人往里搬。为何情愿当冤大头?不当也没办法,新住进来的人一半是城边上哭咧咧的拆迁户,一半是经营不善栽了跟头,一夜之间遁入清贫的小生意人。老住户们一天比一天少了,老陈老曲等几个老伙计,扔了鱼竿,扔了胡琴,捂着眼睛走了,说,小区的风水破了啊。
今天早上,我在楼道里碰上了晨练回来的老邝。老邝腋下夹着尚方宝剑,手里提着豆浆油条,沉沉地叹息了一声说,画画的,过几天我搬家,咱老哥儿俩,往后见不着面了。再见面,到象山水库找我去,我买一根鱼竿,在水库等着你。老邝这是怎么了?我一头雾水。我和老邝是多年的好友,我画画,每年都要下去两次,在山里隐遁几天,过过山明水秀的日子。说得好听点叫写生,其实就是躲清静。在象山水库,我认识了老邝,吃住在老邝家里。老邝心眼实诚,是个很好的人。
我笑着说,老邝,发烧了?住得好好的,搬哪儿去?人家搬是因为人家手里攥着大钱,拣个高枝儿站,老邝是个农民,除了乡下无处可去。老邝说,回乡下呀!画画的,你忘了?我在乡下有一套大房子呢,比这儿自在。咱乡下好,山好,水好,住着心里自在。我替老邝惋惜,不舍得老邝这个好友。这两年没下去写生,因我腿脚不好,心脏不好,眼睛也不好,老伴怕我出意外,说啥也不让我下去了。往后见老邝,就难了。老邝不容易,干了一辈子农活,把身子干弯了。临老,儿女孝顺,给他在静安小区买了这套房。原本打算在城里养老,谁知城里不稀罕老邝这把贱骨头,起了一湾臭水,把他呛回去了。
我劝老邝,别回去了,林纾是大厅长,也住在小区里呢,老林不能不管,看看动静再说。老邝左右看了几眼,凑到我的耳边说,画画的,你老糊涂了,林纾是谁呀?人家是来躲是非的。你说,老林一个大厅长,三套五套房子不稀罕,凭啥住在咱小区?我心里一紧,像被马蜂蜇了一下,林纾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不过老邝说得也有道理,林纾是官家,退下来了,一般不会退到这个小区来。省城多大,容不下一个林纾?我问过林纾,林纾说他的儿女在国外,老伴去世了,在省城没个说话的人,心里孤单,就住过来了。
林纾老伴没了,儿女在国外,林纾就是个裸官。住在这个小区,身边都是市井小人物,不显山不露水,安安静静地过几年,等风声过去了,想住哪儿就住哪儿。以前,甭管人家说老林啥,我都不信,老林咋会是贪官呢?老邝一说,我有点信了,老邝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人。
吃过早饭,我打开一卷纸,预备作画。我欠老邝一个人情,老邝是真心喜欢我的画。他不说要,是张不开嘴巴;我不送他,是我不懂事,不够朋友。老邝逢人便说,还是画画的好,人好,画也好。老邝跟我老伴一样,不叫我老张,也不叫我的名字,叫我画画的。
老伴冲了一壶茶,放在画案上,问我,画画的,今儿不出去打牌了?老邝老秦等着你呢。老伴伸头往下看了一眼,凉亭里空无一人。老伴说,怎么了,跟老邝闹别扭了?我说,老邝啊,忙着搬家呢,临走送他一幅画,还他个人情。老伴叹息了一声说,看看,都搬走了,老曲前天搬的,老陈昨天搬的,明儿啊,轮到老邝了。画画的,咱也搬走,冲着林河来的,哪想到林河臭了呢。
画什么好呢,我踌躇起来。若说送给别人,多半是应景送一幅花鸟,或者送一幅小景,四尺六尺,斗方也行。老邝虽是个农民,但他懂画。我每次下去写生,都住在老邝家里,喝喝茶,喝一盅闲酒,跟老邝吹牛。老邝是个批评家,对我的每一幅作品,都认真品评一番,在用色、构图、技法上,老邝能说出很多名堂来。说起来,老邝屋里住过好多有名的画家。老伴说,画一幅山水,山水滋养人。老邝啊,在城里住不惯,多半是想家了。
老邝的家在大山里,离城里有几百里路呢。那山是真好,山势陡峭,层峦叠嶂,山上满是蓊郁的树木,秋天一落霜,像一片霞,冬天一到,枯枝染雪,白茫茫的,煞是好看。我去过太行山、黄山、庐山、梵净山……觉得那些山都没老邝老家的山好。不单纯是山好,人也好,我结交的老邝大哥仁义厚道,眼里有画。
山下是象山水库,一湖绿水,透亮透亮的。水库边上新开了农家乐,碧瓦红墙,在树丛里隐现。象山水库还没被开发,游人不多,几对男女结伴而来,划着小船谈情说爱。也有像我一样画画的,随便支一个画板,对着山,对着水,乱画一气。老邝住在山下,在山水之间种庄稼,放牛羊。老邝也养鸡,他把鸡散养在山坡上。鸡群吃草籽,吃蚂蚱,在山上噌噌地飞来飞去。我曾想过在山里买几间小屋,租几亩地,和老伴住过来,同老邝做长久的邻居。可老邝却冒冒失失地搬到城里来了。
画到一半,有人叮叮咚咚地敲门。老伴开了门,是老邝。老邝怀里抱着尚方宝剑,剑柄上的红线穗子招摇着。老邝这把剑,是地道的龙泉剑,闺女到浙江龙泉游玩,花大价钱买来的,为的是哄老邝高兴。老邝叫它尚方宝剑,天天抱着,下棋抱着,打牌也抱着,遇到看不惯的人和事,拿剑一指,好似要替天行道。
老邝把剑放在书案上,静心看我作画。看了几眼说,画画的,你画的是青山绿水,这色不好看,得再加一点蓝;画面也不对,得在天上画一只鹰,画就活了。您瞧,这就是老邝的眼,一个种庄稼的,把山水花草都看透了。老伴递上一碗茶,老邝无心喝茶,不接。老伴问,老邝,啥时候走?我炒个菜,你和画画的喝一盅。
老邝不说话,一会儿看看我的脸,一会儿看看画。我知道老邝有话要说,停下笔,等老邝评论。老邝的脸,从画面上移开了,眼里似有恨,寒光闪烁。老邝说,画画的,我碰上老林了,我没跟他说话。碰上林纾有什么稀罕的?老邝说,老林在亭子里等人打牌呢,谁见了他都躲开。画画的,你也别跟他说话,咱不理他。
洪洞县里无好人。老邝这个结论,下得有点大。老邝没有理由恨林纾呀,老林又没招惹他。我问老邝,怎么样,喜欢不?老邝指指自己的鼻子说,送我的?我点头。老邝俯下身子,看了半天,嘴角挂着笑。老邝说,送我的,我就不说不好了,画画的,以前稀罕你的画,不好意思张口,一幅画费多少心思!
您瞧,老邝是个多好的人,明明喜欢我的画,却不好意思张口要。多少不相干的人,拿了我的画卖钱、送人。但凡老邝张张嘴,三张五张十张八张,对我来说,不过是几碗茶的工夫。我按老邝的意思,在画上补了几笔,等着晾干。老邝喝了一碗茶水,把尚方宝剑递过来,往我面前送。老邝说,画画的,咱俩是老伙计,我喜欢你的画,你稀罕我的剑,一物换一物,明儿见不着了,留个纪念。
我坚持不要老邝的尚方宝剑。我的画不值钱,随便一涂抹就成了;老邝的剑是闺女送的,老邝一直拿它练把式呢。老邝说,画画的,我拿你当朋友呢,你不中交,你不要我的剑,我就不要你的画。我依旧不点头,君子不掠人之美。老邝又说,往后不练把式了,回家种地去,尚方宝剑不如一把锄头。尚方宝剑不能用来割谷子,这是老邝送我剑的理由。老伴替我接了剑。画干了,老邝自己把画折了起来,老伴找来一个纸袋,帮老邝把画装了进去。
老邝喜滋滋地说,画画的,我在象山水库等着你,随你住多少日子都行。我心里沉甸甸的,舍不得老邝大哥走。老伴说,老邝,跟闺女说了没?闺女多好啊,别辜负了闺女的一片心意。老邝嘿嘿笑了两声说,先斩后奏,等我回了乡下,她八抬大轿也甭想把我弄回来。老邝稀罕乡下清白的日子,林河脏了,留不住老邝了。老邝说,城里是一块死地,除了长坏心眼,啥也不长。他早想回乡下住,跟闺女说了几回,但拧不过闺女。闺女吓唬老邝说,再不听话,我就不认你这个爹!老邝胆子比猫眼小,在闺女跟前,规规矩矩的。闺女从小没了娘,老邝这一辈子呀,欠闺女一段娘恩。
老邝说前几年他认识了一个游客,游客是个堪舆家,在水库边上,替他看下一块福寿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一样也不落。老邝预备在此处打一座寿坟,怕闺女跟他翻脸,一直没敢跟闺女说。老邝说,画画的,我不能跟你比,你是画画的,心在天上;我干的是土里的营生,就像一只蛴螬,死了结成一个蛹,往土里一埋就化了。跟前有座坟守着,心里多踏实呀!
老邝刚走,又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林纾林厅长。林纾手里提着两瓶酒,笑嘻嘻地叫我张老。林纾当副市长时,没少从我这里拿画,从理上说,林纾欠我一个人情。林纾说,张老,画画呢?不知林纾为何而来,我让林纾进来。林纾啊,你要是个清白的人,咱们做个长久的邻居,做个好朋友,多好!老伴一脸不高兴,说,画画的,老邝的话,你忘干净了?得健忘症了?好没记性!林纾说,嫂子,还认识我吗?老伴说,上了年纪,眼神不好,不记得了。林纾说,我叫林纾,跟张老是多年的朋友,我住十一楼,往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老伴说,哦,是林厅长,您不搬家?咱这小区住的可都是穷人,当官的、有钱的、儿女有成的,都搬走了。林纾笑笑说,我没钱,不搬了,就住这里。
林纾八成是来索画的。老伴不情愿地泡了一壶茶。我和林纾面对面坐着。林纾的脸上有愁绪,有孤独,有苦味,显得毛毛糙糙的,一点也不好看。现在的林纾,已不是我印象中的林纾了。以前的林纾气场很强,你站在他跟前,他看你一眼,你就会觉得身子一点点地往下缩。现在,他的目光是平和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情。林纾正从一个场,走进另一个场。